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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部分

闲话闲说-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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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于他批判揭露“礼下庶人”的残酷与虚伪,几百年来的统治权力对这种批判

总是扑杀的。我在这里讲到鲁迅,可能有被理解为不恭的地方,其实,对我个人

来说,鲁迅永远是先生。

我想来想去,怀疑“改造国民性”这个命题有问题,这个命题是“改造自然”

的意识形态的翻版,对于当下世界性的环境保护意识,我们不妨多读一点弦外之

音。而且所谓改造国民性,含礼下庶人的意思,很容易就被利用了。

中国文化的命运大概在于世俗吧,其中的非宿命处也许就是脱数百年来的礼

下庶人,此是我这个晚辈俗人向“五四”并由此上溯到宋元明清诸英雄的洒祭之

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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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俗既无悲观,亦无乐观,它其实是无观的自在。

喜它恼它都是因为我们有个“观”。以为它要完了,它又元气回复,以为它

万般景象,它又恹恹的,令人忧喜参半,哭笑不得。

世俗总是超出“观”,令“观”观之有物,于是“观”也才得以为观。

我讲来讲去,无非也是一种“观”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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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致观过了世俗,再来试观中国小说。

“五四”以前的小说一路开列上去不免罗嗦,但总而观之,世俗情态溢于言

表。

近现代各种中国文学史,语气中总不将中国古典小说拔得很高,大概是学者

们暗中或多或少有一部西方小说史在心中比较。

小说的价值高涨,是“五四”开始的。这之前,小说在中国没有地位,是

“闲书”,名正言顺的世俗之物。

做《汉书》的班固早就说“小说家者流,盖出于稗官。街谈巷语,道听途说

者之所造也”,而且引孔子的话“是以君子弗为也”,意思是小人才写小说。

我读《史记》,是当它小说。史是什么?某年月日,谁杀谁。孔子做《春秋》,

只是改“杀”为“弑”,弑是臣杀君,于礼不合,一字之易,是为“春秋笔法”,

但还是史的传统,据实,虽然藏着判断,但不可以有关于行为的想象。

太史公司马迁家传史官,他当然有写史的训练,明白写史的规定,可你们看

他却是写来活灵活现,他怎么会看到陈胜年轻时望到大雁飞过而长叹?鸿门宴一

场,千古噱谈,太史公被汉武帝割了卵子,心里恨着刘汉诸皇,于是有倾向性的

细节出现笔下了。

他也讲到写这书是“发愤”,“发愤”可不是史官应为,却是做小说的动机

之一种。

《史记》之前的《战国策》,也可作小说来读,但无疑司马迁是中国小说第

一人。同是汉朝的班固,他的功绩是在《汉书》的《艺文志》里列了“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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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魏晋的志怪志人,以至唐的传奇,没有太史公不着痕迹的布局功力,却

有笔记的随记随奇,一派天真。

后来的《聊斋志异》,虽然也写狐怪,却没有了天真,但故事的收集方法,

蒲松龄则是请教世俗。

莫言也是山东人,说和写鬼怪,当代中国一绝,在他的家乡高密,鬼怪就是

当地世俗构成,像我这类四九年后城里长大的,只知道“阶级敌人”,哪里就写

过他了?我听莫言讲鬼怪,格调情怀是唐以前的,语言却是现在的,心里喜欢,

明白他是大才。

八六年夏天我和莫言在辽宁大连,他讲起有一次回家乡山东高密,晚上近到

村子,村前有个芦苇荡,于是卷起裤腿涉水过去。不料人一搅动,水中立起无数

小红孩儿,连说吵死了吵死了,莫言只好退回岸上,水里复归平静。但这水总是

要过的,否则如何回家?家又就近在眼前,于是再趟到水里,小红孩儿们则又从

水中立起,连说吵死了吵死了。反复了几次之后,莫言只好在岸上蹲了一夜,天

亮才涉水回家。

这是我自小以来听到的最好的一个鬼故事,因此高兴了很久,好像将童年的

恐怖洗净,重为天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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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朝还有和尚的“俗讲”,就是用白话讲佛的本生故事,一边唱,用来吸引

信徒。我们现在看敦煌卷子里的那些俗讲抄本,见得出真正世俗形式的小说初型。

宋元时候,“说话”非常发达,鲁迅说宋传奇没有创造,因有说话人在。

不过《太平广记》里记载隋朝就有“说话”人了,唐的话本,在敦煌卷子里

有些残本,例如有个残篇《伍子胥》,读来非常像现在北方的曲艺比如京韵大鼓

的唱词,节奏变化应该是随音乐的,因为有很强的呼吸感。

周密的《武林旧事》记载南宋的杭州一地就有说话人百名,不少还是妇女,

而且组织行会叫“书会”。说话人所据的底本就是“话本”。

我们看前些年出土的汉说书俑,形态生动得不得了,应该是汉时就有说书人

了,可惜没有文字留下来,但你们不觉得《史记》里的“记”“传”就可以直接

成为说的书,尤其是《刺客列传》?

宋元话本,鲁迅认为是中国小说史的一大变迁。我想,除了说话人,宋元时

民间有条件大量使用纸,也是原因。那么多说话人,总不能只有一册“话本”传

来传去吧?

汉《乐府》可唱,唐诗可唱,我觉得宋诗不可唱。宋诗入理,理唱起来多可

怕,好比文化大革命的语录歌,当然语录歌是观念,强迫的。宋词是唱的。

中国人自古就讲究说故事,以前跟皇帝讲话,不会说故事,脑袋就要搬家。

春秋战国产生那么多寓言,多半是国王逼出来的。

王蒙讲了个《稀粥的故事》,有人说是影射,闹得王蒙非说不可,要打官司。

其实用故事影射,是传统,影射得好,可传世。

记得二十年前在乡下的时候,有个知青早上拿着短裤到队长那里请假,队长

问他你请什么假?他说请例假吧。队长说女人才有例假,你请什么例假!他说女

人流血,男人遗精,精、血是同等重要的东西,我为什么不能请遗精的例假?队

长当然不理会这位山沟里的修辞家。

我曾经碰到件事,一位女知青恨我不合作,告到支书面前,说我偷看她上厕

所。支书问我,我说看了,因为好奇她长了尾巴。支书问她你长了尾巴没有?她

说没有。

乡下的厕所也真是疏陋,对这样的诬告,你没有办法证明你没看,只能说个

不合事实的结果,由此反证你没看。幸亏这位支书有古典明君之风,否则我只靠

“说故事”是混不到今天讲什么世俗与小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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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时读书人不能科举做官,只好写杂剧,应该说这是中国世俗艺术史上的另

一个“拍案惊奇”。

元的文人大规模进入世俗艺术创作,景观有如唐的诗人写诗。

元杂剧读来令人神旺的是其中的世俗情态与世俗口语。

“杂剧”这个词晚唐以来一直有,只是到元杂剧才成为真正的戏剧,此前杂

剧是包括杂耍的。台湾“表演工作坊”来美国演出过的《那一夜我们说相声》,

体例非常像记载中的宋杂剧。

金杂剧后来又称“院本”,是走江湖的人照本宣科,不过这些江湖之人将唱

曲,也就是诸宫调加进去,慢慢成为短戏,为元杂剧做了准备。从金董解元的诸

宫调《西厢记》到元王实甫的杂剧《西厢记》,我们可以看出这个脉络。

中国古来的戏剧的性格,如同小说,也是世俗的,所以量非常之大。道光年

间的皮簧戏因为进了北京成为京剧,戏目俗说是“唐三千宋八百”,不过统计下

来,继承和新作的总数有五千多种,真是吓死人,我们现在还在演,世俗间熟悉

的,也有百多出。

元杂剧可考的作者有两百多人,百年间留下可考的戏剧六百多种。明有三百

年,杂剧作者一百多人,剧作三百多种,少于元代,大概是世俗小说开始进入兴

盛,精力分散的原因。

由元入明的罗贯中除了写杂剧,亦写了《三国演义》,等于是明代世俗小说

的开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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皮簧初起时,因为来路乡野,演唱起来草莽木直,剧目基本来自世俗小说中

演义传奇武侠一类,只是搞不懂为什么没有“言情”戏,倒是河北“蹦蹦戏”也

就是现在称呼的“评剧”原来多有调情的戏。百五十年间,多位京剧大师搜寻学

问,终于成就了一个痴迷世俗的大剧种。例如梅兰芳成为红角儿后,齐如山先生

点拨他学昆腔戏的舞蹈,才有京剧中纯舞蹈的祝寿戏“天女散花”。

此前燕赵一带是河北梆子的天下,因为被京剧逐出“中心话语”,不服这口

气,年年要与京剧打擂台比试高低,输赢由最后各自台前的俗众多寡为凭。

我姥姥家是冀中,秋凉灌冬麦,夜色中可听到农民唱梆子,血脉涌动,声遏

霜露,女子唱起来亦是苍凉激越,古称燕赵之地多慷慨悲歌之士,果然是这样。

戏剧演出的世俗场面,你们都熟悉,皮簧梆子的锣鼓铙钹梆笛,古早由军乐

来,开场时震天介响,为的是镇压世俗观众的喧哗,很教鲁迅在杂文中讽刺了一

下。

以前角儿在台上唱,跟包的端个茶壶在幕前侍候,角儿唱起来真是地老天荒,

间歇时,会回身去喝上一口,俗众亦不为意。以前意大利歌剧的场面,也是这样,

而且好的唱段,演员会应俗众的叫好再重复一次,偶有唱不上去的时候,鞠躬致

歉居然也能过去。开场时亦是嘈杂,市井之徒甚至会约了架到戏园子去打,所以

歌剧序曲最初有镇压喧哗的作用,我们现在则将听歌剧做成一种教养,去时服装

讲究,哪里还敢打架?

你们听罗西尼的歌剧序曲的CD唱片,音量要事先调好,否则喇叭会承受不起,

因为那时的序曲不是为我们在家里听的。话扯得远了,还是回到小说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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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代是中国古典小说的黄金时代,我们现在读的大部头古典小说,多是明代

产生的,《水浒传》、《西游记》、《金瓶梅词话》、《封神演义》、“三言”、

“二拍”拟话本等等,无一不是描写世俗的小说,而且明明白白是要世俗之人来

读的。

《三国演义》、《东周列国志》、《杨家将》等等,则是将历史演义给世俗

来看,成为小说而与史实关系不大。

我小的时候玩一种游戏,拍洋画儿。洋画儿就是香烟盒里夹的小画片,大人

买烟抽,就把画片给小孩子,不知多少盒烟里会夹一张有记号的画片,碰到了即

是中奖。香烟,明朝输入中国,画片,则是清朝输入的机器印刷,都是外来的,

所以画片叫“洋”画儿。

可是这洋画儿背后,画的是《水浒》一百单八将。玩的时候将画片摆在地上,

各人抡圆了胳膊用手扇,以翻过来的人物定输赢,因为梁山泊好汉排过座次。一

个拍洋画儿的小孩子不读《水浒》,就不知道输赢。

明代的这些小说,特点是元气足,你们再看明代笔记中那里的世俗,亦是有

元气。明代小说个个儿像富贵人家出来的孩子,没有穷酸气。

我小的时候每读《水浒》,精神倍增,凭添草莽气,至今不衰。俗说“少不

读水浒”,看来同感的俗人很多,以至要形成诫。

明代小说还有个特点,就是开头结尾的规劝,这可说是我前面提的礼下庶人

在世俗读物中的影响。

可是小说一展开,其中的世俗性格,其中的细节过程,让你完全忘了作者还

有个规劝在前面,就像小时候不得不向老师认错,出了教研室的门该打还打,该

追还追。认错是为出那个门,规劝是为转正题,话头罢了。

《金瓶梅词话》就是个典型。《肉蒲团》也是,它还有一个名字《觉后禅》,

简直就是虚晃一招。“三言”“二拍”则篇篇有劝,篇篇是劝后才生动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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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瓶梅词话》是明代世俗小说中最自觉的一部。按说它由《水浒》里武松

的故事中导引出来,会发展英雄杀美的路子,其实那是个话引子。

我以前与朋友夜谈,后来朋友在画中题记“色不可无情,情亦不可无色。或

曰美人不淫是泥美人,英雄不邪乃死英雄。痛语”,这类似金圣叹的意思。兰陵

笑笑生大概是不喜欢武松的不邪,笔头一转,直入邪男淫女的世俗庭院。

《金瓶梅词话》历代被禁,是因为其中的性行为描写,可我们若仔细看,就

知道如果将小说里所有的性行为段落摘掉,小说竟毫发无伤。

你们只要找来人民文学出版社一九八五年版的《金瓶梅词话》洁本看看,自

有体会。后来香港的一份杂志将洁本删的一万九千一百六十一个字排印成册,你

们也可找来看,因为看了才能体会出所删段落的文笔逊于未删的文笔,而且动作

重复。

《金瓶梅词话》全书一百回,五十二回无性行为描写,又有将近三十回的程

度等同明代其他小说的惯常描写,因此我怀疑大部分性行为的段落是另外的人所

加,大概是书商考虑到销路,捉人代笔,插在书中,很像现在的电视插播广告。

“潘金莲大闹葡萄架”应该是兰陵笑笑生的,写的环境有作用,人物有情绪

变化过程,是发展合理的邪性事儿,所以是小说笔法。

说《金瓶梅词话》是最自觉的世俗小说,就在于它将英雄传奇的话头撇开后,

不以奇异勾人,不打诳语,只写人情世态,三姑六婆,争风吃醋,奸是小奸,坏

亦不大,平和时期的世俗,正是这样。它的性行为段落,竞争不过类似《肉蒲团》

这类的小说。

《肉蒲团》出不来洁本,在于它骨头和肉长在一起了,剔分不开,这亦是它

的成功之处。

我倒觉得志怪传奇到了明末清初,被性文字接过去了,你们看《灯草和尚》、

《浪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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