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第6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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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个女人家,也没有多少主意,你们两弟兄看该怎样办就怎样办罢,”周氏淡淡地笑了笑。“不过最好要跟三婶离得近,也便于照料。明轩,三婶刚才喊翠环来请你去问问画押的情形,你去一趟,好好地安慰她。她身体不大好,劝她再养两天才出来。她不必着急,横竖我们等她一起搬就是了。”
“大少爷,我们太太听说四少爷跟四老爷吵架,她不放心,要请大少爷去问个明白,大少爷现在就去吗?”翠环接着恳切地说。
“好,我马上去,”觉新答道。翠环,你到陈姨太屋里去看看四少爷是不是还在那儿,你把他请回去,我想当着三太太的面劝劝他。
翠环连忙答应一声,就跟着觉新走出了周氏的房间。
周氏望着他们的背影在门帘外面消失了,叹了一口气,对觉民说:“八年前我嫁过来的时候,只说在公馆里头住到老。万想不到会象今天这样。……唉,搬出去也好,我们可以过点清静日子。”
“而且妈也不必害怕别人说闲话了,”觉民带笑地加了一句。
尾声
写到这里作者觉得可以放下笔了。对于那些爱好“大团圆”收场的读者,这样的结束自然使他们失望,也许还有人会抗议地说:“高家的故事还没有完呢!”但是,亲爱的读者,你们应该想到,生命本身就是不会完的。那些有着丰富的(充实的)生命力的人会活得长久,而且能够做出许多、许多的事情来。
不过,关于高家的情形,我还可以告诉你们一点。我现在把觉新写给他的三弟觉慧和堂妹淑英的信摘录两封在下面:
第一封信(一九二四年三月中旬发):
……又有一个多月未给你们写信了。我每日都想写信,然而我一天忙到晚,总没有工夫拿笔。现在总算有了点清闲的时间,我应当同你谈谈我们的“家屋事”。
卖公馆的事情上次已经告诉你们了。那封信是在搬家的前一天写的。搬家以后我们的确忙了好一阵子。所以搬家以后只给三弟写过一封短信。
我们高家从此完结了。祖父一手创立的家业也完结了。我们这个大家庭就如此奇怪地解散了。大家搬出时,似乎都是高高兴兴,没有丝毫留恋之情。我们大三两房早没有准备,搬出最晚。那几天我早晚独对寂莫的园林,回想从前种种事情,真是感慨万分。现在我们搬到姑母家附近一个新修的独院内居住。三婶住处就在我们这条街上。我们常和姑母、三婶往来,倒觉得比从前更亲热。
我们搬出老宅以后,生活倒比从前愉快,起居饮食,都有改革。每天早睡早起。十点钟开早饭,四点钟开午饭,另外吃早点消夜,都是在外面去买。菜饭虽不怎样丰富,大家都还吃得热闹。一家人过得和和睦睦,简直听不见一点吵闹。
我们用的人也不少:一个烧饭的火房,叫做老杨,这是新雇的;苏福还跟着我们;老媪有三个,就是张嫂、何嫂、黄妈(黄妈本要告老回家,我们相处日久,感情很好,所以极力劝她留下);看门的便是老宅的看门人徐炳。此外还养了一条很好的洋狗,叫做羊子。绮霞因为是寄饭的丫头,她父亲上个月来把她领回乡下去了,说是她母亲在家患病垂危,我们也不知是真是假。她倒是个好心肠的人,她同三妹感情最好。绮霞走时她自己同三妹、翠环都哭过一场。她答应以后来看我们。轿夫都开消了。我们难得出门,也不会因此感到不便。
三妹自进学校后,非常用功,考试成绩也很好。寒假内在家温习功课也极勤勉。现在开了课,她每日都是高高兴兴地挟着书包来去。……
第二封信(一九二四年七月初发):
……最近三个多月给你们写信较多,但都是短信。今天全家人都出门去了。我一个人在家清清静静。趁这个好机会给你们写封长信,报告我们的近况。
二弟与琴妹之事,他们随时都有信告诉你,我也不必多说了。他们已于前月正式订婚,仪式非常简单,这种订婚在我们高家算是一件破天荒的事。这次还是参照二弟的同学黄君同一位程女士(琴妹同学)的婚礼安排的。此次全赖姑母出来帮忙主持,虽有外人种种闲话,我们也未受到影响。他们的婚礼不久就要举行,至迟不过八月。二弟打算结婚后,即与琴妹一同离开省城。他或者去嘉定某中学教书,或者到北京某报馆做事,两事都在接洽中,目前尚未能决定。他主张靠自己能力养活本人,这倒是有志气的话。我也不好劝阻他。他们的报纸现在也很发达。新社址我也去过一次。外面虽常有对报纸不利的谣言,但是除了那次勒令停刊两周外,当局也没有别的举动。他的朋友方继舜曾因学潮被捕一次,关了一个多月又放出来。这些事你一定早知道了。
省城里剪发的女子渐渐多起来,在街中也可以遇见。自二妹上次来信说起她剪去发辫以后,琴妹三妹都很兴奋,她们商量多日,终于得到家庭许可,已于昨日将发辫剪去了。在你和二妹看来,这一定是个好消息。
妈身体很好,精神也愉快,就是这几日因为大舅的事情很气闷。大舅变得越来越古怪了。上月枚表弟妹产一女后,大舅便借口周家无男丁,大舅母又多年未有生育,闹着要把丫头翠凤收房。外婆同大舅母都不答应。大舅差不多天天在家发脾气,隔一天就同大舅母大吵一次。吵得没有办法时,外婆就差人来请妈去劝解。妈讲话也无多大用处。最后还是外婆同大舅母让步。昨天他把翠凤收房了,还大请其客,真是怪事!外婆身体已大不如从前。芸表妹处境较好,二舅母倒很爱护她,二舅母尚明白事理,她看见蕙表妹和枚表弟妹的前例,也有点寒心,所以芸表妹今年十九岁,尚未许人家。二舅母有一次同我谈起三妹,她好象还有把芸表妹送进学校读书之意。芸表妹心肠甚好,最后很肯给枚表弟妹帮忙。她现在倒同枚表弟妹很合得来。枚表弟妹脾气改了不少,对人也很谦和,就是脸上非常愁容,据说她一天大半闷在屋里看书,倒是芸表妹常常去陪她谈谈。现在她做了母亲,精神有了寄托,也许会好一点。
五婶上月曾返家一次,看见五叔把礼拜一接在他新搬的家里与喜姑娘同住,她住了不到十天,知道五叔快将田地卖光,又受不过气,同五叔大吵一次,仍回到叙府去了。袁成还是在侍候她。她昨日还来过一信,说已经平安地到了沈二舅那里。她这次回来还出城到四妹坟前去看过一次。谈话中也常提到四妹,真是“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五叔的烟也吃成了大瘾,同四叔比起来不相上下。四叔有两个家,一个家养四婶,一个家养张碧秀,每月花钱如水,真是坐吃山空。我倒有点替他们担心。四叔不许五弟等进学校,只请了一位老先生在家教他们读四书五经。情形与在老宅时极相似。我们同四叔不大来往。不过他现在在管蒸尝账,祖先神主牌位供在他家里,摆供祭祖的时候,各房的人都要到他家里去磕头。他还是那个老脾气,四婶也没有变。供菜是公账出的钱,然而他们从来不留人吃顿饭。
陈姨太已经收回石马巷的公馆同她母亲、表弟们住在一起。六弟现在跟着她,一天就是看戏、上馆子,从来不读书。陈姨太把他当成宝贝一样。我们一年见不到陈姨太几次。在四爸家摆供的时候也能得碰到她。不过听说她同四婶往来较密,出去看戏也常常请四婶。她人长胖了,还是象祖父在日那样穿得花花绿绿,走过来就是一股香气。
三婶同我们住得很近,又因为三叔逝世前亲自嘱咐过我代为照料后人后事,所以我几乎每天都到那边去。三婶常有信给二妹,她一家的近况你们一定也知道。二婶因为二妹一时不能返家,对二妹非常挂念。二妹应多多去信安慰三婶。四弟这学期进了一个私立学校,不过不肯用功,比从前好得有限。三婶虽然不时管教,他总不大肯听话。论年纪他虽有十七岁,倒还不及七弟懂事。七弟进了初小。他倒还好,也肯听话,就是身体弱一点。新生的八妹才七个多月,长得非常象三爸。三婶很喜欢她。
现在说到我自己了。我自己还是个不长进的子弟。年纪不小了,既没有学问,又没有本事,也不曾学到一种挣钱吃饭的手艺,因此只得依靠先人遗产过活。我们搬出老家以后,我倒有得安静日子过了。近来商业场在动工重建中,只是我早已辞去职务。我除了有时到亲戚家中走走外,每日就在家看书,也很清闲。新宅有一间楼房宽敞清洁,开窗正望着院子里的松树和桃花,景致甚佳,我将它做书房。明窗净几,正好读书。我知道自己没有出息,我不能象你同二弟那样抱着救人救世的宏愿,我目前只求能做点无害于人的事,享点清福,不作孽而已。我也知道过去的错误,但是沉溺既深,一时也难自拔。所以对你几次的劝告,我都不敢回答。不过我仍然望你对我不时加以督责。请你念及手足之情,不要因我没有出息,就把我抛弃。其实我的上进之心并未死去。
我每日除读书外,还教翠环读书写字,这是我给她订的日课。说起翠环,我一定要向你们说明,我上个月已遵照三叔遗命将她收房了。我很喜欢她。她对我也很好。我不会待错她的。二妹也可以放心。其实在我们这一房也无所谓“小”。她是个好女子,我待她也就同待过去的嫂嫂一样。我决不另外续弦。从前大家都劝我续弦,现在我选一个我喜欢的人,又有什么不可。现在虽然别房的人叫翠环做“翠姑娘”,把她跟喜儿一样看待,但是三婶收她做了干女,妈当她是媳妇,二弟、琴妹、三妹都喊她做“嫂嫂”。她是我唯一的安慰,她也是我一个得力的帮手。她同妈、同三妹、同琴妹都合得来。二弟对她也不错。连姑母也称赞过她。我相信将来三弟回家时,也会喜欢她,把她当做嫂嫂看待的……
这封信还是写给你们两个人的。想不到一写就是这么多。现在趁着苏福要到炳生荣去叫米之便,要他拿去邮局寄挂号信,我只得停笔了。翠环同三妹都在给二妹写信,大概下次就可寄出……
以上是觉新自己的话。
有些读者会误解地发问:觉新究竟算不算是有着充实的生命力的人呢?
我可以确定地回答:他自然不是。至于他以后会有什么样的结果,我也不能向读者作任何的预言。一个人会到什么地方,当然要看他自己走的是什么样的路。一个人一直往北,他不会走到南方。
不过关于觉新的将来,我请读者记住他自己的那句话:“我的上进之心并未死去。”我们暂且相信这是他的真诚的自白。
我不再向读者饶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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