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云初记-第14部分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田大瞎子扶着铁铲柄儿翻眼看着他说:
“你问我这个干什么?”
高四海说:
“日本人侵占我们的地面,我们费这么大力气破路挖沟,还怕挡不住他!像你这样,把挖好的沟又填了,这不是逢山开道,遇水搭桥,诚心欢迎日本,惟恐它过来的不顺当吗?”
田大瞎子狡赖说:
“你看,把沟挖在大道上,不更顶事儿?”
这时从北面过来了两抬花轿,后面紧跑着几辆大车。赶车的鞭打着牲口,在田大瞎子的地头上碰上沟,差一点儿没把送女客翻下来。吹鼓手告诉高四海说:北边的风声不好,有人看见日本的马匹。
高四海对田大瞎子说:
“看!你这不是挡日本,你这是阻挡自己人的进路。你的地里,留下了空子,日本人要是从这里进来。祸害了咱这一带,你要负责任!”
“我怎么能负这个责任哩?”田大瞎子一背铁铲回家去了。
“什么也不肯牺牲的人,这年月就只有当汉奸的路。一当汉奸,他就什么也出卖了,连那点儿良心!”高四海又挖起沟来,他面对着挖掘得深深的土地讲话——
一鸣扫描,雪儿校对
第26节
春儿背着一把明亮的长柄小镐,用袖子擦着脸上的汗和头发上的土,笑着站在高四海的身边:
“大伯!还不收工吗?”
“就完了。”高四海扔出最后一铲土,从坑里跳出来。已经是吃晌午饭的时候,挖沟的人们,前前后后的回家吃饭去了。四周围的村庄,叫中午的太阳光照着,好像浮在水里。风从北边吹过来,能听见敌人汽车吼叫的声音,这声音在老人和春儿的心中,引起每年夏季听见滹沱河水暴涨的感觉。
老人转身往村里走,春儿跟在后面。看看大道两旁的沟差不多全挖成了,老人说:
“春儿,你今年十几岁了。”
“过了年就十九了。”春儿在后边答应。
“该说个婆婆家了。”老人说着,并不回头。
春儿没有答言。过了一会她才说:
“大伯,你看明年的麦子收成好不好?”
“今年雨水大,麦苗儿长得密,只要不闹黄疸,收成就错不了。”老人说,“你是想多打点儿麦子,置买陪送吗?”
“不是!”春儿笑着说。
“我家去和你姐姐商量商量,有对事儿的给你说个婆家。”
老人说,“你看不见这几天常过花轿吗?”
“我不寻婆家。”春儿说,“寻婆家干什么呀?”“寻了婆家,就有了主儿,”老人说,“你从小没了娘,爹又远出在外,眼下兵荒马乱,免得我和你姐姐牵挂着你。”“叫大伯一说,”春儿笑着,“我这么大了,还是没有主儿的人呢!”
“可不是么!”老人说,“没有个依靠呀。人总得有个亲人,知冷知热的人。比方说,你在地里挖了半天沟,回到家里,一摸炕席是凉的,一掀锅盖是空的,多么累了还得自己去挑水抱柴点火。要是有了主儿哩,进门就有个知心话儿,有个笑模样儿等着,身上有多么累,也就松快了,心里有什么抱屈的事儿,也就痛快了。再遇见有个灾枝病叶,更得用人。这说的是平时,遇见现在这个年月,一个闺女家就更难。寻个主儿,就是颠颠跑跑,躲躲藏藏,也有个人照管,有个人保护呀!”
“我看不准顶事,”春儿笑着说,“日本人一来,光是跑,有男人也是白搭。赤手空拳,谁也救护不了谁,光是碍手碍脚,还不如一个单身人儿俐落哩。除非寻一个背枪的……”“背枪的,就是八路军哪,”老人回头笑了笑,“我不赞成。”
“你老人家怎么倒不赞成哩?”春儿说,“俺姐夫不是一个?”
“八路军好,坚决打日本,更得人心。”老人说,“寻婆家找主儿,顶好还是不找他们!”
“为什么呀?”春儿问。
“这些人呀,是革命不顾家的!”老人叹了一口气,“你没看见你姐姐吗,结婚十几年,和庆山在一块的日子有多少?左算右算,满共也不过十几天。她倒是什么也不说,我知道孩子们心里有苦处。我不愿意你再和她一样。不知道你姐姐和你私下里提说过这些事情没有?”
“没有。”春儿说,“我虽说年纪小,可也明白这点儿道理,我想世界上的事情不能两全,都顾起家来,都躲在炕头儿上,我们还有什么依靠,还有什么指望?大伯记得今年六月发大水的时候,从东三省逃来的那个女人吧?那倒是有家有主,有丈夫也有孩子,落得怎样?还不是丈夫死在逃难的路上,自己叫日本炸死在我们河里,孩子留在别人家里!那都是没有人去打仗的过,现在我们有了队伍,只有他们才能保护我!”
“这样说,你是一准要寻一个八路军了!”老人笑着说,“有个心里的人没有啊?”
春儿正要说话,他们已经走到岔道口上,往南去的大道过河到五龙堂,东南一条小路通到子午镇。春儿站住说:
“大伯,跟我家去吧,我给你做饭!”
“不用了。”老人说,“你姐姐等着我。我要和她念叨念叨你刚才说的那些话,看不出,你这孩子,可真有见识哩!”
春儿红红脸,往小道上跑下去了。她跑过几块菜园,绕过几处井台,到了自己的家。开开篱笆门,她养的那几只鸡连飞带跑围上来,跟着她咯咯的叫唤。
“下了你那蛋儿没有,没丢在外头吧?”她轻轻问那只麻丽母鸡,走到窗台鸡窝那里,摸出一个暖暖的粉皮大鸡蛋,笑着抓一把土高粱,撒给它们吃。
她烧火做饭,饭熟了,放一只小桌在炕上,一个人吃。她忽然想起大伯说的话来,她觉得在桌子对面,好像还该坐着一个人,这个人,现在到战场上去了。她想:该有那么一个人,在我做饭的时候,给我抱柴,在他推磨的时候,我来筛面,在他锄地的时候,我去送饭。可是,日本过来了哩,什么也就说不上了!自己已经有了这么一个人,他到战场上去了,应该帮助他。这样,就该是他去打仗,我来挖沟,今天的夫妻,是要这样的互相帮助呀!
不管是他还是自己,都应该替家乡和国家出力,自己醒悟过来的道理,还要去告诉别人。
吃过饭,收起小镐,她扯出一杆父亲看瓜园用的花枪来,红缨陈旧了,枪尖挂满了黑锈,她把红缨洗净,抱来一块青砂石,在小院当中,她蘸着清水磨着,用手指试着,嘴里哼着歌儿,把枪尖磨得锋利明亮。
她背上花枪,走在街上,吹着笛子集合新成立起来的妇女自卫队。在子午镇,人们听见了妇女们保卫祖国的第一声口令,这口令由一个十八岁的女孩子春儿喊出来。
男人们看见她们那乱脚步,起初觉得好笑,可是立时就想到那命运里共同的要求,这行动里的严肃的性质,他们也跑着去集合,说不能落在女子的后面。有很多工作,常常是男人带动女人,在有些地方,是女人走在前头男人们才跟上来。
妇女们排着队,从街上走过来,她们用力迈开脚步,身子扭动着。她们路过田大瞎子家的梢门,俗儿的爹老蒋,正在井台上打水,看着她们走过去,跟在后边说:
“消停着点扭。别扭出屁来,砸了我的脚面哪!”
“你说什么?”后边的一个女孩子听见了,转过头来问。
“我没说什么。”老蒋咧嘻着,“我说着玩儿呢!”
“你侮辱我们!”女孩子们全回过身来,包围了他。“唉,唉!这是干什么?”老蒋摇晃着水桶,摆手说,“别和我摆这个阵势儿,有能耐和日本人施去!”
“我们这就是去练习打日本的能耐,你得说说你满嘴喷的什么粪!”女孩子们不让他走。
“姑娘们!我们家里等着使水做饭哩!”老蒋绕着圈儿跑出去说,“我说错了拾回来还不行吗?”
春儿带起队来走了。后面跟着一群老婆儿和孩子们。
“平日给人家当狗腿子,日本人过来了,就是汉奸的材料!”排尾那个女孩子说。
“嘴上留德。”老蒋听见,站住回头说,“这年头儿,顶属这两个字儿难听,你别给我送这个外号,这比骂八辈祖宗还厉害哩!”
“春儿姐!”小女孩子叫着队长,“我们回来到他家检查检查去,那个臭老道老在他家住着不走,是干什么的!这会儿仗打的这么紧,他们家整天整宿的围着一群人磕头烧香,那要不是汉奸,挖了我的眼睛当炮儿渣!”
隔着一条大道,在两块大场院里,子午镇的男女自卫队对起操来。男自卫队队员们,不愿意在自己的妻子姐妹面前丢人,他们竭力把队形弄得整齐,脚步着地有力,队长竭力把口令喊得洪亮,可是终于夺不过那些老少观众来,他们还是围着妇女队看。
男子们扔起手榴弹来,提议和妇女们比赛,这一下把那些孩子们引逗过来了,还回过头,闹蠢样儿,对妇女们喊叫讨战。
妇女们低了头,她们从来也没摸过这个玩意儿。春儿挺挺身子过去了,她说:
“我们还没练习过,我扔两下试试!”
她把手榴弹冲着场边那一行柳树投去,第三次,就超过了男子们的纪录。
散操的时候,春儿站在妇女自卫队的前面说:
“今天前晌,村北里已经听见敌人的汽车叫唤,藏藏躲躲,早寻婆家,全不是我们的好办法,我们妇女躲到哪里,还不是叫日本欺侮,还不是一刀菜?我们要拿起刀枪自卫!我们的队伍到前面打仗去了,那里面有我们的丈夫,也有我们的兄弟,我们要帮助他们,和他们同心合力,就像在家里在地里做活的时候一样。”
野外起了风,摇撼着场边的一排柳树,柳树知道,狂风里已经有了春天的消息,地心的春天的温暖已经涌到它身上来,春天的浆液,已经在它们的嫩枝里涨满,就像平原的青年妇女的身体里,激动着新的战斗的血液一样——
一鸣扫描,雪儿校对
第27节
第二天,是腊月二十七,子午镇年终大集日。往年,不到天明,小贩们就推车挑担,来占地段,大街两旁是柿饼、核桃、黑枣儿,中间排满小车板床,摆的是海带、粉条儿、蘑菇。附近各村的农民,带领着孩子们,从四面八方的道路上奔着这里来了,人多得推挤不动,从东头走到西头,就要半天的时间。
卖年画儿的把画挂在客店的梢门洞里,卖花炮的占了村西大场。五龙堂里的花炮最有名,他们套着大车,打扮的像卖艺的,用红布包着头,用花枪挑着鞭炮,站在车厢上接连不断的放,大声宣传,互相比赛,好像是来争名,并不是做买卖。
今年大不同了,日本兵占了铁路线,西边的山货和东边的海货,都运不过来,集市冷落了很多,五龙堂的花炮,上市的也很少。
往年,五龙堂的变吉哥,总是在春儿家的门口,摆个起花摊儿,头天晚上,春儿就给他把地方打扫干净,中午买卖忙,还给他端出碗便饭来。变吉哥做的起花,起的直,升的高,响的脆,还带着炮打灯。五个火球儿在天空极高的地方飘下来,像分开下垂的花瓣儿。临到晚上收摊,变吉哥就给春儿留下这么一把小起花,算是“地铺钱”。
今年,变吉哥没有扎起花,他担了一筐小灯笼来,灯笼做的很精致,画儿的颜色水色都很新鲜,还有走马灯,他装好一盏,挂在筐系儿上。前面跑着一群日本鬼子,在后面追赶的是八路军,男男女女的老百姓,背着铁铲大镐去挖沟,鬼子就跌跟头马爬的受擒了。
立时就围上一群孩子来,用买花炮的钱买了去,变吉哥叫他们拿好,别碰破了,还告诉他们点灯的办法。
春儿抱着一捆线子从家里出来,笑着问:
“怎么你不扎起花了?”
变吉哥说:
“你没到区上开会,你村的武委会主任没给你传达?”
“传达什么呀?”春儿问。
“你们村子大,工作可落后哩!”变吉哥说,“各村不是成立了武委会吗,今年禁止装花裹炮,留下硝磺火药,制造地雷手榴弹,好打日本。”
“这个我早就听见说了。”春儿笑着说。
“你早就听见说了,还问我为什么不扎起花!”变吉哥说,“上级的布置,我们能当耳旁风,不严格执行吗?”
“那你还弄这个玩意儿干什么?是为的换饽饽吃呀!”春儿掩着嘴笑。
“你不要小看这个!”变吉哥红了脸,“这是宣传工作。买一个回去,大年三十儿起五更,挂在门口,出来进去的人全能受教育,不比买别的有意思?”
“还是变吉哥,”春儿笑着,“又有认识,又有手艺儿!”
“我大大小小也是个抗日的干部,时时刻刻不能忘记自己的职责!”变吉哥安排着一个又大又好的灯笼说,“回来把这个送给你,过年就挂在这篱笆门上!”
春儿问:
“变吉哥,你现在是个什么干部呀?”
“五龙堂农民抗日救国会的宣传部长!”变吉哥郑重的回答。
“想起来了,”春儿说,“有个事儿和你商量一下,我们想成立一个识字班,你当我们的先生吧!”
“唉!你们村的大学毕业生,像下了雨的蘑菇,一层一片,怎么单单请我?”变吉哥说,“我可不敢在圣人门前卖字画呀!”“那些财主秧子们顶难对付,”春儿说,“你不去找他们,他们说你瞧不起他,你低声下气的去求他吧,他又拿着卖了。在背后造谣言,看哈哈笑儿,才是他们的拿手戏。有几个好的,全出去工作了,剩下一帮小泡荒子儿,教起书来,也不见得行,谁知道他能把我们教好,还是教坏了呢?再说好人家的妇女,谁愿意叫他们教?那些贼眉鼠眼,屁屁溜溜的,你不招惹他,他还瞅空儿楞着眼看你,好像解馋似的,再叫他对着脸讲起书来,他会连他家的大门冲哪边开,都忘掉了哩!我们不找他们,你是咱这一带的土圣人,我们就是请你,咱两村离的这么近,像一村两头,你每天晚上来教我们一会儿就行了!”
“你说的也有理。”变吉哥说,“抗日的道理,我不敢说比谁知道的透彻,可是心气儿高,立场准没错。我回去和我们主任讨论讨论,看合不合组织系统,我先不能自作主张。”
“好吧!我先去卖线子,等散集的时候,你到我家里,我还有件事儿求你哩!”春儿说着,摇摆着头发欢跳的跑到线子市上去了。
她卖了线子,到洋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