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空幻-第1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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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令铁人悲下泪,反教顽石笑颌头。
森严国典千秋鉴,簇丽迷园一旦休;
半世英雄今在否,风流身首不能留。
话说柳迁乔蹙额皱眉的说道:“兄有皈依佛教之志,弟私心窃计,谓兄阅破佳人才子之缘,参透冤债孽根之理,往者难追,来者可悟,故有此举动。弟虽不免为兄惜,又不禁为兄幸也。谁料兄之出家竟大不其然;秦有阿房,楚人一炬而成焦土;隋有迷楼,不世而成为砾之场;彼身为侯王,尚不保金汤水固,转瞬而化为乌有。君既出家,宜空色相,即数橼茅屋亦可安身,国色频临,目中无有,君何为穷工极巧,造此华丽名园,金屋藏姣,奸淫妇女,如此欺瞒天日之事,此乃忍心行之乎?”
花春闻言惊讶不言,谓柳莺道:“此事弟本欲诉兄,不敢深讳;兄此事甚密,何悉其事?”
柳莺道:“天下事不为则已,既为之,任尔关防机谨,密不露风,且有人知道。况兄之行为乃履尾临冰,偷铃掩耳之事,有谁不晓?弟试为兄言之,弟奉圣旨督学浙江,将赴宁绍等处,路过此间,昨夜舟泊钱塘江畔,夜半闻女子哀哭之声,其音甚惨,心窃异之,遂起身出舱四顾,又绝无影响,盼望未几,见水面上有一女子浮沉其上,遂唤手下人捞起,尚有残喘一息。”
“渐渐救醒,弟细织破其捐躯之故,那女子说:‘丈夫百孝帘,家住平湖,因今岁四月间特到琥陵进香天竺,祸被轿夫抬至一所花园,丽艳异常,观园中有一少年恶秃,似僧非僧,似俗非俗,将妾玷污。妾本欲一死以留清白之身,无奈他们竟强逼,荼毒难堪,夜间又交托婢女人等掌管,未能尽即而亡,所以贪生苟活,已延忍数旬。妾见园中妇女络绎抬至,虽拐劫者居多,看她倒乐以相从,只恨那恶秃既得新弃旧,所掷弃之女子无几数死,妾今日虽不遭其害得出天罗,然以弱质伶仃凄凉岐路,乡关遥隔亲戚无依,际此夜深人静,胆怯心惊,倘稍为观望,又遇歹人,则前冤未报,后祸再招伤,何如也。妾胸中不白之冤不能伸诸公堂,只顾诉于地府矣。’”“我谓她道:‘你为客路无依,投河而死,我着人送你回家,使你得续断丝,重完破镜,你意如何?’她挥泪说道:‘蒙恩人如此垂怜,真是德垂不朽,但念妾玉暇珠破,何颜回见江东,愿乞笔墨一借,待妾将遭辱投江及恩人捞救之事,细剖一番,亦可将此书呈告一灵奇冤。’弟借以纸笔,那女子写毕对函就双膝跪下,交于弟道:‘此书恳恩人带去,交于础夫,此恩此德已是结草卸环,图报不尽矣。’言讫,遂赴江而死。”
“弟思出舱援救,因碍于男女授受不亲之理,遂唤水手再行捞救,因见她性贞词烈,义不苟生,遂不复相救。弟始闻其言,不禁双眉紧竖怒发冲天,那欲通京都将此恶棍碎尸万段,及仔细寻思,若云别个僧人,决无泼天大胆干此不法之事,所云丽艳园中少年恶秃者非兄而何,兄既出家,宜潜修礼佛,屏弃尘缘,唯祈超身有日,庶不负此弃官脱俗一番,乃反借此佛门净地,以为藏污纳垢之场,论国法森严必不纵刑于大僻,即佛心慈悯,亦当千怒于如来也。如此荒行,不禁为兄危之。”
花春道:“墙茨本不可扫,然于兄前却不妨坦告,弟始谓淫报之理,天必稍宽于才子,如弟与画图上诸美人之合,皆私订以终身,谐以白发。无奈命薄时垂历遭变故,亦不得谓予滥淫闺女也,岂料此番归故,山氏不贤竟成淫乱,弟忿气将她灌醉推入太湖,然清夜盟思,我心终不甘服,谓彼苍既生我花春,不生几个佳人以配我,其所以待才子者已薄矣。而淫报之法,又尔执一不多,如此太狠,我偏立心要与他违拗到底,使其法亦有所穷而不得行。那时适幸番国宫主染病身故,我便立意出家,前几时愿为风流才子,仅欲占尽天下佳人,而今则愿为风流和尚,直欲淫尽世间女子矣,此乃弟之违天拗法,奇情非兄所得而知也。”
柳莺道:“兄言何愚昧颠倒,此天何可以违法,何可以拗淫报之理,弟苦苦为兄洞悉言之,兄唯充耳不闻,所以妄结诸美人月水之缘,致有其报;况尊间山氏夫人文精七步,武谙六韬,诗才压众,名震京都,本是一位绣阁中出类佳人,香奁内流名才子闺门管谨,姆教夙娴,幽闲贞淑之德,谅无不备,一旦逢于兄而颊有邪行,乃是我兄贻玷于尊也;既遭此变,正宜恍悟前非,莫叹弟之良言为不谬,天之报应果无私,犹可为醒醉觉梦之一候,兄何尚未回头,犹梦梦若此。”
花春道:“报应之理果甚昭彰,但前此则未能逃其报,从今我妻妾儿女孽根已尽,试看彼苍淫报之前何所施?”
柳莺道:“报应无定,速者速,迟者迟,或在阳世或报在阴间,或报在今生,或报在后世,兄何得以穷于施报。”
花春道:“来生非我也,若云地狱之若亦属渺茫。”
柳莺闻说坐久不复进言,花春又问道:“兄适才云妇人请兄代寄书函,此书若在身傍,可折开与弟一鉴。”
柳莺正色言道:“私启家书违于律,况此乃患难中一封生离死别的家书,如何可以去相抵览。”
花春道:“据兄所言,则此书竟着人送去矣。”
柳莺道:“那妇人尽即躯生且不欲含冤报恨,愿此信交于伊夫,弟若从中捺起,于心亦复何忍。”
花春道:“然则兄待断金一切,友曾不如萍水一妇人矣,夙昔交情归于何有。”
柳莺笑道:“弟若不念谊重交深,竟密遣人将书投于百孝庶处,令他即向督抚鸣冤,前来拿获矣。又何必至此相告,谆谆力劝哉,为今之计兄宜速令后园中妇女各各散去,将园庭会诸一炉,以后净修正觉顶礼如来,则褐犹可免;若再留恋姣娥,横行无度,则此书寄去陌孝帘,岂肯含羞默默。况天道迁怒之必燃巢燕之,暮欲将来祸到临头悔之已晚,兄试思之。”
花春闻言,愠愠道:“我既立志如此,上不惧于天怒,下不惧犯王章,即粉骨碎身亦所不畏,请兄且莫抑一片热心,但留两支冷眼试看天公何法施报于我,我花春亦俟天报应之,而甘为顺受。”
柳莺闻言,唯是嗟叹连声,垂头不语,遂与花春作别,花春道:“今朝分袂未识何时再得与兄一会。”
迁乔道:“弟考毕宁绍温台诸府,不久要至岁林,定当再造宝山会兄。”
遂送迁乔至殿外,然后回步进来,仍到园中与诸美人谑谈终日,把迁乔药石良言竟尔置至度外。
却说迷园乐事,笔难琐述。那一日,正逢七夕,花春想道:“织女牵牛,仅得经年一会,怎及得我与诸美人宵宵云雨,夜夜风流,正是:天上由来多别恨,人间何必抱离愁。”抚景与怀,遂口占五言一律,其诗云:
超递银河畔,相逢鹊桥边;
飘飘来月下,脉脉会星前。
镜喜今宵合,桥看此夜嗔;
遥思去年事,一别又经年。
是夜令诸美人不许安睡,为迷园中鹊桥大度,一一交合尽欢,以傲天上佳期之所不能及,直至晨钟送响,晓漏频催,然后罢战。
却说岁月如流,韶光易逝,转瞬间又是中秋佳节,适届焚烧秋香之期,四方游女又是络绎而至。一日轿夫抬一女子进园,花春将她面庞细认问道:“你莫非维扬逢杜来之女逢凌霄么?”
那女子回言道:“是亦。”将花春注目良久问道:“你莫是三载前进都赴试,在我家可竹轩中留寓的花郎么?”
花春道:“是也!我那日重至广陵以完旧约,岂料卿已适人,不胜悲感之至。”
凌霄道:“妾与君盟深山海,岂有异心,无奈迫于严命,不敢拒违,只得吞声饮泪,而为遂水杨花。然身虽适彼而抚怀追昔,犹恋恋不忘君耳。”
花春道:“约卿迁人于姑苏,谅多纳笼,今何事而来游于此。”
凌霄道:“妾久闻西河山明水秀,风景可人,故驾一偏舟同女伴数人,特到此一玩。今日上游天竺,唤几乘坐轿下山,因游人热闹,前后不能照应,轿夫抬了竟如飞而奔,抬至此间得与君会,在他人际此则以为忧,在妾此实以为幸也。然妾思君青年才富,正宜建功立业,于皇家荣叨爵赏,则画阁中珠围翠绕,粉艳脂香,怕不有妩姬美妾列队成行,为何削发为僧于此,行那丧身招祸的险举尔?幸遇故人相见,可以谐欢,苦非所愿,岂能悦服从君,恐如此计险行强飞灾难免。”
花春笑道:“你看我园中诸美齐齐,皆如卿这样来的,我此园中自有后户可通,故不自山门而入,诸美人到此不识此闺在于何处也。至于藏姣之所,莫说幽僻异常,闲人绝迹,即飞来之野鸟亦恕碍于径路纤曲,楼关环回,未能径飞至此。”遂手拘凌霄,一重重指与她说道:“这扇户门自外观之直是一架方厨,并非户扉也,外面锁御金兽难启连环,我只消将里边转运暗钮,双扉启矣。”
二人过湾曲折行来,见有一座假山隔住,别无路可通,那假山堆得断岩峭壁,甚是奇山异石玲珑异常,凌霄问道:“此山可登否?”花春道:“若不登此山,如何能出外。”遂一步步拾级而登,行到半山犹未饵,其而只见山腰凹凸履步难行。
花春携了凌霄不复上升,遂向一山洞内迤而下,洞中仅留一线天光,不甚亮,观其中七曲八弯,只方方数亩广阔行来,约有里余,花春道:“我时常出入必须认明弯角上记号,若任足投,则回又不能回,出又不得出,任尔劳劳投足,竟终在方才这个地方,狮子岭更玲珑奇巧几倍。”
凌霄闻言,不禁诺诺称善,步下假山,又于各处亭台楼阁中观玩一番,来到一座高墙之下,指与凌霄道:“此处名曰仙凡界。”
凌霄问以:“何为仙凡界?”花春道:“墙外乃是外园,其间花卉奇木争春,亭池曲绕虽有可观,究不如内园之艳丽,又无美人贮于其间,故出乎彼,则仍是凡境;入乎此则有诸美人之弹唱歌舞,如月宫瑶声一般,名之曰仙境亦不为过。”
凌霄道:“原来如此,且问君既有此雕墙相隔,在于何处出入?”
花春道:“并无门户可通,我欲出园只消飞纵而上;若园童出入,墙下另有暗径可通。你道姣藏金屋密不密,幽不幽。”
二人在墙下徘徊片时,仍复一重重步回。
凌霄在迷园中约住了半月余,一日谓花春道:“妾居于此,君所谓仙境也,如在瑶宫月阙,几忘此身是凡是仙,恐薄命妾消受不起,必至变生不测,未识君欲老妾于此园,还是与君款洽多时,肯令妾归于故里。”
花春笑道:“故对我情又深,心腹相孚谅无异志,若论夙昔订盟之意,本愿成其佳耦,谐老终身;至于今日,则事变人非,又当别论矣,决不敢强留卿住也,此事唯在卿自决之,欲留则留,欲去则去可也。”
凌霄道:“君园中明生荧荧开放镜绿云扰扰梳晓鬟,粉黛盈盈,谅无伤于寂寞,妾即居此亦属赘瘤,故妾志决于归也。”于是又逗留了二、三日。
花春道:“此间至姑程途遥遥,当唤舟送汝还家,我怀始放。”
凌霄道:“这倒不必,若君唤舟送妾回去,家中盘诘情由反难掩饰,妾有一姑母在城外居住,离此不远,前日曾到彼探望过的,妾晚间悄然行去,设言遇拐流落,恳即送奴回家,此事方妥。”于是挨至晚间,两情不免眷恋,别泪沾襟。
花春道:“若从山门行出,未免招人耳目,多却一番周折,不如悄悄从后门僻路出。”遂令画箧引她同行,遂到那家门首,然后回来。不意画箧去了,直至明日竟不见回,花春虽不免怀疑,然究不十分在意。
那日花春在轩中,闲筵饮酌倏尔间狂风大作,急雾迷空,眼前昏黑异常,只见前面有一众女鬼蜂拥而来,花春历声叫道:“我花状元,花元帅在此,尔鬼不得无礼!”众鬼魂全无惧怕啼号嚷乱,竟奔花春而来,花春霎时昏迷倒于地下,众美人上前唤醒,睁眼看时,依旧清天皎皎,秋日悬辉,那一队鬼魂竟绝无影响了。花春心神甫定,不胜暗暗惊异。
是夜卧于榻上觉得意倦神疲,懒度春风于锦帐,而心中又不胜惶恐,令多点灯烛,须要辉煌照耀,滔滔生光;诸美人轮流在榻旁相伴,不许暂离咫尺。
时交午夜,又听得震声大作,有无数盔甲的军士手中各持刀枪,拥进卧房,花春顿足槌胸大喊有鬼,那须军士说道:“你真见了,鬼在哪里,说鬼话。我们是奉新任督抚王大老爷之命,率兵上围住前后园门,特来拿你的。”竟向前扭住。
花春上有锁索不觉平日间擒牛捕虎的英雄,纵壁飞檐的本领,到了此时竟一齐化为乌有,众兵士在园中行走如由熟路一般,无何出了迷园来到督抚堂上。
只见灯火辉煌,照耀如同白昼,两旁列首无数军士,俱戎装带甲,执战持矛。
督抚升堂端坐于上,军士把花春带过,那督抚遂拍案唱道:“本院日甫入境中,有孝庶柜贞告你假托空门,奸淫相淑,欺天灭法罪不容诛,现有百故妻李氏手札函言之謦謦,然本院犹未敢全信,密遣随人潜来窥伺,在你后园门左右探了数日,不意昨晚见一童子引了一妇人从园门行出,因悄悄拘来,把那童子略加刑细诘情由,知孝庶所言非谬,谅你贯恶已盈,难逃法网,今日在本院跟前尚有何说?”
花春自知冤家已到,谅来难保残生,遂硬抬抬向督抚顶撞道:“我行我事,你尽你职,问刑按律何必多言。”
那督抚遂令手下人仍把花春软禁在监,一面即请皇命,令众军士各执器械,须要角弓上弦利刀出鞘,用心围护犯僧前去;又命旗牌官数人一同押赴刑场,旨到遂斩。
花春暗暗叹息道:“迷园之乐曾几何时,而报在及身,转瞬即是彼苍,纵不能报我以淫,而已使我不能久乐于淫诚哉,天理之不可拗也,该有如此。”
无何法场已至,旗牌官回身把宝剑一扬,两旁刀斧手即手起一刀,人头落地,痛不可熬,魂虽远飘,心还未死,此时直恨无地穴可钻,方知割颈之苦有如此者,不觉三魂缥渺,去向无由。忽见一队鬼魂远远而来,见了花春遂乱扭乱撞詈骂不休,花春注目细认,那须女鬼皆在生前与他结过未了缘的,只是低头不语,任她拖拖拽拽。
行了久行,望见前面有一座殿宇甚是巍峨,看看行近,众鬼速将花春拖进,众声喧嚷,只见殿门内走出夜叉小鬼喝道:“此间甚去所在,尔鬼如此喧闹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