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色惊悸-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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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肖冬梅肖冬云姐妹二人各自将左臂往胸前一横,齐声高叫:“要是革命,我们热烈欢迎!要是不革命,就滚他妈的蛋!造反有理!一反到底!不获全胜,绝不收兵!”
尽管是大夏天的,司机还是不禁连打了几阵寒战。“文革”中,他家因他父亲曾是小业主被抄过,他父亲也被游斗过。当年他是“黑五类”、“狗崽子”,最怕的就是红卫兵。见了红卫兵心里就发毛。
他怀疑自己是在梦境中,猛晃了几下头。之后瞪大双眼再看眼前的四名红卫兵,一个个神气活现的,分明不是梦境中人。
他心里便又有些发毛。
自从粉碎“四人帮”,掐指算来,“文革”已过去二十多年了嘛!中国已进入二十一世纪了嘛!亏他的头脑还保持着起码的清醒,还知道“文革”已过去二十多年了。既知道这一点,他的胆子又渐渐壮了起来。
他冷笑道:“我说红卫兵先生们,红卫兵女士们,请允许我郑重地告诉列位,这座城市并不是北京……”
赵卫东厉喝:“住口!你说北京不是北京,什么动机?居心何在?!”——从兜里抽出一份报,双手展开,将有报头的一版朝着他,大声质问:“难道这不是被无产阶级革命派夺权了的首都报纸吗?看清楚,第一版上的大标题是——四名长征红卫兵来到北京,江青同志代表中央“文革”予以关怀!报上指的四名红卫兵就是我们!”
天虽然黑,那两行大号标题他还是看得清的。他虽然看得清,但还是决定了天不怕,地不怕,不惧鬼,不信邪!
他仍冷笑道:“甭来这一套!这一套唬不了我!我们家在这座城市生活了三辈子了!它是不是北京我还不比你们清楚吗?请允许我再郑重地告诉列位——你们敬爱的江青妈妈早在二十多年前就被判为祸国殃民的罪魁祸首啦!十多年前已经带着万古不复的罪名死啦!她——死——了,你们听明白了吗?你们敬爱的林副统帅也早就死啦!他企图乘机叛国摔死在蒙古境内一个叫温都尔汗的地方啦!”
他说得有几分幸灾乐祸。望着四名红卫兵一个个瞠目结舌的样子,他心里特有快感。他接着想告诉他们如今已经是2001年了!他还想大声说,倘他们果真是三十几年前的红卫兵转世,那么他们不过是历史的活化石,说得难听点儿是历史的活僵尸!根本不值得被保护性地软禁在某一个地方好吃好喝地供养着,而应送到历史博物馆去展出,并且收很贵的门票为博物馆创收,为博物馆的员工们发奖金!总之这男人打算把他和他的家在“文革”中所受的窝囊气,以及他对红卫兵们那一种历史性的憎恶,一股脑儿都向眼前的四名不知是妖是魔的红卫兵喷泻过去……
但他接着想说的话还没来得及说出口,四名红卫兵已经一个个双眉倒竖,双目圆睁,怒不可遏了!
“他反动透顶!”
“揍他!”
于是他们一拥而上,对他拳打脚踢起来!打得他哀叫连声。
肖冬梅毕竟是十五六岁的少女,心中虽然也同样充满了无产阶级义愤,但少女的心又是无论在多么愤怒的情况之下都容易产生恻隐的呀!
她见赵卫东朝他面门狠狠一拳打过之后,他鼻中流出血来,顿时心软了,一边以身护着他一边高叫:“别打啦!别打啦!我看他准是个疯子!咱们跟疯子认真个什么劲儿呢?……”
“就算是疯子,也肯定是个反动透顶的疯子!要不他怎么不咒刘少奇死了不咒邓小平死了,专咒我们敬爱的江青妈妈和林副统帅死了?!”
李建国狠狠朝他肚子踹了一脚。挨过这一脚,他可就双手捂着肚子哎哟哎哟地蹲下了。此时他的意识发生了很奇异的转变,仿佛连他自己也搞不大清自己究竟是在2001年还是在三十几年前的“文革”之中了。似乎不是四名红卫兵不明不白地穿越历史来到了当代,而是自己又被一双看不见的大手猛地推回到了过去。他对红卫兵的历史性的憎恨,也随之被对红卫兵心有余悸的历史性的恐惧所取代了。他似乎又是三十几年前的他了……
他双手捂着肚子蹲着,连声卑贱地求饶:“我反动,我该死!红卫兵小将们,宽大了我吧宽大了我吧!”
肖冬云本已和妹妹一样,在他双手捂着肚子哎哟哎哟地蹲下那一刻心生恻隐了,但听了他求饶的话,反而又腾地火冒三丈了!
“听,他自己也承认自己反动了吧?我看他是装疯卖傻行恶毒诅咒之实!”
她从地上抓起那只大炒勺,朝他头上狠狠拍了一下。硬碰硬,发出当的一声响——于是他身子晃了几晃,捂着肚子的双手又捂住了头,缓缓地倒在地上了……
肖冬梅不禁朝姐姐跺了下脚:“姐你这是干什么呀!下这么狠的手!别忘了咱们是首都的客人!是毛主席他老人家的红卫兵!闹出人命来丢谁的脸你想过吗?”
瞧了一眼躺在地上的男人,她觉得问题严重,都快哭了。
四名红卫兵一时不安起来,面面相觑。
李建国见肖冬云神情紧张不安,自告奋勇地说:“冬云你别怕,他要真死了,追究起责任来,我替你承担!”
肖冬云心里当然也害怕自己一炒勺将他拍死了,但嘴上还挺硬,理直气壮似的嘟哝:“我才用不着你替我承担呢!红卫兵小将一人做事一人担!谁叫他恶毒诅咒江青妈妈和林副统帅来着!江青妈妈说过的——好人打好人误会,好人打坏人活该!像他这种反动透顶的家伙,打死一个少一个!统统打死了,就全国山河一片红了!”
赵卫东终究年长两三岁,虽然心中也惴惴地暗慌了片刻,但随即就要求自己镇定了。那是一种陡然升起的责任感使然的镇定。因为他是他们的长征队长呀!是他们在严峻时刻的“头脑”哇!
他默默地从肖冬云手中夺过炒勺,掂了掂,觉得挺轻,显然是铝的,不是生铁的。于是心中一块石头落地,有了数。
他长辈似的摸了肖冬云的头一下,低声说:“炒勺这么轻,要不了他的命,我看他只不过是昏过去了……”
听了他的话,肖冬云暗舒一口气。她不禁向他投去亲爱的一瞥。
这时,躺在地上的男人动了一下,呻吟了一声。
这时,他的儿子从窗口探出头望向这里——他大叫:“妈!妈!不好啦!我爸爸躺在地上啦!”
他老婆的身影也随即出现在窗口——那女人又嚷了起来:“全院邻居都快出来呀!出人命啦!我家小宾他爸躺倒在血泊里啦!生死不保了呀!”
她这一嚷,几乎每家每户的窗口都出现了身影,紧接着又有人从露天木梯上奔下来……
赵卫东当机立断地说:“我们赶快离开这个院子!”
肖冬梅左右扭头望了望,见此院的后门所临的是一条幽静的街,本能地拔腿就要跑过去……
赵卫东一把抓住她手,指着通向步行街那个门洞命令道:“都要服从我的指挥!我看跑出那个门洞准是长安街!不是长安街不会那么灯火通明的!”
他说罢,紧紧抓住肖冬梅的手,率先朝那门洞跑去。李建国肖冬云自然紧随其后。李建国也一边跑一边抓住了肖冬云的一只手。而她一甩胳膊挣脱了,仓皇之中仍不失红卫兵尊严地说:“别抓着我手,我又不是小孩子!”
门洞那儿,电箱烧烤卖得正火。老板娘和几名雇来的乡下姑娘,都正忙于打点生意,谁也没注意到院子里发生了什么事儿……
露天木梯上的几个人却已奔到院子里了。见他们的邻居果然躺在地上呻吟不止,便都冲着四名红卫兵的背影高喊:“堵住他们!门洞那儿的人堵住他们!不要放他们跑了!”
其中二人追了几步,收脚站定,不知四名红卫兵身携何等伤人利器,没充足的胆量和勇气一味地穷追不舍。
即使他们那么地大喊大叫,门洞里的老板娘和几名雇来的姑娘也没听见。她们皆背对院子,面向步行街——而步行街上实在是太繁华了,从一些店里传出的音乐声通俗歌唱声,将发自于她们背后的喊叫掩盖住了。何况生意那么的火,她们的听力那一时刻似乎都下降,只集中着视力于钞票于烤箱了……
赵卫东扯着肖冬梅跑到门洞跟前时,恰巧有一个姑娘转身擦汗。
她发现赵卫东们,顿时呆愣住了。围裙角托在手上,举起在脸那儿,一时的忘了擦,两眼一眨不眨地瞪着他们,如同被施了定身法——这可是些干什么的人呢?穿着像军装又不是军装的黄绿衣裤,臂上还戴着红箍箍……是什么部门的稽查人员?可看他们的脸又分明学生气十足呀!觉得在什么地方见过这一类人,一时又想不起来究竟在哪儿见过……
赵卫东和肖冬梅也双双地急收住脚呆愣住了。随后赶上来的李建国和肖冬云同样急收住脚呆愣住了。他们呆愣的程度,不亚于对方,也如同被施了定身法似的……
他们从小长到大,也是没见过对方那样一个人的——她那是戴的一顶什么帽子呢?两只尖尖的耳朵,向前探出的尖尖的嘴巴,嘴巴左右还有数根长长的纤细又漆黑的胡须。那不是用红色纸板做的狐狸的头吗?只有儿童剧团在舞台上演童话剧才会戴那样的帽子呀!可这个灯火通明的门洞并非舞台啊!对方也分明不是儿童啊!看去至少十八九岁了,也许二十二三岁了吧?那样的一顶帽子底下又是一张什么样的脸哇!的的确确,那是他们出生以来在现实生活中从没见过的脸。甚至在画刊上也没见过的脸。说到画刊,其实他们之中只有赵卫东当学校
图书馆的义务管理员时,才在专供老师们借阅的书架上翻看过两种画刊——《人民画报》和《大众电影》。即使在那两种画刊中,女人化了妆的脸也不是对面那样子的呀!除了赵卫东,李建国和肖冬云姐妹俩出生以来是连一册真正的画刊都没见过的。他们在小学时各自看过的,或可算是画刊类的读物,只不过是《小朋友》和《儿童时代》。那两类“画刊”中可没有对面那样子的脸!
但那样子的脸,自九十年代以来,却是一张中国人在大城小市屡见不鲜、见惯不怪的脸。甚至,在许多乡村,谁都可能不期然地发现那么一张女子的脸。那只不过是一张剃掉了眉毛又文出了另一种眉的脸。在赵卫东们看来,那一种假眉的人工效果特别显明,仿佛是用印刷机印在眼上方的。以他们对人脸的审美习惯,是根本无法觉得那样的一双眉有什么好看的。相反,他们觉得简直丑死了。没有眉毛的眉,那还能算是眉吗?眉下的那一双眼睛,本是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一双单眼皮的杏眼。上下两排衬托着那双眼睛的睫毛很长。它们被睫毛夹子夹过了。显然,夹得太狠了,于是它们向上向下也都翻卷得过分了。似乎被车轮碾过的两行禾苗似的,仿佛永难恢复自然而然的原状了。那么两排睫毛,又被刷过了睫油,并且刷的水平不够高,于是如同被车轮碾过的禾苗又被喷了一遍沥青。那双眼睛勾了眼线,但眼线未免勾得太粗了点儿。那双眼睛也涂了眼影,但浅蓝色的眼影未免涂得太重了点儿。还有那张脸上的那双唇。那是一双抹了猩红唇膏的唇。那本是一双娇小的唇,唇廓却被唇膏扩大了开来。因而在那张不大的脸儿上,便有着一张索菲娅?罗兰般的
性感大嘴了。脸儿本不大如银盘大如满月,五官化妆过于夸张,
化妆品用得也过于铺张,则就使五官在那张脸上显得特别的拥挤了。仿佛都不安于自己天生的位置,都想侵略到别处似的……
红色惊悸 第六章(2)
倘对于当代女性们的自我化妆技艺太挑剔,从步行街这头走到那头,留意观察的话,不难发现一两张同样的脸。而即使看见了,人们也只不过会在心里暗想——这小姐,正式化妆前勾勾“草图”呀,瞧把自己的脸儿弄成什么样了呀!
但是对于赵卫东们情况则不同了。
他们不是觉得那张脸化妆化得太浓艳了,而是觉得那是一张非人的脸,恐怖的脸。尤其那张脸上的大红嘴,使他们觉得像是刚刚吃过什么活物染着鲜血似的。
在对方朝他们转过身,抬起头,她那样子的一张脸被肖冬梅蓦地一眼望见时,那十五六岁的少女本能地一步躲闪于赵卫东背后,几乎吓得失声尖叫起来……
再看对方的穿着吧——她穿上衣了吗?她当然不会不穿上衣的。只不过她穿的上衣无领亦无袖,而且瘦,而且小,而且短。仅靠两根吊带悬在肩上。这就使她的双臂,她的两肩,她颈下的小半部分胸裸露无遮掩了。酷暑之际,不唯这一个姑娘,步行街上有不少年轻的女性都穿她穿的那一种仅靠两根吊带悬在肩上的小衫。为了图凉爽,本也算不上有失什么体统。但由于她扎的是那种连胸围裙,便使她看去仿佛只扎着条围裙而没穿上衣了!她下身穿什么了吗?当然也穿了!步行街又不是供人们裸泳的海滩,她怎么可能下身什么都不穿呢!只不过她穿的是那种极短的制服短裤,而且是那种男式的,前边拉链开口的。2001年的这一个夏季,不知受什么服装文化的影响和哪一种时尚潮流的引导,在预先完全没有任何商业宣传的铺垫之下,这一座城市二十来岁二十多岁的姑娘们,忽然都开始穿起那种极短的男式制服短裤来。而且裤腿在比赛其短的过程中越比越短。短到已经不大好用膝上几寸来说明,只能用腰下几寸才讲得清楚了。远远望去那几乎就是宽腰带,近看方能看出原来还有裤腿,还算是裤。报上评论,女性穿那一种男式制服短裤,不仅不会丧失女性的柔美,而且是更彻底地展示着女性的美腿的性魅力了,而且增添了阳刚之气。报上还评论道——时代不同了,阳刚之气再也不是男性的专利了。女性理所当然地可以采取“拿来主义”,“穿上主义”,急我所需,衬柔之美等等,等等,不一而足。推波助澜,
天花乱坠,竟一度使那种极短的男士的制服短裤被本市的些个赶时髦的年轻女子们抢购一空。三天内她们以几近于疯狂的热忱对本市的大小服装店和各条街道上的服装摊进行了轮番的扫荡式的“掠夺”。店家商人和小贩们无不眉开眼笑,惊呼供不应求。当然,报界也从他们的利润中明里暗里分得可观的宣传费广告费……
那受雇卖烧烤的农村姑娘穿的即是那一种短裤,所扎围裙又肥了点儿,长了点儿,在红卫兵赵卫东们看来,自然便像下身什么都没穿的样子了。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