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陌生女子的来信-第2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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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放开她的胳膊,走在前边。
“稍等一下,埃丽卡,我点灯就来。”
她听见他从里面传来的声音,听见他走进去,在那儿点灯。这个瞬间给了她勇气,使她苏醒。她突然感觉到害怕,害怕消除了痉挛的发呆状态。她像闪电一样又从楼梯上跑了下来。她在丧失理智的忙乱中没有细看台阶,只是快跑,赶快往前跑。她还觉得,仿佛听到从楼上传来的他的声音。但是她根本不愿意再去思考。她只是跑呀,跑呀,毫不停顿,一直向前。一种强烈的恐惧在她心里清醒起来:他可能追随而来;还有自己很可能回到他那里去。她跑了几条街远,到发现来到一个陌生地方的时候,她才长叹一声,停下脚步,然后朝她住房的方向慢慢走回去。
现在有了许多空虚无聊、没有内容、隐藏着命运的小时。这些时间的出现犹如与世无争的乌云,涌来就是为了再度离去。不过这些时间却顽强而且固执地停留下来了,并且像是一道黑烟扩散开了,愈来愈遥远,愈宽广,到最后成为一团疲惫无力、忧伤沉重的灰色,固定地飘浮在生活上边,成为一块阴影,无法避免地和怀有妒葸地跟踪瞬息时间,还一再举起威胁性的拳头。
埃丽卡躺在沙发上,在她昏暗舒适的房间里,头压进枕头哭泣。她没有眼泪,但她觉得泪水在她心里流,滚烫的,迸涌着,控诉着,有时,一阵啜泣使她全身陡然打个寒战。她感觉到那充满痛苦的几分钟对于她如何成了重大事件;随着第一次重大的失望,悲伤如何在毫无猜疑地进行倾诉衷肠的内心深处吸饮。其实她的心在胜利地颤动,因为她的逃跑在最后的关键时刻成功了。但是这不应当成为明亮而且闪光的喜悦和欢乐,而要它如同是一场痛苦那样一直没有声音。因为在有些人的本性中,一切使灵魂普遍震撼的大事和不平常的事件,也会拨动一个隐藏痛苦和内心忧郁的沉闷的琴弦,它的声音如此响亮和有逼迫感,以至所有别的情绪全都在其中消失净尽。埃丽卡·埃瓦尔德就是这样的人。她为自己青春美好的爱情而悲伤,如同一个贪玩而迷路的孩子。她的内心也感到羞愧,感到强烈的、火辣辣的羞愧,因为她是像个哑巴一样,惊惶失措地逃出来的,而没有坦诚相待,冷静地,以一种他必定会顺从的严肃的骄傲对他说个明白。现在她想着他,想着她的恋爱,怀着那么快乐的痛苦、热切地惊恐,一切图像又都纷至沓来,乱成一团,但它们已不再是明亮的、愉快的,而是蒙上了回忆的优伤阴影。
外边的门开了。她立即惊惧起来。她害怕听到任何响声。她想用她不敢认真思索的不明确的思想解释声响引起的轻微激动。
姐姐走进房间来了。
埃丽卡感到困惑。她惊愕自己竟没有想到这一点,没想到自己身边的事情,没想到她姐姐会来,同时她又有一种奇怪的感觉,觉得和她生活在一起的人,全都很陌生,离她很远很远。
姐姐开始问起她下午的活动。埃丽卡回答得很笨拙。当她发现自己很没把握的时候。她突然变得强硬和不公正起来。说别人不应该总是用问题来纠缠她,她也不想为别人操心;况且现在她正头痛,想好好休息一下。
姐姐什么也没有说,就从房间里出去了。埃丽卡一下子感到自己刚才很不公平。她对这静静地听由命运摆布的人感到同情,她什么也没经历,也不祈求,从生活中什么也没有得到,甚至连她这种丰富的高尚的痛苦也没有。
这件事把她又带回自己的思想。这些思想走近了,又在远方消失了。这都是沉重的、有黑色翅膀的大船,正急行在黑暗的洪流之中,没有人声喧闹,没有哗哗水响,没有斑斓色彩,没有影响深远的迹象,只被未知的、看不见的力量推动和控制。沮丧的情绪在埃丽卡心中不住地颤动,过了抑郁沉重的几小时后,融人她无力抵抗的困倦之中。
随后的几天带给埃丽卡的是期待和忧虑。她暗自在等待信,等待他亲手写来的信息。她甚至渴望来的信里充满愤怒的言词和冷酷无情的责备。这是因为她想有一个了结,有一个凌驾于过去之上,并且阻止她今后偷偷地往他那里去的终点。或者是一封充满温情的、理解的话语的信,这些话说到她的心坎里,把她又领回到她离开了快乐的时光的圆圈中。
但是没有信寄来,在她和那折磨人的不明确之间没有出现什么预兆。这是因为埃丽卡还在迷恋她的感受和激动。她想知道,自己对他的爱情是否还活着,或者说是否已经死了,或者说,是否正处于她还没有任何预感的新阶段,即过渡状态的终点。现在她只觉得心绪混乱,烦躁不安,精神持续紧张,松弛不下来,并且引起和唤醒她的厌恶情绪。她脑袋疼痛,神经质地回顾那几个小时,觉得它们比原先还要可怕,因为她更加敏锐得多地感受到了一切虚伪的和不和谐的东西。每一响声都叫她心烦,她无法忍受外界的喧闹匆忙,连她原先的思想也失去了它们柔和舒适的梦一般的境界,而具有辛辣深刻的讽刺意味。她觉得每一个事物都暗藏敌意,都有要伤害她的顽固意图。她还觉得,包围着她的这整个世界不过是一座庞大而昏暗的监狱。这里边有千百种隐藏的刑具,还有阻挡光线射进的毛玻璃。
这些日子,她觉得白天长得难受,简直没个头。埃丽卡坐在窗畔,等候能带给她少许宁静和对比不那么强烈的夜晚。当太阳开始慢慢沉落到屋脊后面,夕照的反光越来越微弱越来越昏暗地颤动,她心里的一切就平静安宁一些。此外她还觉得,她的全部思想和感觉现在都要改变,都很陌生,这使新事件和新感受都站在她生活的门前吵吵嚷嚷,要求进来。但是她不重视它们,因为她认为自己心里滋长和形成的感情激动都不过是她垂死的爱情的最后痉挛……
就这样过去了两个星期。埃丽卡没有收到他的一点消息。一切似乎已经消逝,已被遗忘。她的悲哀和情绪波动依然存在,但已摆脱了可憎的、令人心烦的方式,获得优雅的、有修养的表达。痛苦的感受轻轻和缓地化解成了忧伤的歌,化解成了深沉而压抑的小调和声音忧郁的和弦旋律。许多晚上她都这样不用思想地弹琴,把原来的主题慢慢转变成自己创作的乐曲联在一起。她弹奏得愈来声音愈轻微,就像她自己现在要慢慢消逝在过去痛苦的爱情故事中一样。
现在她又开始读书了。她又觉得每一部好书都很亲近了。这是因为她的忧伤散发出来了,就像从非常深沉和忧郁的花里向外散发令人陶醉的浓烈香味那样。神圣而诚挚的爱情遭到生活无情破坏的玛丽·格鲁贝又来到了她的手边。到她手边来的还有本来不想放弃幸福但却排除了最率真爱情的包法利夫人①。她还读了玛丽亚·巴什克采夫①极其庞大的动人的日记,伟大的爱情从来没有惠顾过她,虽说曾经有一颗丰富的、充满渴望的艺术家的心灵满怀期待地向她伸出双手。因此埃丽卡那受折磨的灵魂潜人别人这种痛苦中,以求忘却自己的痛苦。但是有时候她会突然感到惊骇,而在这样的惊骇中恐惧就与骄傲结成了姐妹。这是因为她读到的一些话也出现于自己的生活中,而且她理解了这些话中命运艰难的含义。于是她感到,她的故事并不宣示生活的不公和憎恨,而不过是痛苦而已,因为,一个快乐洒脱的人的快乐舞步是她所没有的,这种人会迅速忘却,一跃跨过阴暗而神秘的痛苦深渊。只有孤寂依然使她感受到沉重的压迫。没有人来接近她。以自己的深沉和隐而不露的美去屈从一个陌生人的奇耻大辱使她避开了所有女友。她也缺少虔诚人对上帝说话并且把最保密的自白交给上帝的那种信仰。从她内心里出来的痛苦又回流到她的内心里。不停的自我倾诉和分解最后使她感到昏昏沉沉的疲倦和失去希望的懒散,不愿再同命运、同命运潜伏的力量抗争。
①法国作家福楼拜(1821…1880)的长篇小说《包法利夫人》中的女主人公。
②玛丽亚·巴什克采夫(1860…1884),俄国女流亡者,因用法文写了一本日记而著名。
她从窗畔俯望小街,脑海中不禁闪过一些古怪的念头。她看见熙来攘往的男男女女,眼前走过沉浸在幸福中的情侣,接着又是行色匆匆的小伙子,快如飞箭的自行车、隆隆开动的汽车,都是些白天的景象,平常的景象。但是她觉得这一切都很陌生。她好像是从远方,从另一个世界里看到这些景象的。她不能理解的是,如果所有的目的都很渺小,不值得重视,那么,为什么人们还慌慌张张、摩肩接踵地往前走呢?仿佛真有什么比所有热情、所有渴望都在其魔力中沉睡的伟大宁静更丰富、更快乐的事物;宁静平和确是创造奇迹的源泉,在它那柔和而具有神秘力量的潮水中,会像冲刷一层讨厌的东西一样洗去一切病态和丑恶的东西。那么,所有这些斗争和征服究竟是为了什么?那种急切的、不知疲倦也不许人后退的渴望为的是什么?
埃丽卡·埃瓦尔德有时候就是这样思考生活和取笑生活的。因为她不知道,就连相信这种伟大的平和宁静也是一种渴望,最真挚、最不易消逝的、不令我们达到自我的欲望。她认为,她战胜了自己的爱情。所以她想到她的爱情就像是在想到一个死人。回忆具有和解的温和色彩。忘掉的插曲故事又浮现了起来。于是在真实情况和温情梦境之间来来往往扯起许多秘密的联结线,直到两者不可分离地混杂在一起时为止。这是因为她梦到自己的恋爱事件如同梦到早先读过的一部特别优美的长篇小说。那小说中的人物慢慢又来到跟前,他们讲的一些话都是原来就熟悉的,但又显得如此遥远,好像被一道突如其来的闪光照亮,又能看见所有房间,一切又都和从前一样。埃丽卡就在晚上她自我陶醉的思想里进行创作,她不停地改写新的结局。但是她找不到恰当的结局。她想要一个温情和解的结局:充满尊严;有充分准备的断绝念头;彼此深刻理解,互相冷静而友好地伸出手来。这种浪漫主义的梦想慢慢地使她形成一种诚挚的信念:他现在也在等着她,在极快乐又痛苦地怀念她,这思想在她心中逐渐浓缩成为一个不能改变的事实,使她对“一切都会好起来”抱有越来越肯定的信心。一个和解的结尾和弦一定会解救她爱情那异乎寻常的动人旋律。
现在,经过许多天、许多天以后,当她想到她那伤口快要愈合的恋爱,才有一丝笑容浮上唇际。她还不知道,深沉的痛苦就如同一条阴暗的山涧小溪。有时候它潜流于地下,带着不文静的沉默在岩中穿穴入洞,带着无能的愤怒在没有打开的门上长时间砰砰敲击。一旦破岩壁,它就欢呼着,夹着毁灭的力量,势不可挡地冲下满怀信赖、毫无预感、鲜花烂漫的山谷。
一切注定和埃丽卡的梦想不同。恋爱又一次进人她的生活,但它已不同往昔;它不再那么文静,宛如处女,带着温情的、祝福的礼品来临,而是如同春天的风暴,如同一个要求迫切的女子——嘴唇焦躁,深色的头发上戴着一朵强烈爱情的深红玫瑰花。这是因为男人的情欲和女人的情欲是不同的。在男人身上从一开始,就是从最初成熟的时候起,情欲就是强烈的。而对于姑娘们来说,情欲首先表现为多种多样的包装和形象。慢慢地情欲变成空想,变成愉快的梦想,变成虚荣,变成美感的享受,可是,有一天她会扔掉所有的面具,把裹在她身上的一切撕得粉碎。
有一天,埃丽卡意识到了一切。没有什么喧闹的事件,也没有什么偶然发生的事情迫使她认识到这一点。也许那是一场梦,带着令人迷惘的诱惑,或是一本具有神秘吸引力的书,也许是她忽然领悟的一段遥远的旋律,或是陌生的、如花盛开的幸福——她永远不会明白。她只是忽然明白,她又怀念起他来了。但是她所怀念的不是有用的言语和沉默的时刻,而是怀念他强有力的胳膊和要求猛烈狂吻却不理解她无声乞求的话语的嘴唇。她像少女一样羞怯地抗拒这种清醒的意识,但是无效。她试图怀念从前的日子,那些毫无粗鄙情欲气息的日子,她回想怀着厌恶心情从他家逃走的那个晚上,试图用这办法对自己谎称这爱早已死亡,已被埋葬。可是随后的几夜晚,她感到她的血因为强烈渴求而燃烧了起来。于是她只好把嘴唇扑在凉枕头上,以防在寂静无情的夜里呻吟出声和喊叫他的名字。现在她不敢继续自我欺骗了。这一认识使她战栗。
现在她也明白了,近来这些天里她所感觉到的糊里糊涂的兴奋,不是说明她美好明丽的爱情死亡了,而是这些逼人的力量在慢慢发芽,它们搅得她心神不宁。她异常羞涩地想着这种爱慕之情,它那么朴素、平常,可是由此又不断萌生新的苦痛,这对神秘的命运抱敌意的孩子。在这如同晚秋般将果实丢弃在霜冻的空旷田野的激情中,未被触动的力量和未被滥用的青春结合在一起,这些青春的岁月还从未尝过血液骚动的危机带来的痛苦。她心里有一种暴风雨般的、获得胜利的力量。她对这种力量没有反对,没有拒绝,因为这种力量跳出了一切限制,根除了最后的思考。
埃丽卡还没有预感到,对付这骤然迸发的热情,她是多么软弱无力。她觉得在自己心里要重新看到他的要求胜利了,即使从远处,从很远的地方,在没人注意,在他根本没想到她在看他和盼他的情况下看到他也好。她取出藏在抽屉里快要蒙上灰尘的一张他的照片,对它表示特殊的敬意。她怀着炽热的激情吻他的嘴,又把它放在眼前端详,开始对他讲一些她要对他本人讲的混乱的热烈的话,要他原谅她,说她当时的做法十分幼稚可笑。然后她又用很急速的语句对他讲述自己的渴望,讲述她现在又是多么无限地爱他,远远超过他过去所能理解的程度那样爱他。但是所有这些极度兴奋的言语都不能使她感到满足,因为她想要重新看到他本人。她在他往常要经过的大街拐角处等了许多天,但是白费力气。于是她心中的不耐烦情绪猛升起来。有时候她心里产生——当然是惶恐不安地和不大明确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