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蝴蝶兰-第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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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继宗一反常态,滔滔不绝地说着。他虽然不太善于辞令,可他的话语还是使白蕙感到他内心的灼热。开始时白蕙不大理解,后来她猛地省悟:莫非,莫非他的感情正在超越友谊,而在飞向另一个高度?
白蕙一直认为蒋继宗是个忠厚长者,对待自己家大哥哥似的。因此她颇羡慕继珍。至于别的,她从未想过。今天她在继宗的滔滔话语和不寻常的激动之中感到一丝异样。她朦朦胧胧地感到了骚动于继宗内心的激情。联想起以往的种种,她自然也不能无动于衷。直到她躺在自己那张小床上静静地看着墙上的月影,她的眼前还浮动着继宗说话的样子,耳旁还回响着继宗的热情话语。
这以后继宗果然到丁家去看过白蕙。但是,继亲几次邀约白蕙外出,都被她婉言谢绝了。虽然当她看到继宗失望的神色时,心中有所不忍,可是,少女的矜持又使她终于不肯轻易迈出这一步。连白蕙自己也不甚明白,这样做的真正原因何在。难道她有什么不满,有什么期待?唉,年轻人,尤其是年轻的姑娘,她的心就是不好捉摸啊。
星期天上午,白蕙给珊珊放了假,然后回新民里看妈妈。她在家吃过午饭,又陪妈妈聊了一会儿。估摸着珊珊午睡快要起来,她安顿妈妈躺下,要她好好睡一觉,然后就赶回丁家去了。
刚走过草坪旁的便道,就听见客厅里传来一阵笑声。
“今天怎么这样热闹,有客人来了?”白蕙想。
珊珊眼尖,白蕙刚走上客厅玻璃门前的台阶,珊珊就从客厅里冲出来:“蕙姐姐,你快来看,谁回来了?”
白蕙被珊珊拉着,迈进客厅门,一眼就看到西平正迎着客厅门站着。他穿着一身白色网球装,似实非关地看着白蕙。
白蕙今天穿了一件下摆宽大的浅紫底色上面有碎花的洋布连衣裙,头上戴着系有紫色缎带的大草帽,两根乌黑的长辫子,随意地搭在胸前,比西平想象中还要清丽、姣美。
西平跨前一步,向白蕙伸出手:“你好,白小姐。”
“你好,什么时候到的?”白蕙和他握了握手。
“才到家。”
传来丁皓的话语声;“外面很热吧?快喝口汽水坐下歇歇。”
白蕙这才注意到丁皓也坐在客厅里,忙走上前去。她从书包里取出一本书,递给丁皓说:“刚路过四马路,见旧书店有这本《绝妙好词笺》。我给您买来了,上次您不是说想读读宋词吗?”
丁皓接过那书,说:“你还记得啊,真亏你什么事都放在心上。”
“一会儿我给您挑几首读读”,白蕙说,又甜甜地加上一句:“好吗,爷爷?”
丁西平刚走到冰箱前,正要开门取汽水,听到这声“爷爷”,他突然站定,然后慢慢转过身,看着白蕙。白蕙注意到,他刚才那种热情的神态不见了,换上一脸的冷峻。
白蕙想:“糟糕!一定是我这样叫爷爷,他觉得我不懂规矩,忘了身分。”但她马上又反攻为守地想:“这是我和爷爷之间的事,你管不着。你在我跟前摆少爷架势,我还不屑理会呢!”
于是,她毫不退缩地迎视着西平的眼光,脸上很严肃,象是在说:“我就这样叫了,你看着办吧!”
一个小小的静场。
正在这时,珊珊上来拉住白蕙;“蕙姐姐,我想给哥哥背诵法文《列那狐的故事》,你说我挑哪一段好?”
丁皓向珊珊招手:“你这孩子,到爷爷这儿来,让你蕙姐姐先歇一会儿”,又转向白蕙,亲切地说:“阿蕙,先喝口水吧。”
西平把倒好的汽水递到白蕙手中,压低声音说:“喔,真没想到,你们三人之间竟然如此称呼。这好象有点不合我家惯常的气氛。”
“气氛是可以改变的嘛,”白蕙故意自豪地说:“你听到的称呼还是表面的事,实际上我们已很亲密。”
西平微微地摇着头,低声道:“哦,你再说下去,我要妒忌了。”
“放心,我不会夺去爷爷和珊珊对你的爱,”白蕙喝了一口汽水,“我倒觉得,他们都需要更多的关怀。”
“你是在暗示我不够关心他们?”
白蕙此刻不想深谈这个问题。她放低声音,恳求道:“去要求珊现给你背一首法文诗或说个故事吧,她一直在盼着这一天呢。”
西平的目光与白蕙的相遇了。一个是炽热而动情,一个是纯洁而无私。只是短短的一碰,两颗心便自然而然地挨近了,沟通了。有人说,眼睛是心灵的窗户。是的,一道目光,一个眼神,有时确实具有神奇的力量。
深深地看了白蕙一眼,西平离开了她。他走到丁皓身边,把珊珊拉过来,揪一下她的小鼻子说:“珊珊,我可要好好考考你,要是法语没进步,可得打手心!”边说边哈哈笑起来。
珊珊和爷爷也笑了。
因为法文故事说得好而受到哥哥表扬的珊珊,晚饭后又得意地要显显弹钢琴的新水平。一连弹了好几首练习曲,又认真弹了准备参赛的曲子,在五娘的一再催促下,她才老大不情愿地上楼休息去了。
西平搀着爷爷回房,好久没出来。祖孙俩不知聊什么去了。
客厅里,只剩下白蕙一人。她漫无目的地踱了一会,便又习惯性地坐到钢琴旁。由于是专修文学与艺术的学生,在学院时,白蕙每晚临睡前总要到琴房去练一会儿琴。搬进丁家后,丁皓就告诉她,她可以随时使用客厅里的钢琴。
“那,晚上不会打扰你们休息吗?”白蕙问。
丁皓说:“珊珊住在三楼,又是个孩子,琴声影响不了她。我呢,耳朵有些背了,睡觉时再大的声音也闹不醒我。大约正是靠着这种本领,我能活到七十多岁。”
于是,白蕙每天睡前就在客厅里弹一会儿琴。有时珊珊赖着不肯去睡,和爷爷一起要求她弹点儿什么,非常乐意地做她演奏的听众。
今天,她随意弹了两首练习曲后,便弹起肖邦的G大调夜曲。将近一百年前的一个夜晚,肖邦和乔冶桑乘船航行在海上。迷人的月色、温柔的夜风,特别是船工轻轻哼唱的民歌,触发了音乐家的灵感。于是在这支钢琴曲中,就有了粼光闪闪的水波,有了诗意盎然的月夜,有了单纯朴实的民歌旋律、小小航船随波荡漾的轻悠滑动感和情人间诉说不完的隐隐私语。白蕙不止一次地弹奏过这支曲子,但今夭她似乎与作曲者那颗热爱自然、热爱生命、陶醉在甜蜜爱情中的心更加默契、更多共鸣。她忘情地沉浸在自己所弹奏的曲子中。
一曲终了,白蕙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西平已走进客厅里来。方才他背对自己站在窗前,随着琴键上最后一个音符的消失,他已经转过身来,正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还陶醉在乐曲中的白蕙。
“这首夜曲你理解得很深,弹得好极了。”西平由衷地赞叹。
白蕙站起身来:“对不起,打扰你休息了吧?”
西平微微一笑,没答话。
白蕙盖上琴盖,收拾好琴谱,轻轻道一声晚安,准备上楼去。
西平朝她走了几步,问:“怎么,你要走了?”
“是的。我想上楼去读会儿书。你今天刚到家,也该早点休息。”
“既然你已打扰了我,何不索性再坐下聊会儿?”西平伸手指指沙发。
白蕙迟疑一下,便在沙发上坐下,昂首看着西平,意思是:你想聊些什么,我洗耳恭听。
西平在靠近白蕙的一张沙发上坐下:“我想我该好好谢谢你。”
白蕙把头一歪,正要开口,西平做个手势让她别说:“你是想问‘为什么’,对吗?”
看到白蕙瞪大的双眼,西平颇为得意地笑了,他学着白蕙歪头发问的神态,说:“我知道你这个动作的含义,那是一个大大的问号。你很喜欢这么把头一歪、下巴一扬,然后就出来个‘为什么’,不是吗?”
白蕙被他逗笑了:“算你观察得对,但你并没回答我的问题。”
“为了你给爷爷和珊珊所作的一切。”
“这不用谢”,白蕙摇摇头,“这是我到你家来应做的事。”
“如果说你是珊珊的老师,该为她操心,那么你为爷爷所做的,却完全是额外负担。何况从珊珊的进步可以看到你化费的心血。”
“请别忘记,丁先生,你妈妈付给我很高的工资。”白蕙的语气中略含揄榆之意。
西平却益发严肃认真起来:“有些东西是金钱换不来的,爷爷刚才全对我说了。”
白蕙被他的诚挚感动了,因此也坦诚地说:“我愿意为他们做事。他们一个是渴望关怀、求知欲很强的孩子,一个是已部分丧失生活能力、却热爱生活的老人。我很愿意尽自己所能去帮助他们,使他们愉快。”
“只是你付出的太多,而能得到的,却太少了。”
“不,我觉得给予和奉献能给我带来真正的满足。当我体会到珊珊和爷爷的爱和信任时,我由衷地喜悦、愉快。有时我甚至感谢上帝,是他突然赐予我一个爷爷和妹妹。要知道我可没有你富有,我只有一个妈妈。”
“我很高兴你把这儿看成自己的家”,西平很感动地看着白蕙,“但不管怎么说,我都要对你表示感谢。”
白蕙不想再听这种感谢的话,便换了个话题:“这次到外面跑了一大圈,收获如何?”
“收获谈不上。只能说给公司办了点事,自己长了点见识而已。”
白蕙故意逗趣:“闲的时候,是否又一人去泡咖啡馆,享受那热闹中的恬静了?”
西平愣了一下,猛地想起那次在“今夜”咖啡馆他自己说过的话。呵,难忘的“今夜”!一种强烈的冲动攫住了他,他摇摇头,几乎是自语似地说:“那里没咖啡馆,就是有,我也不会去了!”
“为什么?”
“我会想起‘今夜’。”
“今夜?”
“是啊,我们的‘今夜’,难道你忘了?”
又需要转换话题了,于是白蕙说:“既然你空闲时没泡咖啡馆,那为什么不干点别的?”
“做什么呢?”
“可以写信呀”,白蕙接得很快,似乎胸有成竹一般:“你不在时,爷爷和珊珊都很想你。我想你妈妈也一定如此。他们要是能收到你的信,不知会有多高兴。可自我来你家后,还没见你给他们写过一封信。听珊珊说,你在法国时也几乎不写信回家。有空宁可去泡咖啡馆。”
“天啊,”西乎故意夸张地把手一举,“你可真是个当老师的天才,有了珊珊和爷爷两个学生还不够,还想让我也当个规矩的学生!”
又是一个清新宜人的夏日之晨。
白蕙仍是早早起床,抱着继宗一定要为她买下的《梅里美书信集》第一卷,到她的小天地——蝴蝶兰花畦前的小亭子里去了。
周围安静极了,连最喜欢在清晨叽喳聒噪的麻雀们都还在酣睡。只有一缕轻纱般的薄雾,缠绕着园中大树的腰际,并缓缓流动、升腾……
白蕙很快被梅里美那优美典雅的文笔所吸引,她读得很专心。
可是,人的神经系统就是那么奇怪,虽是在全神贯注的时候,也并非对周围的一切全然失去了知觉,何况白蕙毕竟是在一个比较陌生的环境之中。读着读着,她忽然觉得有一种感觉,象是一股微妙的生物电,又象是一道不可见的光,在自己的背后波动闪烁。猛地,一阵战栗沿着脊柱直爬上颈部。她颤抖一下,抬起头来,以极大的勇气,转身看了一眼。
背后什么也没有,只有大树、小树、篱笆、栅栏和栅栏外一座灰色的小楼。白蕙把视线在小楼上停了一下,只见它的一排窗户都拉着帘子,没有一点动静。
白蕙在心里笑目己;疑神疑鬼的!
于是,她再次集中注意力,读起梅里美来。然而,白蕙那敏锐的直感实在并没有错。只是由于距离较远,光线较暗,她不可能看清周围的一切。她方才曾稍加凝视的那座小楼,二楼的一个窗口后面,那拉得严严实实的帘子其实正隙开了一条缝。在那小缝旁,一双灼热的、喷着近于疯狂的火焰的眼睛,正一动不动地窥视着她,嘴里还在喃喃地念叨着什么。
这是一双怎样的眼睛呵。那巨渊深潭一般的眼底,仿佛活火山似的,正翻滚着喷薄欲出的岩浆。而且这双眼睛又是怎样地镶嵌在那人苍白、瘦削而失神的面庞上。当他忘乎所以地以细长而柔弱的手指,抖抖地分开窗帘,抖抖地抓住窗帘的边缘,使缝隙不至于太大,当他一动不动死死盯着白蕙时,对于他来说世界早已不再存在,时光早已完全停驻,而他自己也几乎变成了一具僵硬的木乃伊,仅仅多了一丝游气而已。
已经不止一天,当白蕙初次在园子的这个角落出现,他就注意到了。起初,他以为是梦。他躲在窗后窥视,拼命睁大眼睛。他终于发现了白蕙出没的规律。从此,他每天清晨就早早地在这窗户后等着白蕙的来临……
半个多小时过去。白蕙又莫名其妙地打了个寒噤,她放下书本。恰在这时,听到有人跑步的声音。循声看去,只见丁西平身着一身浅蓝的运动衫。正从那片松树后跑过来。
白蕙似乎感到有了某种安全感,一丝笑意浮上她的脸庞。
西平也见到白蕙了。他跑到亭子里,擦擦额上的汗,说,“白小姐,真早啊,我还以为自己是第一个起床的呢。”
“你每天都跑步吗?”
“只要时间允许。你呢?”
白蕙摇摇头:“我不太喜欢剧烈活动,除了偶尔打打网球。”
“哈,总算给我找到一条你的大缺点。”西平快活地笑起来,立刻又放低声音,凑近白蕙道:“可不是我吓唬你,你要不注意锻炼,过几年,不是越来越瘦弱,就是变成个大肥婆,你不害怕?”
“管不了那么多啦,与其用跑步来保持体型,还不如利用这时间多看些书。”白蕙满不在乎地说。
西平想:你当然不用怕,象你这样的美人,担心这个问题确实是多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