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陌生女子的来信-第2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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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他们三个都怀着愤怒的敌意。这个孤立无援的孩子怀着极大的乐趣感觉到,他们俩虽然一肚子火,但也奈何不得他这个被人轻视的小人物,他等待着他们焦躁地恶狠狠地发作。他用狡黠的嘲弄的目光,不时打量着男爵那气冲冲的面孔。他看到男爵在牙缝中滚动着骂人的话。而又不得不抑制自己,以免骂出口来。他同时也怀着一种魔鬼般的乐趣注意到他母亲的怒火正在呼呼上升;他看出他俩只盼着一有机会便向他扑来,撵走他,使他不能再为害。但是他没给他们提供机会,他怎样表示憎恨是花了好几个小时算计好了的,他不给人以可乘之隙。
“我们回去吧!”他母亲突然说道。她觉得无法再控制自己了,她准会做出什么事来,在这样的精神折磨之下,至少要叫喊一声。“多可惜,”埃德加平静地说,“这儿多美啊。”
他俩知道孩子在嘲弄他们,但是他们什么话也不敢说,这个暴君在两天之内可算是把自我克制学到家了。他脸上没有一丝表情泄露出这番话是尖刻的嘲讽。他们一声不响地在漫长的路上往回走。当房间里只剩下母亲和孩子两人时,她仍然激怒不已。她悻悻地把阳伞和手套掷在一旁。埃德加立刻注意到她的神经在激动,火气需要发泄,但是他希望这次爆发,因此故意留在房间里,以便激怒她。她踱来踱去,又复坐下,用手指敲桌子,又复一跃而起。“瞧你的头发有多乱,这么邋遢还到处乱跑。这是在人家面前丢丑现眼。这样的年纪还不知道难为情?”孩子一句顶撞的话也没说,走到一边去梳头。这种沉默,这固执而冷漠的沉默以及跳动在嘴唇上的嘲弄简直把她气得发狂,她真想狠狠地揍他一顿。“回你的屋里去!”她对他吼道。她再也忍受不了他站在眼前了。埃德加微笑着走了。
现在她和男爵,他们两人见到孩子就发抖,在每次会面的时候。对孩子那无情而冷酷的目光都感到恐惧!他们越感到不愉快,他越兴高采烈,目光越加明亮,他的欢乐也越加是气势汹汹的挑衅。埃德加用孩子的全部残忍,几乎还是兽性的残忍,来折磨这两个人。男爵倒还能够压住他的怒火,因为他一直希望这是孩子的恶作剧,他只想着自己的目的。可是她,这个做妈妈的却一再控制不了自己。惟有对他吼几声,她才能轻松一下。 “别玩弄叉子!”在餐桌上她朝着他喊叫起来,“你你是个没教养的野小子,你还不配和大人坐在一起。”埃德加仅是微微一笑.把头稍微歪向一边。他知道这喊叫意味着绝望。看到她如此不加掩饰,他感到骄傲。他现在的目光非常冷静,就像是医生的那种目光。前段时间,为了惹他们生气,或许他是恶狠狠的,但人们在仇恨中学得很多、很快,现在他只是沉默,沉默,沉默,直到她在这沉默的压力下开始大声叹息。
他母亲再也无法忍受了。现在,当他们进餐完毕,站起身来,而埃德加又要理所当然地跟随他们时,她突然发作了。她一切都不顾了,吐出了真话。她被他不时的窥视弄得坐卧不安,像一匹被牛虻折磨的马一样暴跳了起来。“你像三岁孩子那样老是跟在我背后转?我不要你老呆在我跟前。孩子不要老缠着大人。记住!自己一个人去呆一小时。看看书,或者随便干点什么。让我安静一会儿!你这样跟着我转,这样一副讨厌的受气样子,弄得我心里烦死了。”
终于把她的供词逼出来了!男爵和她这时显得十分尴尬,而埃德加却莞尔一笑。她转过身想走了。她转过身去,正要走开,一边恼火自己不该向孩子泄露自己心里的不快。但埃德加却只是冷冷地说:“爸爸不让我一个人在这儿转来转去。我已经答应爸爸了,一定小心,并且待在你身边。”
他强调“爸爸”两个字,因为他早就注意到,这个词对他们两人有着某种使他们瘫软的神秘作用。他父亲一定也已经卷人到这件火热的秘密事情中去了。爸爸一定具有某种支配他俩的隐秘的、他不知道的力量。因为一提到爸爸,好像就会使他俩感到恐惧和不快,就是这次,他们也未作反抗。他们投降了。母亲走在前面,男爵挨着她。埃德加跟在他们后面来了,但是他不再像一个低三下四的仆人,而像一名看守那样强硬、严峻和无情。他手握一条无形的锁住他俩的铁链,他们挣脱着,但无法挣脱掉。仇恨增强了那孩子式的力量。他,一个无知的孩子,却远比那两个被秘密铐住双手的人更为强大。
撒谎者(1)
时间很紧迫了。男爵待不了几天了。他俩感到,去反抗这惹火了的孩子的执拗劲是没有用的,于是,他们采取了最后的、也是最卑劣的一招:逃跑,摆脱开这个暴君的专横统治,哪怕是一两个小时也好。
“把这封信送到邮局去寄挂号。” 母亲对埃德加说。他们站在前厅里,男爵在外面同一个出租马车夫说话。、
埃德加狐疑地拿着这封信。他想起来,过去都是有个侍者给母亲跑腿的。他们是不是在合谋算计他呢?
他犹豫不决。
“你在哪儿等我?”
“在这里。”
“一定?”
“一定。”
“你可别走掉!你在这儿前厅里等我回来,知道吗?”由于他感到自己占了上风,所以同母亲说话时带着命令式的口吻。从前天起发生了多大的变化啊!
他拿着信走了。在门口他正撞上男爵。两天以来他头一回同他说话。
“我去发两封信。我妈妈在等我回来。你们可不要先走掉啊。”
男爵赶紧侧身让过去。 “好的,好的,我们等你。”
埃德加一口气奔到邮局。他不得不等候。他前面的一位先生提了一大堆无聊的问题。埃德加终于办完了他的事,拿着挂号单跑了回来,回来时,他只赶上瞧见他母亲和男爵乘着出租马车从旁驶去。
他气愤得呆住了。他真想弯腰捡起一块石头向他们扔去。他俩到底把他摆脱掉了,但是撒了一个多么下流、多么卑鄙的谎啊!他母亲说谎,这他昨天就知道了;但她居然能这样不要脸,说话不算数,这就把他对她的最后一点信任也摧毁了。自从他看到他曾经信以为真的话,原来只是些彩色气泡,膨胀起来,随后破裂,化为乌有,他不再理解这整个生活了。但是,这究竟是怎样的一个可怕的秘密呢,居然使成年人欺骗他这么一个孩子,像罪犯似的偷偷溜走?在他读过的那些书里,人们为了得到金钱或者为了攫取权力和王国而进行谋杀和欺骗。可这儿却是为了什么?两个人要干什么呢?他们为什么要躲开他?他们用无数谎言想要掩盖什么呢?他绞尽脑汁、苦苦思索。他模模糊糊地觉得,这个秘密就是童年时代的门门,获得了这项秘密就意味着长成一个大人,长成一个男子汉了。噢,一定得掌握这个秘密!但他没法进一步清晰地去思考。他们甩掉了他,使他怒火中烧,浓烟模糊了他的眼睛。
他跑进树林,刚刚躲入暗处,热泪就哗哗地流下来了。“撒谎的,狗东西,骗子,流氓!”——他必须大声地把这些话喊出来,否则他会憋死的。这几天来,由于他同稚气作斗争,由于他幻想自己已经长大成人,因此,狂怒、焦躁、烦恼、新奇、束手无策和被人出卖,都被压制住了,如今炸开了他的胸膛,化作泪水。这是他童年时代的最后一次哭泣,最后一次嚎啕大哭,他最后一次像女人一样,哭一阵就感到痛快些。他在这不能自制的愤怒时刻,把所有一切都一古脑儿哭了出来:信任、热爱、虔诚、尊敬——他的整个童年。
男孩回到旅馆之后,已成了另一个人。他镇定冷静,凡事三思而行。他先走进自己的房间,细心地洗脸和眼睛,不让他俩看到他有泪痕,不让他们享受胜利的喜悦。随后他就准备进行清算。他耐心地等候着,毫无不安的感觉。
当马车载着那两个逃亡者又停在旅馆门外时,前厅里有很多人。有几位先生在下棋,另一些人在看报纸,女人们在闲谈。在这群人中间,孩子一动不动地坐着。他面色显得有些苍白,目光颤抖。现在,他母亲和男爵进门时突然看到了他,感到有些尴尬。男爵正要结结巴巴地把准备好在肚子里的托辞说出来时,只见孩子挺直身子,镇定自若地朝他们迎去,挑战似地说道:“男爵先生,我有话要对您讲。”
这使男爵感到不快。他有一种像被抓住了的感觉。“好的,好的,待会儿,稍稍待会儿!”
但是埃德加提高了嗓门,尖锐而响亮地说得周围人人都能听见:“可是我想现在同您谈。您做得太卑鄙下流了。您骗了我。您明明知道我妈妈在等我,可是您……”
“埃德加!”母亲喊了起来,向他扑过去,所有人的目光都朝她望去。
但这孩子看到她想用叫喊声盖过自己所讲的话,便突然发出刺耳的尖叫声:
“我当着大家的面再对您说一遍:你无耻地撒了谎,这是卑鄙的,这是下流的。”
男爵站着,脸色煞白。大家都目不转睛地瞧着,有几个人窃窃地笑了起来。
母亲抓住了激动得发抖的孩子。“马上到你房间里去,要不我就在众人面前揍你一顿。”她声音沙哑、结结巴巴地说道。
埃德加又镇静下来了。方才这么激动,他觉得很遗憾。他不满意自己,因为他本来打算冷冰冰地向男爵挑战;在最后一刹那,他才变得怒不可遏。他安详地、从容不迫地向楼梯走去。
“请您原谅他的粗野,男爵先生。您知道,他是一个神经质的孩子。”她还在结结巴巴地说,周围的人都盯着她,目光里流露出有点幸灾乐祸的神情,这使她惶惑不安。对她来说,世界上再没有比丑闻更可怕的了,她知道现在必须保持镇定。她没有立即逃之夭夭,而是先到门房那里问有没有信,还问了些无关紧要的事情,随后衣裙悉率地上楼,仿佛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但是在她身后是一片窃窃私语和压低的笑声。
一路上她放慢了脚步。一遇上严重的情况她总是束手无策,并且本来就害怕这种冲突。她无法否认这是自己的过错。还有,她怕孩子的目光,害怕孩子这种新的、陌生和奇怪的目光,这目光使她瘫痪和惶恐不安。由于畏惧,她决定用温柔的办法来试一试。她知道,在这样一场斗争中这个被激怒了的孩子是强者。
她轻轻扭动门把,推开房门。孩子坐在那儿,镇静,冷淡。他抬起头看着她的眼睛,毫无惧色,也没有一点好奇的表示。他显得泰然自若。
“埃德加,”她尽可能亲昵地开始说,“你怎么啦?我真替你害羞。你还是个孩子,怎能这样粗鲁无礼地对待一个大人!你得马上去向男爵先生道歉。”
埃德加向窗外望去。嘴里的那个“不”字简直是对外面的树木讲的。他那镇定的神情使她感到惊奇、陌生。
“埃德加,你这是怎么啦?你,怎么变得和往常大不一样了?我完全认不出你来了。你以前是一个聪明、守规矩的孩子,人们都喜欢你。可你一下子变成这个样子,像是让魔鬼缠住了似的。你为什么那样恨男爵?以前你是非常喜欢他的。他对你一直是那么好啊。”
“是呀,因为他想认识你。”
这句话使她听了很尴尬。“胡说!你想些什么!你怎么能这样想?”
这时孩子恼火了。
“他是个骗子,一个伪君子。他所做的都是为了自己,是卑鄙的。他想要认识你,才对我表示亲热,还答应送给我一只狗。我不知道,他答应过你什么,他为什么要对你亲切友好。但是他也要从你身上得点什么,妈妈,这是肯定的。要不他不会这样客气友好的。他是一个坏人。他撒谎。你只要瞧一瞧他那样子,有多虚伪。噢,我恨他,这个卑鄙的满嘴谎言的家伙,这个流氓……”
“埃德加,你怎么能说这话呢?”她不知所措,也不知该怎么回答。她心里激起了一种感情,觉得孩子是对的。
“没错,他是个流氓,要劝我放弃这个看法是办不到的。你自己也必须看到这一点。他为什么害怕我?他为什么要避开我?因为他心里明白,我看透了他,我认出了他的嘴脸,这个流氓!”
“你怎么能说这话呢,你怎么能说这话呢?”她脑海里已经枯竭了,只是用毫无血色的嘴唇结结巴巴地一再重复这两句话。她现在突然间开始感到十分害怕,而且不知道怕的是男爵还是这个孩子。
埃德加看出他的告诫起了作用。这吸引他进一步想把她拉到自己一边来,成为仇恨男爵、反对男爵的一个同志,这个思想在引诱着他。他温和地走到母亲身边,拥抱她。他的声调由于激动变得像在讨好似的。
“妈妈,”他说,“你一定自己也发觉了他存心不良。他曾煽起你对我的恨,只是为了单独同你在一起。我不知道他对你许下过什么诺言。我只知道他是说话不算数的。你应当提防他。谁骗了一个人,那他也会骗另一个人。他是一个恶人,你不应该信任他。”
这声音充满感情,几乎是声泪俱下,像是出自她本人的心胸……她心里本来就不安,这不安对她讲着同样的话,而且越来越有说服力。但是她不好意思向自己的孩子承认他是对的。她像许多人一样,一种自认为优于他人的情感,在处于狼狈境地时,常用一种粗暴的方式来救助自己。她愠怒地挺直了身子。
“这种事情小孩子哪里懂得。不用你来多嘴。你应当有礼貌。就这些。”
埃德加的脸上又泛起一片冷意。“随你好了,”他生硬地说,“反正我警告过你了。”
“那么说,你是不准备去道歉了?”
“不。”
他俩面对面站着,满脸怒气。她感到事关自己的威严。
“那你就在楼上用餐。一个人。在你没有道歉之前,不准到我们桌上来。我要教你懂得规矩。在得到我允许以前,你不准离开房间一步。你听明白了吗?”
埃德加微微一笑。这种恶意的微笑仿佛已经同他的嘴唇长在一起了。他心里正在对自己发火。他真是蠢透了,心地又软下来了,还要警告她,这个撒谎的女人。
母亲快步走了出去,连一眼也没看他。她害怕这双锐利的眼睛。自从她感觉到,他的眼睛睁着,而且恰恰在对她说她不愿知道也不愿听的话,这孩子就变得使她感到讨厌了。使她感到惊愕的是,她仿佛听到一个声音,她的良知离开了她的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