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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部分

白鹿原-第58部分

小说: 白鹿原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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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她到滋水县找郝县长的事,以及无意中听到孝文说的与他的遭遇:“他说他碍着大姑父的面子不好出手。”鹿兆鹏显然对这个职业性用语也觉得新鲜:“出手?出手这话很得体。”说完就转换了话题:“准备做晚饭吧。让咱们的烟囱先冒出烟来!”白灵听了这话顿然激动起来。原上人用“盼邻家烟囱不冒烟”的话,讥讽心术不正谋算旁人的褊狭阴毒的人,鹿兆鹏看去像是无意间撂出来的家乡话,有效在抑制或者说镇住了总在她心头蠕动着的孝文那句习惯用语,感觉到了一种心态平衡。白灵热烈地响应道:“好啊,先让咱的烟囱冒出烟来!”

晚饭白灵做的是长面。长面象征长寿,象征友谊长久,常常只在过年过节,或新婚嫁娶,或为长者祝寿,或为新生婴儿过满月等喜庆活动中招待亲朋好友。白灵在不无欢欣,不无庄严的心境下点燃第一把柴火时竟然激动地跷出灶房站在庭院里呼唤鹿兆鹏,要他一起观瞻那砖砌的烟囱袅袅升起的一缕炊烟。

白灵把一碗浇着肉丁臊子的长面递到鹿兆鹏手上时,抱歉地说:“碱放多了——我今日个头一回捉擀杖。”鹿兆鹏用筷子翻搅一下,被臊子覆盖着的面条已经变成黄色,碱面儿放得过量不止一倍两倍,他猛然吸了一大口说:“暇不掩瑜。长嘛可是够长的,筋性也不错,味道嘛还是咱原上的味道。”白灵也给自己端来一碗。吃着饭的时间里,她还是忍不住再次问:“你啥时候回到城里的?”鹿兆鹏沉思一下说:“巧了,就是你去滋水县的那天,我是后晌进城的。”

鹿兆鹏在白鹿原上度过了一段恬静的日子。他在白鹿书院从白孝文的枪口下逃脱以后没有去上原,而是斜插过北部原坡一直向西跑去。选择这条路径的唯一目的是原坡上沟粱纵横便于藏匿,因为他充分估计到岳维山会立即用兵封锁滋水河川西部出口,同时搜索整个白鹿原。他的判断完全准确。保安大队派出一个中士兵分散到原上挨家挨户搜寻鹿兆鹏。另一个中队的士兵进人滋水河川执行同样任务。鹿兆鹏于曙色初露时赶到距离城市不过十里的另一条河流边上,在沙滩上的草丛里躺下来睡着了。一个放牛割草的老汉用脚把他踏醒来,他说耍钱输光了家产,连婆娘也输给赢家了,想跳河自杀,不料竟睡着了。放牛老汉撇着嘴角,说他有一个治疗赌症的良方。鹿兆鹏装作很迫切的样子跪地相求。放牛老汉甩手里的镰刀变柄指着河流不远处渡口说:“去背河。”鹿兆鹏装作霄气的模样说:“凭背河挣那俩麻钱到死也赎不回婆娘。”放牛老汉说:“能,能赎回来。”鹿兆鹏还是装作犹疑一下。放牛老汉说:“娃子,你把旁人驮到脊背上那阵儿,才能明白自个该怎样活人。”

鹿兆鹏倒真的怦然心动,想去亲自试验一下放牛老汉的人生药方,也许这是他眼下隐蔽的最好手段。他挽了裤子站在水边沙地上,做出背河谋生者的架式……这条河名曰润河,自秦岭流出山来,绕着白鹿原西部的坡根向北流去,流入滋水再投进渭河。通往古城的路上就形成一个没有渡船的渡口,也就造就了一种背人渡河的职业。不用究问,凡背河人都是些既无产业,亦无技艺的又穷又拙的笨佬儿。鹿兆鹏背起第一个人走到水中,忽然想起与朱先生辩论的事。那是离开白鹿书院进入古需培德中学念书的第一个寒假,他去拜望朱先生时就向先生宣讲共产主义。朱先生笑着问:“你要消灭人压迫人人剥削人的制度,这话听来很是中听,可有的人甘愿叫人压迫:叫人剥削咋办?”鹿兆鹏说:“世上哪有这号人呢?”朱先生举出例证说:“有润河上背河的人算不算?你好心不让他受压迫、句他挣不来麻钱买不来烧饼。”鹿兆鹏说:“人民政权会给背河的人安排一个比背河更好的职业。”朱先生说:“要是有人背河背出瘾了,就专意想背河,不想干你安排给他的好工作,你咋办?”鹿兆鹏急了:“人民政权就给河上搭一座桥。车碾人踏都不收钱,背河的人就是想背也背不成了。”朱先生笑了:“你的人民政权的办法还真不少……”鹿兆鹏现在想起这件事觉得自己那阵子很可笑,不过现在背河却已成为他隐蔽的最佳选择。河边是偶尔走过一位看去是政府下级官员的人物,也花几个钱让人背过河去;偶尔晃荡过一来一排士兵,便把包括他在内的所有背河的苦力都集中起来背他们过河,自然是谁也不敢伸出手掌企什么的。所有经过河边的过河者和背河者,谁也不会想到正在追捕的红三十六军政治委员鹿兆鹏正在背着一个小女人过河……鹿兆鹏趁夭黑时进了东城门,找一两处地下交通都失败了:一个搬迁了,另一个已被捕。他感到一种危机,不敢镐然再会瞎撞。他无奈间混入东城墙根下的贫民窟,在一个名是家庭客栈实是兼营卖淫的小栈通铺里挤了一夜。第二天晌午进入东关,那儿有闻名东关城的一家羊肉泡馍馆子。鹿兆鹏走进门,装作寻觅坐位扫视各色就餐的人时,看见了一张熟悉的脸盘,不禁喜悦起来,那是一位同志。那位向志几乎同时也认出他来,激动地站起来叫了一声:“鹿哥”,扬起手里还攥着半个尚未扮碎的托托馍。鹿兆鹏顿时毛发倒竖,急忙转过身去,几乎同时从他左边一张餐桌旁跃起两个人来;兆鹏和他们不过五六步距离,要逃脱已不可能。他急中生智,一把夺过正在翻搅着煮馍的炉头手里的铁瓢,一扬手迎面把满满一瓢羊肉汤煮泡着的滚烫的馍馍泼撒到两个大汉的脸上。鹿兆鹏只听见俩人惨厉的叫声而无暇一顾他们跌倒翻滚的惨景,拐进一条小巷才撤腿跑起来,最后是跑到润河边继续干起背河的营生……第二天黎明时分,鹿兆鹏走进白鹿原南端秦岭脚下的大王镇高级小学……

鹿兆鹏对白灵说:“我听见他叫‘鹿哥’时,看见他眼里射出一道绿光,跟我夜里在原上碰见的狼的眼睛一样。”白灵索性放下筷子,不吃长面了,说:“我们日后成功了,决不能轻饶叛徒。”鹿兆鹏说:“一个叛徒比一千个白孝文岳维山还厉害。”鹿兆鹏住在校长胡达林的屋子里,装作是城里来的亲戚到山脚下的温泉洗治皮肤病,每天装模作样去温泉洗一次矿泉水,夜晚宿住在胡达林校长的套间房里,学校靠近温泉,先生们无一例外都要接待安排前来洗病的亲朋友好,鹿兆鹏的到来不会引起任何猜疑。胡达林是鹿兆鹏在白鹿镇初学校发展的头批党员,在他逃离以后隐蔽下来,又遵照他的安排进入秦岭脚下的大王镇学校。胡达林豁达而又谨慎,豪壮大气而又机敏狡黠,在大王镇镇面已经成为一个捏事了事的人物;他在学校里发展了五个党员,建立起一个支部,把那些心眼拐曲不可信赖的一个个挤走,把学校经营成了一个安全的据点。胡达林对鹿兆鹏说:“你现在好好洗,好好吃好好睡吧!要弄给让我给咱去弄。”鹿兆鹏说:“必须尽快找到组织。”胡达林说:“你还是好好洗,好好吃,“好好睡,把精神先养起来。找组织你说路数,我着人去找。”鹿兆鹏心急如焚,既不能好好洗,也不能好好吃,更不能好好睡,焦灼急迫的心情里渗透着一缕悲凉,这是他投身革命以来不曾有过的一种情绪。国民党反动派对共产党实行大屠杀的那一次,激起的是无以诉说的愤怒而没有悲凉:这回因党的重要首脑叛变造成的损失更为惨重,刚刚建立起来的红三十六军彻底覆灭了,苦心经营的地下组织像蛛网一样被轻而易举地捣烂了。他不过是一只侥幸逃亡的蜘蛛,在重新结网之前就有了一股悲凉。他给胡达林说了一个联络路数,胡达林派下一个党员进城去了,结果没有联系得上,接着又去了三回才找到一丝线索。鹿兆鹏在大王镇高级小学已经住下整整十天了,难得的安静生活和美好的矿泉水的滋润,使他褪去了疲惫焕发起精神,当这个游丝似的线索被他抓住以后就断然决定:“让那个同志再跑一趟约他见面,我还在润河上背河,腰里勒一条蓝布腰带。”……

  鹿兆鹏对白灵沉静地说:“姜政委进山去三十六军以前,已经和当局策划了这场阴谋。”白灵又重复了一遍她的话:“我们成功了首先找叛徒算帐,他们太卑劣了。”鹿兆鹏说:“对他姓姜的帐绝对不能等到成功了再算。”

严峻的气氛浓厚地笼罩着这两间厦屋,因为假夫妻这种特殊的关系而弥漫在两人心头的尴尬纷乱的云翳消散了廊清了。鹿兆鹏受命调进城来,替补被填了枯井的位置;更为险恶的环境需要采取更为隐蔽的方式,与白灵结成假夫妻就是一种隐蔽的方式。鹿兆鹏对白灵说:“我们个人的一切都是不重要的。”他向她暗示这种特殊关系,心头已经排除了悲凉而涨起壮豪:“我们现在重新来织一张新网。”白灵说:“党在危机中让我来协助你,我感到骄傲。即使被填井,我还是骄做。”鹿兆鹏哼了一声:“先不要想自己被填井,先织我们的网吧!把那些苍蝇蚊子网住吃掉,让我们也痛快一下。”白灵笑了说:“我可不吃苍蝇不吃蚊子,我嫌恶心!鹿兆鹏也笑了:“你不吃全让给我,苍蝇蚊子毒虫猛兽我都敢吃它们。”

夜深以后应该睡觉的时候,白灵想提醒鹿兆却说不出“睡觉”那俩字,那刻她意识到自己其实还是个女人;女人在这种特殊环境里的劣势和障碍,自己连一丝一毫也摆脱不掉。她终于没有说出“睡觉”那俩字,而是默默地抓住一只棕毛管帚扫起床面,心儿却嘣嘣跳起来。她铺开一条被筒,接着再铺下一条被筒,心儿的跳荡已剧到两鬓角频频弹动;在摆下一只枕头要摆第二只枕头时,变得更加迟疑了,那枕头像炙热的物体烤烘得她脸颊烫烧。鹿兆鹏转过身,似乎看出她的窘迫,弯下腰从床底下取出一块桐油油布铺到砖地上,从床上抱起一条被卷扔到油布上,接着从她手里夺过枕头放到地铺上,悄声说:“我早都准备好了。”白灵骤然掀起的窘迫又骤然回落,心里反倒产生了一种冷寂。她说:“让我睡地铺。”鹿兆鹏用手指指门前,压低嗓门提示说:“我睡地上给你挡狼。”说罢噗哧一声吹灭了煤油玻璃罩子灯,屋子里骤然黑暗下来。他躺倒到地铺上,还在回味着刚才随意说下的“挡狼”的话,并为自己这句双关语中所含的机智不无得意。

其实鹿兆鹏心里比白灵更窘迫,他看见白灵的羞怯,也看出她的单纯,而他已经结过婚,知道同床共枕的实际内容。他比她年长,现在她与弟弟兆海又是那种关系,说来是他的弟媳。他既要保持领导者的尊严,又要不损哥哥的脸面。他见到她的第一眼就感到窘迫,但却极力掩饰看。他掩饰内心紧张欢乐痛苦的本领是非凡的,也是老到的。

他现在依然为自己说下“挡狼”的活而得意,这既解除了自已的窘迫,也解除了白灵的窘迫,只要度过最为难的第一夜,窘迫就会从两人的身上消失。他躺在地铺上,屋里静寂无声,凭感觉可以断定白灵依然端坐在床上。他以平淡而又真诚的语气说:“睡吧。”却听不到她的反应。久久的沉默之后,鹿兆鹏终于听见白灵脱剥衣服的悉悉声;屋子里弥漫着一缕异样的温馨的气息,那是白灵的肌体辐射到空间里的一种难以名状的气息。他的脑子里突然冒出自己结发头一夜的情景,于是又腾起一层悲哀的浓云浊雾。

白灵则显得单纯得多。她起先为并排或是两头摆置枕头而为难,而当鹿兆鹏躺到地铺上以后,便顿然化释了。她根本说不清自已刚才骤然而起的心跳脸烧是为了什么,似乎只是一种朦胧模糊的意象,或者是女性的一种本能。在她脱衣裳时,又产生了这种本能的障碍,即使吹了灯在黑暗中脱,也仍然感局促。她的手摸到胸前的纽扣时,又抑止不住地心跳;双手解开裤带儿的时候,甚至有一种无端的颤栗。她仓皇地脱掉衣裤溜进被筒,心里才渐渐舒活起来。她又一次嘲笑自己,假娃子毕竟不是娃子啊!白灵悄无声息地躺着,闻到一股异样的诱人的气息,那是睡在地铺上的人辐射到空间里的男人的气息;心里却产生了荡秋千的那种奇妙的感觉……

白灵对原上家最显明最美好的记忆是清明节。家家户户提前吃的晌午饭便去上坟烧纸,然后集中到祠堂里聚族祭奠老辈子祖宗,随后就不拘一格地簇拥到碾子场上。村子北巷有一座官伙用的青石石碾,一年四季有人在碾盘上碾除谷子的外壳。或碾碎包谷颗粒,然后得到黄灿灿的小米和细碎的包谷掺子。盘南边有两棵通直高耸的香椿树,褐色的树皮年年开裂剥落,露出紫红色的新皮;新发的叶子散发着浓郁的清香,成为理想不过的一副秋千架子。黑娃把一条擀杖粗的皮绳拴到后腰里的裤带上,猴子一样灵巧轻捷地攀爬上去,皮绳在权股上拴绾结实,两条皮绳在离地三尺的地方绾系着——块木板。为了让众人心地踏实而不担忧皮绳松扣,黑娃率先跳上踩板第一个荡起来。黑娃第一个就抱秋千荡高到极限,人在空呈现出脚朝上头在下的例立姿势;脚下的踩板撞上某一条树枝成为荡得最高的标志,随后陆续跨上秋千的人就企图打破那个纪录。黑娃的姿势也是最洒脱最优美的、秋干荡到半空时,两臂撑开和身体构成一个十字;收缩双臂时部皮绳在空中就发出啪啪的颤响,令胆小的人发出一阵欢呼又一阵阵惊叹,能够把秋千荡到黑娃那样高的人还有几个,有年轻人也有壮年汉子,父亲白嘉轩总是在众人都试过一回之后方上架子,启动的动作有力却笨拙,他只能荡到两条皮绳在空中拉直摆平的高度,那形体像乎展双翅沉稳盘旋在苍穹的一只老鹰。而鹿子霖一上秋千就引起满场喧哗。他不是以高度取胜,而是以花样见长。他一会儿坐在踩板上,一会儿又睡在上面;他敢于双足离开踩板只凭双子攥住皮绳,并瘵身体缩成一团;他可以腾出一只手捏住鼻子在空中擤鼻涕,故意努出一连的响屁,惹得树下一片亲呢的叫骂。

鹿兆鹏在外上学,难得遇着清明节在家乡过,白灵只见过一次。那时候鹿兆鹏穿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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