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奴-第1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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阴处半掩半藏,像一座山,两天不见,那人憔悴多了,一张英气逼人的脸布满了阴云,看上去郁郁寡欢,碧奴注意到瘸子光着惟一的脚,他那只青云郡男子常穿的草靴不见了,而那糖人架子斜倚在墙上,昨天满满的糖人儿,一半不见了,另一半惆怅地站在架上。
碧奴开始想躲开那目光,谁看见她被人欺负过,她就不愿意看见谁,如果山羊看见她被狗欺负,她不愿意看见狗,更不愿意再看见山羊,这是碧奴从小就有的毛病,她一猫腰就离开了墙边。可是她走了几步,又回头了。那瘸子的眼睛昨天冷峻而明亮,像蓝草涧山上下来的人,今天他的眼睛焦灼而忧伤,那目光让碧奴想起了夏天蚕房里的岂梁,他不是岂梁,可他是从蓝草涧山上下来的那个人,在举目无亲的五谷城里,一个牛车旅伴的身影无论多么冷淡,都比别人亲切。碧奴犹豫了好久,终于还是把针线往蓝袍里面一插,走过去了,她站在几步远的地方,看着那男子光裸的脚,大哥,这么冷的天不能光着脚了,腿脚会得病的!
卖糖人的男子朝织室那里瞟了一眼,恶声恶气地说,天下这么大,五谷城里这么多的大街小巷,你这女子怎么偏偏就往我身边撞?
碧奴瞪大眼睛问他,这话是怎么说的?出门在外,谁不遇见个熟人熟面?又不是你家的路我不能走,怎么是我往你身边撞?
你这女子还敢多嘴,那天在城门口多嘴惹出了一场祸来,还不长记性?那天人家把你跟柴禾一起推走,今天没那么便宜了,再多嘴,看人家不把你往断头柱前推!
碧奴被他凶恶的腔调吓了一跳,你这大哥,嘴比砒霜还毒呢!那天也怪你的嘴,随便冤枉人,我不怪你,你倒怪起我的嘴来了?碧奴气得掉头就走,走了几步不甘心,回头说,谁稀罕跟你说话呀?我是看你卖糖人走街串巷,知道的多,就是要问你一声呢,国王什么时候来?官道什么时候开?
国王什么时候来,问国王去!官道什么时候开,我都走不上了,不关我的事了!卖糖人的男子转过身去背对碧奴,他对着墙说,五谷塔上的孩子偷了我的靴子!我大风大浪里走了这么多年,没想到一世英名坏在几个孩子手里,阴沟里翻了船,翻船啦!
碧奴在气头上,回敬了他一句,一个大男人,丢了只草靴就急成这样,你就是一张嘴凶嘛,就是一张嘴出息大!
我的出息告诉你你也不懂,快走!那男子始终面对着墙,他说,你要是看见哪个孩子穿了我的靴子就告诉我,没看见就走开,别跟我说话,跟我说话不如去跟阎王说话,赔上性命都不知道赔给了谁!
碧奴站住了,她说,大哥,我是在走开,你不愿意好好说话就不说,别拿死来吓唬我,别人怕死,我不怕死的。碧奴忿忿地走了几步,想起他剩下一条腿,又丢了靴子,恻隐之心涌上来,忍不住指指那边的织室,指指他的糖人架,提醒道,孩子们都在看花楼机呢,你该去那儿问问他们的,孩子们也不是存心害你,他们嘴谗,偷你的鞋子还是为了肚子,要你拿糖人去换鞋子呢。
还换个狗屁,来不及了,现在拿什么都换不回我的鞋子了!卖糖人的声音听上去低沉而暴燥,他冷酷地回过头来,瞪着碧奴,别怪我连累你,我告诉你了,我丢了靴子就丢了命,四下看看吧,你看不见有人在盯我的梢?你如果不想死就离我远一点,越远越好!
……
刺客
刺客
满城风雨,雨水在五谷城里遍地流淌,刺客的故事也像雨水一样遍地流淌。
男人们都在街头谈论那个卖糖人的刺客,或许缺胳膊少腿的人太多了,所以并没有多少人去探讨刺客的一条腿是如何失去的,他们眉飞色舞地谈论刺客少器的靴子,那靴子的夹底里藏了毒药和匕首,说青云郡的鞋匠手艺多么高明,竟然把一个瘸子的靴底做成了兵器库!刺客少器的糖人架子更是一个奇迹,谁都觉得那架子形状古怪,但没有一个人发现他的糖人架子弯起来就是一把弓,他的糖人有的卖,有的不卖,那些不卖的都是秘密,敲开外面的糖人壳,拔出来的是一支支箭!
男孩子们则冒着细雨四处追逐一个名叫阿宝的流浪儿,人们说若不是阿宝偷到了刺客的靴子,国王说不定就在五谷城外遇刺身亡了。又有一个未经证实的消息称,国王一进五谷城就要召见阿宝,为了五谷城的荣誉,官府已经提前为阿宝梳洗沐浴,并且为他特别准备了一套锦缎制的小官袍,有人说现在谁也认不出阿宝了,他蓬乱肮脏的头发里的虱子,已经被一一捉光,他嘴角上常年匱烂的浓痂也不再招惹苍蝇,城里最好的郎中把一块昂贵的膏药敷到了他的嘴角上。流浪儿阿宝现在成了孩子们心目中的英雄,甚至有两个小女孩子追到五谷塔下,大胆地用歌声向他表白,长大以后非阿宝不嫁。
流浪儿阿宝承受不了人们狂热的崇拜,躲在五谷塔上,派了几个男孩把守塔门,说除了国王和官府大员,谁也不见,好多慕名而来的人只好对着高高的五谷塔空想着那个传奇的孩子,他们感叹道,什么行当都出能人,那孩子偷人鞋履,也偷出了功名!五谷塔下聚集了好多手脚不干净的人,他们听多了对阿宝的溢美之词,心里不受用,就酸溜溜地说,那孩子偷不了别的,他只会扒人鞋子!
那不是谎话,阿宝年幼无力,个子矮小,挑力所能及的偷,就挑了别人的鞋履。他专门扒人鞋靴,趁人睡着的时候扒,不睡也没关系,只要你的鞋靴没有踩着地,你就是架腿坐着,阿宝从你身边经过,架左腿的人会丢了左脚的鞋子,架右腿的会丢右脚的鞋子,露宿五谷塔下的好多人都知道阿宝的厉害,夜里只要阿宝在附近,他们用绳子把鞋靴捆绑好几道才放心入睡,有的怎么也不放心,干脆就站着睡。他们说刺客少器不知道阿宝的厉害,才那么四仰八叉地睡在五谷塔下,给了阿宝一个光宗耀祖的好机会!夜里有人看见阿宝抱着刺客的靴子归来,他嘴里还埋怨刺客只有一条腿呢,说那么好的靴子,他才偷到一只,要卖也只能卖给另一个瘸子。男孩子们说阿宝平时从来不试穿偷来的鞋子,别人的鞋子臭,那刺客的靴子里却散发着奇异的麝香味,他就把脚伸进去了,男女老少的鞋靴,阿宝见多了,这一双他一试就叫起来,说,鞋底有东西,是刀币!后来好几个流浪儿围过去看他把靴底剪开,他们看见的不是刀币,是三把匕首,一包毒药。
人们对刺客少器的名声早就有所耳闻,有人怀疑他作为信桃君后代的高尚血统,说信桃君的所有后代经过国王的十年追杀,早已在人间消失,可是另一个疑问是,如果他不是信桃君的后代,谁会对国王怀有如此深的仇恨,谁会把刺杀万人膜拜的国王作为一生的事业?刺客少器的人生履历虽然短促,却已经写满了疯狂和冒险,二十年乱世,他为刺杀国王而生,并且随时准备为刺杀国王而死,有时候一腔沸腾的热血对于暗杀大业是有害的,更多时候两者构成一种尖锐的矛盾,刺客少器两次行刺国王的计划都由于缺乏周密的准备而流产,一次在国王的避暑行宫,锦衣卫兵们在猎场外的一棵大树上发现了一个手执弓箭满脸稚气的少年,少年在树上至少潜伏了一夜,他战胜了睡魔,却憋不住一泡小便,是一泡从树上飞泻而下的小便泄露了他的行踪,让早晨在行宫外巡逻的锦衣卫兵们发现了那棵树。当锦衣卫兵们让他从树上下来接受检查时,他们惊讶地发现那少年如同一只松鼠,穿行在树枝间,疾步如飞,竟然像一阵风似地从猎场外的树林里消失了。如果不是从少年箭囊中掉落的一支箭毒死了卫兵们的狗,没有人会相信那唇红齿白的少年是一个刺客,国王追查少年刺客和幕后人的工作持续了多年,直至收养少器的一户药农全家被推上绞架,那少年的踪迹和真正的幕后策划者仍然是一个谜。
刺客少器的第二次行刺也是有惊无险。正逢国王四十大寿,万寿宫内外嘉宾云集,来自五湖四海的礼纲车几乎压坏了宫门外的青石路面。那时刺客少器已经是一个英气逼人的青年,跟随一辆从南方边陲蕲来郡来的礼车混入了万寿宫,他换上了宦官的紫袍,守在清静的礼纲库里,攀梯清点堆积如山的礼品,可是他英俊高大的相貌引起了宫女们的注意,宫女们都寻找各种借口到礼纲库来看那个梯子上的美男子宦官。在万年宫中,树大并不招风,美女都属于国王,一个散发着英雄气息的美男子却是危险的,举手投足都是破绽,锦衣卫们从骚动的宫女们身上嗅出了一丝异样的空气,他们闻讯赶到万寿宫礼库时,最后几个有幸窥见美男子的宫女还在门口,满脸绯红地谈论着他的眼睛,他的嘴唇和肩膀。他们进入礼库,那来历不明的美男子已经不见了,只有一件紫色的宦袍扔在后窗下。这一次刺客少器连累的是礼车的主人蕲来郡郡守和礼库主簿,还有从遥远的南方边陲运来的翡翠石和一群孔雀,对人的处罚是举手之劳,礼库主簿和蕲来郡守一夜之间人头落地,让人难忘的是国王对翡翠石和孔雀的处置,他按照自己特殊的爱好,下令焚烧来自蕲来郡的所有礼物,宫役们只好把美丽而善跑的孔雀像囚犯一样关在笼子里,笼子投入火中,而如何焚烧翡翠石是一件极其困难的事情,需要学习,需要取经,宫役们走遍京城寻访所有技艺高超的铁匠、窑工,最后勉强把翡翠石烧成了一堆绿色的灰。
……
城门
城门
刺客的首极没有挂在城墙上,城墙上的人头还是老的,传说斩刑要推迟到国王驾临五谷城以后举行。除了几个官府要员,五谷城百姓没有人知道刺客少器关押在何处,但那个青云郡女子的下落是人人都知道的,碧奴在城门口示众,站在一只大铁笼子里。
城门口雨声激溅,守吏都去躲雨了,看热闹的大人都跑到了店铺的屋檐下,只剩下一些孩子在雨地里跑,趁守吏疏忽,跑到铁笼子旁边来,向笼子里的碧奴打量一眼,塞一根玉米芯子进去,或者什么也不敢塞,那些胆大的孩子跑回人群里,宣布最新的消息,说,那女刺客也不知道害怕,也不怕雨,她在笼子里睡着了!
有知情的人耐心地告诉孩子,她不一定是刺客,是天生多嘴,在织室街和刺客多说了几句话!她多嘴,偏偏让捕吏抓住后又说不清话了,为什么跑到五谷城来她都说不清楚,说是走了一千里路给她丈夫送冬衣,偏偏又拿不出她丈夫的冬衣,她算是可疑嫌犯!官府把她关在笼子里等国王来,国王一来,可疑嫌犯就可以从笼子里出来了,那就是大赦天下!
绵绵细雨中有人身在城门一侧,心却在衙门口,那些看客对笼子里女子的身份,始终看法不一,也有人站在官府的立场,坚信碧奴是怀着不可告人的目的潜入五谷城的,说她要是清白为什么会站在笼子里?这些人大多不满意捕吏们把男女刺客分开关押,既然是同党,怎么一个在这里示众,另一个却关在衙门的高墙后,不见庐山真面目?有人看碧奴看厌了,突然对城门上的守兵喊,我们不要看女的,要看男刺客,把男的也押过来,让我们看!
城门上的守兵没好气地对下面喊,你们算什么东西?看看女的就算有眼福了,想看那男的,除非你也做刺客,我们把你投到衙门大牢,你就能看见他了!
人群中有人对昨天与刺客的擦肩而过追悔莫及,说,我看见那瘸子在粥厂那里卖糖人的,是穿了个黑袍呀,长得仪表堂堂的,我就是肚子饿得慌,忙着喝粥,没朝他那里多看一眼,结果就没看清他的糖人架!
也有人后悔自己粗心,缺乏警惕,失去了邀功请赏的时机,我家小孩子买了他的糖人,回家跟我闹,说为什么有的糖人只能看不能吃,不公平,我心里也纳闷呢,做了糖人怎么不卖?不能吃的糖人叫什么糖人?我就是缺了个心眼,没猜到那糖人肚子里藏着箭!
雨势一小,好多妇人也顶着草笠跑到城门口来了,他们对碧奴倒是充满了兴趣的,说看她老实本份的样子,怎么也看不出来是个女刺客。旁边有人说,你们看不出来是你们白长了一双眼睛,我就看出来了,她抱一件丧袍到处走,早就为自己准备后事了!
织室街的几个缝衣女换过了衣袍,仪态万千地站在围观的人群中,他们一眼认出了笼子里的碧奴,是她呀,怪不得要把女人的秋袍改成男人的冬袍!缝衣女都向别人介绍碧奴修改衣袍的方案是多么离谱,说世上女子都思夫,没有她那样的,思夫思坏了脑子!要不是脑子坏了,也不会当着满街捕吏的面,和刺客说那么多闲话。旁边肉铺的胖屠户提醒缝衣女,你们也别小看了她,思夫是装的,说不定就是一个女刺客的诡计呢,她要把女袍改成男袍,是为逃跑作准备,刺客谁不会乔装打扮?扮成一个男子,大家就认不出她来了!这番话说得缝衣女们后怕起来,捂着胸口说,哎呀,幸亏没替她改!那个赠送一针一线给碧奴的女子脸始终是白的,她指着绿腰带上插着的一枚针,试探着问别人,刺客一般都用刀用剑,不会用这种针吧?人群一时都被问住了,大家都思考了一会儿,还是胖屠户先嚷起来,说,怎么不能用针?针上涂毒药嘛,你们没听说那瘸子的靴子里藏了毒药,毒药就是配毒针的!聪明的胖屠户话音未落,那女子如被惊雷击中,人摇晃了几下,突然就一屁股坐到地上去了,人们都问她怎么回事,她怕得说不出话,只是摇头,其他的缝衣女就上去把她从积水里拉起来,替她解围道,她一向胆子小,又最崇敬国王,这是让刺客气出来的!
一群缝衣女架着那个失魂落魄的女子,仓惶离开了城门口,针的话题却给留在原地的人们提供了丰富的灵感,几个人不约而同地想到那女刺客丢在织室街的一件蓝袍,里面掖了一针一线,他们惊喜地叫起来,闹了半天,男的有凶器,女的也有!那瘸子用他的糖人架,这女子是用针,是用毒针,她是要用毒针刺杀国王呀!
人们转过了脸,很自然地去看笼子里碧奴的手,她的手被套在木枷洞里,看不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