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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部分

一个陌生女子的来信-第11部分

小说: 一个陌生女子的来信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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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担心钱,您跟我来!您不能老站在这儿,我会替您找个安顿的地方。什么也不用操心,跟我来吧!’”“他扭过头来了。四周雨声闷沉,檐溜里水势滔滔,我感到他在黑暗中第一次努力想要看清我的面孔。他的身体也似乎慢慢地从麻木不仁的状态中苏醒过来。
“‘好吧,随你的便,’他表示让步了。‘在我什么全部一样……究竟,那会有什么不一样呢。走吧。’我撑开了伞,他走到我的身边,挽住我的胳臂。这种突如其来的亲昵状态我觉得很不舒服,我简直吃了一惊,我深心里感到害怕了。可是,我没有勇气阻止他,因为,如果这时我推开了他,他会立刻掉进深渊,我所一直企求的就会全部落空。我们又退回几步,向赌场走去。这时我才意识到,我不知道该怎样安顿他。我很快地考虑了一下,最好的办法是领着他找到一处旅店,然后塞给他一点钱,让他能在那儿过夜,明天早上能够搭车回家,我没再想到其他什么。一辆辆马车急匆匆地驰到赌场门前,我叫住一辆,我们坐进车里。赶车的询问地址,我一点也不知道怎样回答。可是我忽然想到,带着这么个遍身水淋的人,高级旅馆是不会接待的,——另一方面,我也的确涉世不深,根本没有想到会引起胡乱猜疑,就冲着马车夫叫道: ‘随便找一处普通的旅馆!’”“马车夫漫不在意地冒着大雨赶动了马匹。我身旁那位陌生人一直默不作声,车轮轧轧滚动,雨势猛急,雨水强劲地猛击车窗的玻璃。我坐在漆黑的、棺材形的车厢里心绪万分低沉,只仿佛陪送着一具死尸。我竭力思索,想找出一句什么话来冲淡这默默相处的奇怪恐怖的气氛,可是我什么话也想不出来。过了几分钟,马车停住了。我先下车付了车费,那位陌生人恍恍惚惚地跟着走下,关上了车门。我们这就站在一家陌生小旅馆的门前,上面伸出一个穹形玻璃屋檐,使一小块地方免遭雨水袭击。四处单调的雨声使人厌烦,雨丝纷披搅碎了一望无尽的黑夜。
“这个陌生人站立不住,身不由己地靠在墙上。他的湿透的帽子和皱缩的衣衫还在淋淋漓漓滴落雨水。他站在那儿,像个刚被人从河里救上岸来、还没有完全恢复知觉的醉汉,他靠着的那一小块墙上,水流如注,渍痕显明。可是,他不曾微微使出一点力气摇抖一次衣衫、甩动一下帽子,却让水滴不停地顺着前额和脸颊向下流淌。他完全无动于衷地站着。我没法跟您说,这种万念皆灰的样子是多么强烈地震撼了我的心神。
“这时我必须作点什么了。我从衣袋里掏出了钱:‘这儿有一百法郎,’我说道,‘您在这儿要一个房间,明天乘车回尼斯去。’”“他吃惊地抬起头来望着我。
“‘我在赌场里观察了您半天,’我见他有些迟疑,便催促着他说:‘我知道您已经输得精光,我担心,您正想去干什么傻事。接受人家的帮助并不丢脸……拿去吧!’”
“然而,他却推开了我的手,我没想到,他会断然拒绝。‘你这人心地很好,’他说,‘可是,别白白糟蹋你的钱吧。我已经是没法援助的了,这一夜我睡觉也好,不睡也好,完全无关紧要,反正明天一切都要完蛋。我是无药可救的了。’”“‘不,您一定得拿着,’我逼着他说,‘明天您就会有不同的想法。现在先到里面去吧,好好睡一觉,忘记一切。白天里一切自会另是一种面貌。’”“我又一次把钱塞给他,他几乎是态度激烈地把我的手推开,‘算了吧,’他又低沉地重复道,‘那是毫无意义的。我最好还是死在外面,免得给人家的屋子染上血污。一百个法郎救不了我,一千个法郎也没用。明天我又会拿着这最后几个法郎走进赌场,不到全部输光不会歇手的。何必重头再来一回呢,我已经受够了。’”“您一定估量不出,那个低沉的声音多么深刻地刺进了我的灵魂;可是请您设想一下,离开您不过两英寸远站着一个头脑清醒、俊秀、还有生命、还有呼吸的年轻人,您心里明白,如果不用尽全力牢牢拉住他,两小时以内这个能思想、会说话、有气息的青春生命就会变成一堆死骸。我心里说不出的生气、冒火,一心只想战胜他这毫无意义的抗拒。我一把抓住他的胳臂:‘别再说这些傻话!您现在一定要进里面去,给自己要一个房间,明天早晨我来送您上车站。您必须离开这里,明天必须乘车回家。我要不亲自看见您拿着车票乘上火车,我决不罢休。不论是谁,年纪轻轻的,决不能只因为输掉一两百或一千法郎,就要抛弃自己的生命。那是懦弱,是气愤懊丧之下一时糊涂发疯。明天您自己会觉得我是有道理的!’”“‘明天!’他着重地重复着说,口气阴郁得出奇,而且带有嘲讽的神气,‘明天!您能知道明天我在哪儿才好哩!如果我自己也能知道,我倒是真有点愿意知道。不,你回家去吧,我的宝贝,不用枉费心机了,不用糟踢你的钱了。’”“我却不肯退让。我似乎中了邪着了魔,我使劲抓住他的手,把钞票塞进他的手里。‘您拿着钱马上进去!’我十分坚决地走过去拉了一下门铃。‘您瞧,我已经拉过了铃,门房马上就来,您进去躺下睡觉。明早九点我在这儿门口等您,立即送您上火车。一切事您都不用担心,我自会作好必要的安排,让您能回到家里。可是现在,您立刻上床美美地睡上一觉,什么也不要去想!’”“就在这时,里面发出门锁开动的响声,门房打开大门。
“‘来吧!’他突然说道,声音粗暴、坚决而有恨意,我忽然觉得我的手腕被他用手指紧紧握住。我猛吃一惊……我惊骇无比,我全身瘫软,我象受了电击,我毫无知觉了……我想挣扎,想挣脱他的手指,可是我的意志已经麻木,我……您能理解……我……门房站在那里等着,神气极不耐烦,我却在跟一个陌生的人揪扯挣扎。于是……于是,我一下子进到旅馆里面去了,我想要说话,可是喉咙里堵住了……他的手沉重地压在我的胳臂上,不容我违抗。……我懵懵地感到,我已不自觉地被那只手拉着走上了楼梯……一个门锁响了一声……
“就这样突如其来,我竟和这个陌生人就单独呆在一个陌生的房间里,在一处旅店里,旅店的名字我到今天还不知道。”
C太太讲到这儿又停住了,她突然站起身,像是忽然暗哑了。她走到窗前,默默地向窗外看了几分钟,或许她并没有看外面,只是把额头靠在冰冷的窗玻璃上。——我没有勇气仔细注意她,因为注意观察一位老太太的激动情状,我会感到非常难堪。所以我静静地坐着,不提问,不出声,一直等到她轻轻地重新走回来,又在我的对面坐下。
“好了,——最难叙述的已经说出口了。我再一次向您保证,我可以凭着对我来说神圣的一切,凭着我的名誉和我的孩子们,向您发誓,直到最后一秒钟,我脑子里丝毫不曾想到,会跟这个不认识的人发生什么……什么关系。我的的确确没有任何清醒的意愿,完全没有一点意识,就那么突如其来地,像是在平坦的人生路途上失足跌进地窟,一下子陷入了那样的境地。我希望您相信我。我已向我自己发过誓,对您和对我自己都说实话,所以我再向您重复一次,我落进了这场悲剧性的冒险,仅仅由于一种差不多是急切过度的、想要救人的心意,不是由于个人的感情,因而丝毫没有任何个人愿望,也没有任何预感,而卷入这一悲剧性的冒险经历之中。
“那天晚上那间屋子里发生的事,请您容许我不讲了吧;那一夜的每一秒钟,我自己都没有忘记,也永远不愿忘记。因为,那一夜我是在跟一个人搏斗,要想挽救他的生命;因为,我再说一遍,这是一场生死攸关的搏斗。我的每一根神经都明白无误地感觉到,这个陌生的人,这个一半已经沉沦的人,像是在绝命的一刹那忽然惧怕死亡,正以全部渴望和激情,在抓住最后一线希望。他像一个发现自己已经濒临深渊的人,紧紧攀住了我。而我则奋不顾身,尽我所有用来救他。我献出了自己所有的一切。像这样的一小时,一个人大概一生只能经验一回,而且千百万人当中也只有一个人能够经历,——拿我来说,如果没有这一次可怕的意外遭遇,我也决不会料到,一个自暴自弃、无可挽救的人,会这样心急火燎地拼命挣扎,——何等放纵不羁的渴念,要再吮吸一回生命,想吸干每一滴鲜红的热血!我在今天,与所有生活里的邪魔力量疏远了二十多年。如果不是亲身经历,我决难体会大自然神通广大奇妙无比,有时候会把热和冷、生和死、欢欣和绝望,压缩在短短的几秒之中。那一夜是那样的充满了斗争和辩解,充满了激情,忿怒和憎恨,充满了哀求的眼泪和醉意的泪水,我只觉得像是过了一千年。我们这两个扭在一处一同滚下深渊的人,一个濒死疯狂,一个突逢意外,一旦脱出这阵致命的混乱状态,我们全都和先前判若两人,感觉两样,心情也两样了。
“可是,我不想再谈这些了。我描绘不出也不愿描绘。只有在第二天早上我醒来时的那极端可怕的一刻,一定得向您说说。我从向来不曾有过的沉睡中、从无比深沉的黑夜醒来,呆了很久,才勉强睁开眼睛。我第一眼见到的是一片从没见过的屋顶,慢慢放眼四顾,见到一个完全陌生、从没见过、非常难看的房间,我一点也不知道自己怎样进来的。我起先安慰自己,说这还是个梦,我刚从阴郁黯淡、混乱不堪的昏睡进入这个显得较为明亮、较为透明的梦境——然而,窗外曙色鲜明,阳光亮得刺眼,楼下传来满街隆隆不绝的马车声,电车的铃声和嘈杂的人声,我这时才知道并非在梦中,而是完全清醒着。我不由自主地坐起身子,想把一切弄弄清楚,突然……我刚一侧望身旁……我立刻看见——我永远也没法向您形容我当时的惊恐———个不认识的人,挨近着我睡在宽大的床铺上……可是,我不认识他,我不认识他,根本不认识,这个半裸的陌生人……
“不,这种惊骇,我知道,是描绘不出的:它如此可怕地落在我的身上,我浑身无力直往后倒。可是,我并没有真正晕厥,并没有完全神智不清,正相反,我以闪电般的速度意识到这一切,可又同样无法解释这一切。我心里只有一个愿望:立刻死去——忽然发现自己跟一个毫不相识的人睡在一张从没见过的床上,而且是在一个非常可疑的下等旅馆里,我感到恶心、羞愧至极。到现在我还清清楚楚记得:我的心脏停止了跳动,我屏住呼吸,仿佛这样一来我的生命尤其是我的意识可以就此熄灭,那种清晰而骇人的、知道一切却又什么全不了解的意识。
“我就这样四肢冰凉地躺在那儿,我永远无法知道躺了多久,死人大概也这样僵硬地躺在棺材里吧。我只知道,我曾经紧闭两眼祈祷上帝,祈求天上的什么神力,但愿这一切不是真的,盼望一切全是虚幻。然而,我的感觉分外敏锐,不再容许我欺骗自己了,我听见隔壁房间有人说话,水管的水哗哗地流,外边走廊里有脚步在来回走动,这些我都听见了,所有这些迹象都无情地证明我的感觉清醒无误。这太可怕了。
“这种可怕的境况究竟延续了多久,我记不清楚。这不是日常生活里那种均衡平稳的时间,每一秒钟都和普通的标准不同。但是陡然间,另一种恐惧向我击来,一个急迫的、可怖的惶恐:这个陌生人,我还不知道他的姓名,可能马上就要醒来,醒来以后还要跟我说话。我立刻意识到,只有一条出路,趁他没醒,穿好衣服赶快逃走。不能让他再看见我,不能再跟他交谈。及时地拯救自己,赶快走掉,退到我自己的生活中去,怎么都行,回到我的旅馆里去,然后立刻搭车,离开这个万恶的地方,离开这个国家,永远不要再遇见他,永远不要再看见他,不让谁能作见证,不让谁能指责我,不使任何人知道这一切。这个思想驱散了我心里无能为力的情绪。我小心翼翼,像小偷似的慢慢挪动身体(免得弄出响声)挪下床来,摸到我的衣服,小心谨慎地穿起来,每一秒钟都在颤抖,唯恐他会醒转来。我穿着完毕,我达到了目的。只有我的帽子撂在那一边的床脚下,我踮着脚轻轻走过去拾取它,——就在这一秒钟,我实在禁不住自己:我必须向这个陌生人的脸再瞥上一眼,他像一块殒石从天而降掉进我的生活。我只想再瞥一眼,可是……太奇怪了,这个躺着不动酣睡沉沉的陌生的年轻人,在我看来确实陌生:我那一眼所瞥到的竞不是昨天那张脸了。因为那个受到致命打击、情绪异常激动的人的脸上原有的那种为激情所驱使,极端激愤无比紧张的神情已荡然无存——这儿现在是另外一幅面貌,是张孩子气的脸,活像一个男孩,显得纯洁宁静,开朗欢快。昨天咬住牙狠狠紧闭的嘴唇,这时在睡梦里线条非常温柔,微微张作半圆仿佛满含笑意,金黄色的鬈发披在毫无皱纹的额前,均匀的呼吸缓起缓落,轻轻的波纹漾遍了休憩中的全身。
“您也许还记得,我先前向您说过,我从来没有在任何人身上看到过贪婪和激情会像这个陌生人在赌台旁表现得如此强烈,如此肆无忌惮。现在我要向您说:我从来没有见过,甚至在婴孩们身上也没见过这样的睡态。沉睡中的婴儿有时会发出一种开朗欢快天使般的光辉,却也还不及他这时表现的那么圣洁,真正是无上幸福的酣睡。“在这张脸上,各种感情表现得生动鲜明,淋漓尽致,表达出内心拘束全无的那种天堂一般的舒坦和恬适,看到这令人深感意外的景象,我心上的全部惶恐、全部厌恨马上滑落,仿佛卸掉了一袭沉重的黑罩衫——我不再感到羞愧了,不,我几乎感到快乐了。这可怕的难以理解的事情,突然之间对我来说有了意义。我脑子里有了一个想法:这个年轻、柔媚、俊美的人舒放而恬静地躺在这儿,宛如一朵鲜花,如果不是由于我的献身,他一定会摔成碎片,鲜血淋漓,面目全非,气息断绝,眼珠迸裂,不知在哪块山岩上被人发现。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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