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云初记-第4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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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没什么可以对你交代的。”俗儿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栊子,悠闲的梳理着她那长长的拖散到肩上的头发。有一股难闻的油香放散出来,春儿打了一个嚏喷。俗儿越说越振振有词,她说,“这是我的家,我愿意什么时候回来,就什么时候回来。”
“你的家?”春儿气得说话有些不俐落,“你在深县境绑过人家的票。”
“你捉住我了?”俗儿说,“你就是会给我扣帽子,你纯粹是诬赖好人。我不和你说,我们到区上县上去说,我们去找高庆山,我们去找高翔。多么大的头头儿我也见过,他们对我都是嘻嘻哈哈的。走,走,我不含糊!”
春儿不放她,紧跟在她后面。到了街口,正有几个民兵巡逻,春儿交给了他们。俗儿哼哼唧唧,想对那几个小伙子卖俏,民兵不理她,伸过几只老粗的胳膊来,她才着了慌。“春儿大妹子,你不能这样!”她回过头来说,“你得看点姐妹的情面。想当初,咱两个一同参加抗日工作,是一正一副,不分彼此。再说,我对你们家也不是没有一点好处,那一年咱秋分大姐,立志寻夫,是我成全了她,不然你们会打听着高庆山的真实下落,一家人接头团聚?人有雨点大的恩情,应该当海水一样称量,谁走的路长远,谁能到西天佛地。
春儿妹子,你救救我吧!”
春儿没有说话。民兵们把她带到一所大空屋子里,俗儿一看,一条大炕上,铺着一领烧了几个大窟窿的炕席,就对民兵们小声唧唧的说:
“你们叫我在这里睡觉吗?我一个人胆儿小,你们得有一个人抱铺盖来和我做伴儿,才行。”
“不要紧,我们在外面给你站岗。”民兵们说。
俗儿被捉,老蒋正在田家,陪着田大瞎子说反动落后话儿。田大瞎子的老婆,过去很少出门,现在每逢家里来人,就好站在梢门角,望着大街上,一来巡风,二来听个事儿。她回来给老蒋报信。老蒋正在“感情”上,一跳有多么高,大骂。
田大瞎子拦住他,小声说:
“蒋公,不能这样。我们现在是要低头办事。你先到街上去听听看看,无妨和那些干部们说几句好话,保出俗儿来。我担保,俗儿此来,必负有重大任务,一定给我们带来了好消息。暗暗告诉她,这回千万不要再坦白。”
“我不能向他们低头!”老蒋大声呼喊,“在家门上截人,这是他妈的什么规程!”
可是,等他跑到民兵队部门口,一看见有人站岗,他的腿就软了,说什么再也跳动不起来,像绷在地上了一样。胡乱问答了两句,他扭回头来去找吴大印。说:
“大印哥,咱弟兄们祖祖辈辈,可一点儿过错也没有。现在又同心合意,经营着一块瓜园。刚才听人们说,春儿叫民兵把你侄女儿捉了起来。大哥,我求求你,叫他们把俗儿放了。”
吴大印正睡得迷迷胡胡,也不知道哪里的事,就问:
“到底是为了什么呀?”
“就为俗儿摘了咱那园子里两个瓜。”老蒋说。“这还值得。”吴大印穿衣裳起来,“别说两个瓜,就是十个也吃得着呀!”
“你看,他们就是这样,随便捉人。”
“我去看看。”吴大印开门出来。
老蒋顺路又叫起老常来,一同来到民兵队部。
春儿对他们说了俗儿和高疤在深县绑票的事,主张送到区里,详细问问。俗儿坚决不承认,并且说,她因为高疤不正干,已经和他离了婚,自己跑了回来,路上又饥又饿,到了自己村边,想摘个瓜吃,就闹成这样。
老蒋说:
“送到区上去干什么?自己村里的事,就由你们几个大干部解决了吧。我先保她回去,随传随到行不行?”
吴大印不愿意得罪乡亲,也说:
“那样好,春儿,就那样吧。”
春儿反对。她说:
“爹,你不知道底细的事,你不要管,回家睡觉去吧。老常叔,你说怎么办哩?”
“我同意送到区里。我和民兵们去。”老常说。
俗儿在区里押了几天,河里的水就下来了,区里忙,来信说,问不出什么来,一个浪荡娘儿们,讨保释放吧。放她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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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4节
这一年,冀中区有严重的水灾。一夜的工夫,滹沱河的洪水,经过代县、崞县、定襄、五台、盂县,从平山入冀中,过正定入深泽。一夜之间,五龙堂的河流暴涨了。
高四海家堤坡上的小屋,又被连夜的大雨冲刷着,高四海坐在炕上,守着窗户,抽着烟,倾听着河里的声音。从雨声和河水声里,他又预感到了今年的水灾的严重。
秋分也起得很早。
“看样子等不到天明。”高四海从炕上下来,戴上破草帽,提起放在墙角的那面破铜锣,站到堤坡上敲了起来。
这是习惯的专用的号令。五龙堂的居民,一听到这种锣响,从梦里惊醒,跳下炕来,抓起女人们急急递过的破草帽、破布袋片、铁铲、抬土筐,打开大门,蜂拥着跑到堤上来了。
人们都集到大堤上,妇女们手里提着玻璃灯笼,灯光在风雨里闪动着。人群的影子,一时伸到堤外河滩,一时又伸到堤里的坑洼。人们抬土培挡堤身,寻找缺口獾洞,踏实填补。
子午镇的居民,也在这一天夜里动员起来,抢修大堤。春儿领着妇女们,冒雨在大堤上工作。
全村各户都出了人工,只有“蒋先生”在这纷乱的时刻,躺在他那小小的世外桃源里。
半夜的时候,原是吴大印看园睡在窝棚里,他听到五龙堂的锣声,吃惊的坐起来,望着这辛苦了几个月的瓜园发怔。瓜园是在接近收获的时候,遇到了灾难。他咳声叹气,可是当老常呼喊他去组织人挡堤的时候,他就背上改畦的铁铲到街上去了。路过老蒋的家门,他把老蒋叫了起来,说:
“我和人们去挡堤。你到园里去看看,水要过来的快,你把那些大个儿的瓜摘摘,还可以腌一冬天咸菜吃。”
起初,老蒋不愿意起来,他不相信河水会下来,他说:
“这又是八路军的故事,造谣!他们总是这样,日本还没来,他们就嚷嚷抗日,结果日本真的过来了;敌人的汽车还没影儿,他们就嚷嚷破路,结果敌人的汽车真的闯来了。没事儿招灾,这就是他们的法码。我推算,今年还不到发水的年头儿。他们就又在那里号召了,一定得号召的王八领下水来才甘心,你听五龙堂的破锣响的多不吉利!”
当他后来看到不去瓜园,就得去挡堤,才选择了前者,躲到瓜园里去。这时雨下得小些了,天阴得还很沉,老蒋爬上窝棚,想钻到吴大印留下的热被窝里再睡一觉。一下雨,蚊子都集到这里来了,不管鼻子嘴里乱撞,他只好坐着。大堤上,人声铁铲声乱成一个,看样子,水也许会发的,老蒋想。
他从窝棚上跳下去,在瓜园里踩了一趟。他把白天记住的几个快熟的瓜摘到窝棚上来,抹抹泥,接二连三的吃了,算是完成了吴大印交给他的任务。对于瓜园是否被涝,老蒋简直没有任何的烦忧,他认为地既然是田大瞎子的,涝了没收成也是他家的事。至于辛苦劳力的白搭,那又是吴大印的苦痛,与自己冷热无干。
近来,老蒋对吴大印,心怀不满。老蒋这个人物,生平有一个特色,就是要死心塌地记住别人的缺点。他未曾认识这个人,就先打听这个人的短处,和人接近、交谈,甚至家庭拜访,也都是为了搜集这方面的材料,记到他那一本小小的心账上。他记取别人的短处,不分大小轻重,方面很多。比如谁的祖先讨过饭,谁小的时候好顽皮挨打,谁怕老婆,谁不会算账,谁咬字不真,谁好叫错别人的名字,他都记在心里。没准备和这个人相交,就先意想到发生分裂,一遇到和这个人发生纠葛的时候,他首先就把这一段缺点提出来,好使对方低头,达到他的胜利。他曾经有不少次的得意记录。老蒋利用别人的缺点,培养自己的优越感觉,他把别人看低一点,就好像自己高出了一头。为此,就是在集上庙上遇到生人,他也不放过观察探问那个人的过错。他把这个法门叫做抓小辫,是一种战术,机谋。用他的话来说,就是:“你哪一壶不开,我就先给你提出哪一壶来。”
老蒋的作为,如果止于此,那还不失为实事求是,顶多算是尖刻而已。并不是这样。他在这方面的品格是:对于比他强大的人,即使是一壶冷水,他也不敢去动,反而要当众恭维一番,惟恐不及。他那一套谀词媚态,叫当事者听来看来,即使像田大瞎子那样奸伪狂妄的人,也会感到十分肉麻,愧不敢当。对于他认为弱小的人,老蒋的习惯则是:无中生有,造谣中伤。
在世界上,因为有老蒋这样的人物存在,使很多善良的人,不得不相信了“人性恶”的古语。一只苍蝇,在一幅绘画上拉下一滩屎,一只耗子,在夜间撕裂一件绸衣,在它们,只是出于一种习惯,对很多人,就常常成为不能弥补的损失和伤痛。
关于吴大印,老蒋实在找不出他的什么过错来。虽然问过几个比他们年岁还大的人,也都说大印从小就是一个老老实实的人,简直没有做过对不起人的事儿。老蒋也明白自己所以怀恨他,只因为他是春儿的爹。可是在目前,能把这个做为吴大印不能见人的缺点在大众面前提出来吗?那简直是要自找苦吃了。
这样,他又只好希望有什么飞灾横祸降落到这一家人的身上。他盘算:出气的道儿或者就在这次的奇妙的土地关系上。他可以和田大瞎子合谋,说这地原是死租,不管天旱水涝,一定得交租米。他完全可以从这纠缠里脱身出来,两面儿做好人。
想到这一步,老蒋不无得意之感,一撤身钻进窝棚,蒙头盖上吴大印的被子,那真是不管风声雨声、锣声喊声,也不管蚊虫的骚扰,只乐得这黑甜一梦了。
在梦中,起初他觉得窝棚摇摇欲坠,自己的身体也有凌云腾空的感觉,他翻了一个身,睡得更香了。忽然,他的左脸被什么东西咬了一口,痛得入骨。他翻身坐起来,看见一只黑毛大獾带着一身水,蹲在他的枕头上。他的脚头起有好几只兔子,也像在水里泡过似的,张慌跳跃,它们把头往窝棚下一扎,又哆嗦着退了回来。至于老蒋的身上,则成了百兽率舞,百虫争趣图:被子上有蚂蚱,有蜣螂,有蝼蛄,有蜈蚣,还有几只田鼠在他的身子两旁,来往穿梭一样跑着,吱吱的叫着。老蒋顿然陷在这样童话一般的世界里,还以为是在梦中,然而脸确实是叫獾咬破了,血滴了下来。他用手一推,那只大獾才跳下去:
“通!”
窝棚下面的水已经齐着木板,就要漫了上来。老蒋四下里一看,大水滔天,他这窝棚已经成了风雨飘摇中的孤岛,成了大水灾中飞禽走兽的避难所,他心里一凉,浑身打起寒颤来。
大水铺天盖地,奔东北流。有几处地方,露出疏疏拉拉的庄稼尖儿,在水里抖颤着。
瓜园早已经不见了,在窝棚上,老蒋啃剩的几片瓜皮,也叫兔儿们吃光了,老蒋一生气,把大大小小的动物,全驱逐到水里去。
大水吼叫着,冲刷着什么地方,淤平着什么地方。坟墓里冲出的残朽的木板,房屋上塌下的檩梁,接连的撞击着窝棚。老蒋蹲在上面,深怕它一旦倾倒,那就是他的末日到来了。
天忽然放晴,太阳出来了。情景更使人可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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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5节
老蒋立在窝棚上,在耀眼的阳光下,越过白茫茫的大水,望着村边。他望见子午镇西北角的大堤开了口子。这段口子已经有一个城门洞那样宽,河水在那里排荡着,水面高高的鼓了起来。
村里的人们站在毁坏了的大堤的两端,他们好像已经尽了一切力量,现在只能呆呆的望着这不能收拾的场面。可是,遮过大水的吼叫,老蒋听到了一阵可怕的声音。他看见人群骚动起来,有几个赤着身子的年轻人,抬起一件黑色的物件,远远的投掷到大流里去。
这个黑色的物件,像一只受伤的乌鸦没入黄昏的白云里,飘落到水里不见了。然后它又露了出来,借着水流转弯的力量,靠近了大堤。人群赶到那里去,那几个赤着身子的年轻人,把那黑物件重新抓了起来。
“再扔远些!一定淹死她!”
人们愤怒的急促的呼喊着。老蒋看见村长老常在阻拦着,在讲说什么。
“她是个汉奸,谁也不能心痛她!”
他只能听见人群的呼喊,并听不清老常的声音。那个黑色的物件挣扎着,又被抛进水里。
老蒋站立不住,突然坐了下来。他看出那几次被抛到水里的东西,好像就是他的女儿。他记得昨天夜里,风雨正大的时候,俗儿跑到他的屋里来问:
“水下来,咱村要开了口子,能淹多少村子?”“那可就淹远了,”老蒋当时回答她,“几县的地面哩。”
“什么地方容易开口?”俗儿又问。
“在河南岸,是五龙堂那里最险。”老蒋说,“在河北岸,是我们村的西南角上。五龙堂那里守得紧。我们村的堤厚,轻易不开。听老辈子人说,开了就不得了。”
俗儿低头想了一阵什么就出去了。因为女儿经常是夜晚出去的,老蒋并不留心就睡了。难道是她破坏了大堤?
老蒋再站起来,向着大堤那里拼命的喊叫,没有效果。他用看瓜园的木枪,挑着吴大印的红色破被,在空中摇摆。终于大堤上的人们看到了他,有些人对着他指划着、说笑着、跳跃着。人们好像忘记了那个黑物件,它又被水流冲靠了堤岸,爬在大堤上不动了。
老蒋继续向堤上的人们呼喊求救,但是人们好像都要回家吃饭,散开了。老蒋这时才注意到了他的村庄。他看见子午镇被水泡了起来,水在大街上汹涌流过。很多房屋倒塌了,还有很多正在摇摆着倒塌。街里到处是大笸箩,这是临时救命的小船,妇女小孩们坐在上面,抱着抢出的粮食和衣物。老蒋跪在窝棚上,他祷告河神能够放过他那几间土房,但是他那窠巢,显然是不存在了。
他想如果是俗儿造的孽,那就叫人们把她抛进水里去吧。
老蒋在瓜园的窝棚里,饿了两天两夜,并没有人来救他。直等到水落了些,吴大印才弄着一只大笸箩把他和铺盖一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