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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部分

淞隐漫录-第2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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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夕,读书至三更,微倦隐几。忽一女子珊珊来前,媚眼流波,娇姿夺月,长眉秀靥,妍艳罕俦,…至生旁,裣衽作礼。生惊起相揖,诘所从来。女笑曰:“妾即申家女子,君岂未知耶?”询其字。曰:“蓉卿。因以十月生,故名。”坐谈既久,渐入游语。女问生近作何诗。砚底适露诗笺一角,因取观之,乃《有忆》三绝句也。其一云:

惆怅怀人强倚楼,梦魂欲渡怨无舟。

落花湖上知多少,不及侬心万点愁!

其二云:

蕉帘秋意月昏黄,小榻熏残荳蔻香。

劳我今宵翦灯坐,薄罗衫子耐新凉。

其三云:

小楼曾听诵诗声,未了三生石上情。

无计著书且闭户,不缘修道总缘卿。

女曼声吟哦毕,遽拍生肩曰:“所忆何人?可直陈否?”生曰:“所谓美人,在天一方。相思不见,我劳如何!”女曰:“然则君何为而舍近而就远耶?”生因揽女于怀,曰:“卿的是解人。但虑短缘撮合,不能与卿偕老,始乱之而终弃之,君子所弗为也。”女曰:“君未婚,妾未嫁,苟两心相同,何患不谐?”生遂炷香于大士前,订为夫妇。携手入帏,极尽缱绻。

自此女无夕不来。或翦灯作字,或对月联吟,虽逢风雨,女亦至焉。生因询女卧室在何处,“当必在园左右;不然,何能往还自如也?”女曰:“今夕蟾辉分外皎洁,何不一至妾房,破君疑窦?但卧室后窗,正与巧姨之房相对,君勿作謦咳声,恐其耳属于垣也。”生笑应之,遂与偕行,不百数十武已至。

室在一高阜,蹑石级而上,门外梨树数十株,绿荫缤纷,略漏月光。女自启双扉,导生入,小室三椽,倍极幽雅,中悬扁曰:“红蕤阁”。左为女房,右为书室。阁中鼎彝斑驳,图史纷陈,玉轴牙签,充插架,房中帷帐衾枕,更形华焕。女曰:“婢已早睡,不能唤起煮茗,勿嫌简亵。”生偶翻案头素册,上题曰:《韵秋女士漫稿》。甫欲展阅,女遽夺之去。生曰:“此岂卿作耶?何为秘不示人?”女曰:“君至此间,当谈风月,复何暇及此冷淡生活哉?”是夕,生宿于女房。天未明,即呼生起。时月已落,乃笼纱灯穿林行。甫抵阈,鸡已鸣。生回顾,女倏已不见。异之。

翌日,生微觉体倦,散步园中,聊抒积闷。信足所至,路颇曲折。偶忆昨夕所经之境,尚堪仿佛,爰循之而行。既至园之东偏,另有一篱落,依树作壁,编竹为门。生入而观焉,中一土邱,立石碣曰:“申韵秋女史之墓。”生见之竦然,不觉毛发皆戴,知所遇乃鬼也。

既暮,不敢归房独宿,佯称有疾,呼其仆袱被来伴,而心犹惴惴,三更始入睡乡。见女含泪伶仃而来,摧残掩抑,殆不胜情。谓生曰:“妾之行藏,已为君识破,冥缘尽于此矣。然冥缘之终,即世缘之始。妾今夕将投生杜家,亦鹿城望族,十六岁当为君妇。君夫人瑶台倾后,若欲续弦,当诣城南访杜上舍第三女公子,即妾也。事无不谐。君牢记勿忘!”叮咛再三而别。生人之出门,见鱼轩已候于门外,女洒泪登舆。生方欲有言,舆左一人服白衣冠,面目狰狞,挥鞭击生背,蘧然而觉。

侵晨,寒热大作,托故旋里。生恐其忘也,将梦中所言,密志于簿。至时生妻患病甚剧,日谒三医,咸谓不救。毗陵包桂山,不以医名而精于岐黄术。偶以事造生斋,见生似重有忧者,询生,具以告。包自请入诊,投以药石,三日而愈。

生后以赴约至鹿城,将及,闻兵警,折回笙村,仍宿申舍。夜半女忽至,呼生曰:“玉郎尚忆我否?此别苒苒十七年矣。妾自降生杜家,前因未昧,日日盼君。来年及笄,好约终虚,抑郁成疾。适赭寇踞城,四出侵掠,妾在近乡,不及避,见妾貌美,遽加逼辱,妾忿不从,抽刃刺之,遂被害。上帝怜妾贞烈,命列仙班。妾以君禄秩妻孥上询仙官,知君夫人以曾行一善,延寿两纪。妾于七年后,仍当下践红尘,了此一段因缘也。”

生方揽女之祛,将有所问,忽村中锣声大震,群哗贼至,生遂踉跄着衣起,登舟遽遁。继知讹传,惊魂乃定。回思梦境,历历在目,顾屈指此时齿已逾花甲矣,心忖必无是事,妖梦不足为凭也。遂置之。

越数年,偶偕同人入小蓬莱馆扶乩,符■甫焚,乩忽自动,写一绝句云:梅花幢外落疏钟,相见千回在梦中。剩有思君两行泪,春风洒作杜鹃红。下云:“妾乃鹿城申韵秋女史是也,为蕊珠宫司花侍者。以与玉郎情缘未断,兹将托生于琴川陆家,以续君姻,记取虞山下第五家门前有梨花十五株者,即妾所居也。十五年后,重与郎君相见。过此则天荒地老,永无会面时矣。”复书一绝云:人间万恨累多情,往事零星记不清。他日相逢应识我,红蕤阁畔证三生。书罢寂然,问亦不复答矣。座中惟生知其故,憬然默识于心,秘不告人。生年至六十五,犹康强无恙。

秋间妻忽以疾殒,哀悼倍至。时琴川盛行女子说平话,士大夫家宴客,每呼来侑觞,每岁品评甲乙,出有花榜,得列前茅者以为荣,如占榜首,声价陡增。九月中,鞠部诸伶大张菊花会,奇种异葩,自远毕集。生友欲解生哀思,同劝生往。生亦以其地山水名胜,兼欲一证乩语,欣然命驾。至后登览浃旬,游屐无不遍至。

虞山下第五家,果有陆姓。投刺求谒,立即延见。主人生五子,皆在塾读书,尽令出见。第三子仅十五龄,美秀而文,容貌约略似女。见生,似曾相识,目灼灼谛视,若有所思。生为朗吟前诗,似颇领会。然男也,非女,无可置词,废然而返。

白素秋

田碧秋,名佩荪,扬州人,而迁于吴。父芷生,固江都名孝廉。家故素封,而工心计,饶蓄积,以是有“田万户”之称。顾年逾大衍,仅生一女,尚虚嗣续。爱女若掌珍,一切悉随其意。女喜读书,特为楼五楹,以藏经籍,奇编异帙,搜罗殆遍。女年及笄,姿容婉丽,举止令娴。欲早择婿,而甚难其选。

吴门有任秀才瑞图者,以学问文章冠群彦,一邑中推为巨擘。家贫,犹未有室。生貌固翩翩娟秀。一日,女方与邻妇小立门前,生适趋而过。妇指谓女曰:“此秀才中之翘楚也。闻其文才必作状元郎,不知谁家多福女娃,得以消受耳。”女注目视之,意似许可。

既夕归房,辗转不能成寐。微闻窗外有弹指声,询为伊谁。曰:“我即日间所见之任生也。感卿顾盼有情,是以犯瓜李之嫌,冒昧来此。檐际风露甚冷,请即启门。”女却立踌躇,不敢遽答。顷之,门尚未启而生已入内,向女长揖。女亦裣衽还礼,谓生曰:“堂上耳目甚近,请却退。果蒙垂爱,请遣媒妁来,当无不谐。苟以非礼相干,为桑间濮上之行,妾弗能从也。”生曰:“此来只谈风月,敢涉邪念哉?”因与女东西对坐,娓娓谈诗,自汉魏六朝以至唐宋元明,靡弗讨原溯流,穷其旨趣。女亟赞其妙。久之,渐入游语,近于亵狎,女微笑不言。生移座以就之,戏揽女袂曰:“罗袖薄如此,何以耐宵寒耶?”女仍低首拈带不语。生笑指之曰:“自恨鲰生福薄,不及此鸳鸯绣带,得以常近纤腰一搦。”继而抱置榻上,女亦不拒,因此遂成割臂之盟。

女谓生曰:“此身已属君矣。以后将何以置妾?”生曰:“‘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生生世世,永弗相离。”自此恒与女往来,几天间夕。女视生体态笑言,日稍变异;久之,竟与初见时迥别。生问女曰:“我今孰若曩美?”女曰:“曩时信美矣,似于端庄中杂流利;今则风流蕴藉,几令人想张绪当年。”生向女再拜曰:“卿真我之知己也!奈夙缘将尽,不得久留何?”女请其说。则曰:“至时将自知。”

任生是日偶经女门外,骤睹女容,殊惊其艳,谛视徘徊,然后疾趋而过。既回斋舍,挑灯夜读,转忆容华,颇涉遐想。少倦,隐几假寐,梦中忽觉有推之醒者,且笑之曰:“攻书客何竟作瞌睡汉哉?”耳畔莺声呖呖,口脂之馥,直透鼻观。启眸四顾,则一绝妙十六七岁许女郎立于身旁,细加端详,即日间所见丽人也。因曰:“卿非田家碧秋耶?何能至此?顷睹芳容,不禁心醉。今乃不召自来,得亲香泽,真是几生修到!”遽拥之入帏,代解结束,雪肌乍露,玉体横陈,此乐奚啻天上,不在人间。女竟夕无一言,天明,悄然自去。

生自与女相遇,枕衾衣服,芬芳袭人。女亦每夜必至,举杯对月,剪烛翻书,风雨之夕,辄拨琵琶歌长短调,藉以消遣。女饮量甚豪,罄百觥亦不醉,生弗逮也。女偶问生能诗否,生曰:“夙心所好,岂有不能,特愧未工耳。”越夕,女出诗一卷授生,题其签曰《忏红吟》。生略一翻撷,大抵皆闺阁遣愁之作。七绝四首云;

凄然拥髻静焚香,偎着熏笼漏正长。

狼藉绒针抛满榻,夜深绣得两鸳鸯。

鹦鹉帘前屡唤寒,罗衫清泪几曾干?

落红满地无人扫,只恐多情不忍看。

珠栊不卷雨如丝,眉讳新愁只镜知。

深院一灯红似豆,兜衾最是未眠时。

绣幕深沈思悄然,寒灯挑烬不成眠。

弯环低尽湘帘月,只有钟声到枕边。

生为朗吟数过,亟赞之曰:“此女学士可与温李两家分道扬镳矣!”

一夕,生以赴友人宴,晚归,则室中红烛高烧,案上杯盘尚未收拾;烛之…头,所藏宿酝已空。闻帐内有鼻息声,启衾视之,女睡正浓,双颊微酡,彷佛晓霞将散,又如海棠香梦正足,惟再三审视,其容初不类碧秋。生讶甚,殊不解其何以来此。因眠于侧,欲观其变。久之,女始转辗有声。生乃揽之于怀,曰:“美哉睡乎?”女曰:“君何时来此?”生曰:“卿果何人,请直告我。”女嫣然不语,即起揽镜自照,笑曰:“今日庐山真面目为君识破矣。妾乃白氏素秋也。前生与碧秋为姊妹行,每以貌不逮碧秋为愧。今生自谓过之。君观妾与碧秋孰美?”生曰:“此时碧秋不在侧,卿自堪独秀一时。尹邢嫱旦,可称双美。”女以纤手弹生颊曰:“此君模棱语耳,后来当有定评。特妾踪迹已露,势不能久留。且行露宵征,亦非计也。秋试在迩,君何不往?”生以行资未措为辞。女曰:“妾有私蓄七十金,可以助君,旅橐有余,则以购异书可也。乡闱已捷,然后遣冰人往说,当无不谐。事成,幸勿忘我。”生喜感交并,留与共宿,极及缱绻。早起,女已不见,自此绝迹弗至。

生入闱,文字颇得意,敏捷如有神助。榜发,然高列。求姻女家,允焉。生方虑阿堵物不能猝办,谋贷诸戚串。一日晨起,有叩门求见者,则一美少年也。手持五百金并尺一书曰:“此素秋所以赠君者。”生方拟询女居处,而少年已长揖出门去。生于是择吉行礼。至时贺客盈门,彩舆登堂,笙箫并作,嫁娘既扶新人出舆,则舆中更有一人相携齐出,并皆红巾首,盈盈偕立。宾从尽惊。内有识者,请并去巾以观孰为田氏女,则真赝自别,邪正可分。既却扇,两女皆艳绝如神仙中人。嫁娘白客:“此田氏女碧秋也。特不知上立者为谁家妹。”生固识女,向客缅述前事,且言“两次赠金于我,故恩至而情深者。”客曰:“然则不如另设青庐,并纳之,效英皇之故事,亦何不可。”生从之,蹀躞于两者之间,伉俪固相得,而两女亦相爱悦,并无猜嫌。

三日庙见,诸女伴咸置酒属贺,评田女曰“■艳”,评白女曰“纤丽”,燕瘦环肥,并皆佳妙,而白女秋波明媚,尤觉秀绝人寰。两女甲乙遂定。田女弥月归宁。白女亦欲返其家,生戏谓之曰:“卿家果在何处?此一月中,卿母未尝遣一价之使相临,何必遽欲往还?”女曰:“我家在金阊门外邓尉山中,一烟波,朝往夕返。君何不偕行,一识岳家?”

生从之。既抵其舍,则肃客出迓门外者,即前日赠金之美少年也。询知为白女之兄。其室■闳高峻,栋宇毗连,宛然世族。继而设宴相款,水陆毕陈,异馔佳肴,不可名状。仆从犒赏丰盈,靡不欢悦。始有疑白女为非人者,至是群喙尽息。

一日,生偶经田女室外,闻房中有笑语声。从窗隙窥之,见一少年偕女对坐,状颇亵,审视之,即白兄也。生愤甚,排闼直入。女颇惶愧。少年殊坦然,并不趋避,谓生曰:“君来亦甚佳。本欲一为剖白,我亦从此逝矣。我于碧秋女史三生石上旧有姻缘,渠于门前见君尘心一动,故特假君形以为作合,转令素秋女弟完璧以贻君,复使宛转赠金,谐君姻事,其报君也,可谓至矣。且碧秋慕才爱德,但知有君而不知有弟,于从一之义,亦无愧焉。”

生诧以为妖,回顾…头悬有宝剑,遽拔以逐之。少年大笑而起。诸臧获闻之,毕集室中,群呼助生,操戈纵击。转瞬间,少年容貌衣服,与任生无异,一时室中有两任生,众莫之辨,喧噪弥甚。俄见一任生趋出门外,招白女与别曰:“我将应虬髯公招,游于十洲三岛间矣。五百年后,重复相见。”又谓田女曰:“善事任生,勿以我为念。”言讫,耸身入云际,冉冉而灭。

阿怜阿爱

阿怜,琴川人,家住虞山下。父兄素业农,种负郭田十余亩,差足自给。女自少即具媚态,又娇憨善俟意旨,能取人怜,故字之曰“阿怜”。及长,姿首妍丽,靡曼风流,尤能目挑眉语。附近少年子见之,无不摄魂丧魄,神志颠倒。

琴川故多词史,以此致富者殊不乏人。女由此亦习歌曲,弹琵琶,渐作倚门生活。闻沪上为繁华胜地,遂以一舸载之来。妆入王家勾栏,易名宝珠。章台既进,艳名噪一时,枇杷巷里,宾从如云。同时有两宝珠,并溢芳誉,因冠以小字别之。

时有琴溪某公子者,天下豪俊士也。于书无所不览,悉能通其大意,尤好兵家言。求天下奇士,阴识之于穷乡僻处、俦人广众中,厚相结纳,曰:“以备他日用。”于形胜要所在,了如指掌。往往凭眺登临,徘徊不忍去。喜舞长剑,跃骏马,尝欲居颍亳之间,选募壮士,教以兵法,以期拔戟自成一队,尝以一联标其门曰:“家有八千子弟,胸藏十万甲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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