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迷寒山-第1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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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不是喜欢他了?”
“不管你的事。”
“你莫学你姐姐没良心。”
“爹,你人都六十好几了,莫三天两头清理我,大不了我不回家住,你耳根清静,你痛快了,是不。”
白仲蓼气得花白的山羊胡须几乎掉落了几根,望着女儿直挺挺的腰板,委屈地憋了一肚子气,偏又排将不出,只往豹豹身上撒,一脚踹去,踢得那畜生负痛逃窜,骇跑了门外一箭地远的大群乌骨山鸡,喔喔地跳墙乱飞。
第十章 年关
年关迫在眉捷,又该给州、县各位领导备年货拜年了,靖西地方俗称:“烧香拜佛。”
乔保森要葛藤将湘U01717停在位于出场口的竹木检查站附近,那儿二十四小时值班,可以放心停车过夜。他这么做完全出于对高海拔盘山公路容易封冻的顾虑。作为专职司机,葛藤一年顶头就在这个节骨眼劳神。现在自己下身那折磨人要命的性病总算痊愈,但整得人足足瘦了一圈,掉十几斤肉,如今又必须为乔保森跑东奔西备置年货送礼,身体日见消瘦羸弱。丁香看在眼里,急进心里。
那回虎头寨某村姑提一篮子山鸡蛋来场部找丁香。碰巧乔保森在场部经过,认识那女人,彼此闲聊小会儿。当乔保森听说这些山鸡蛋是丁香早几日跟她定的后,满肺腑像打翻了五味瓶子不是滋味。想这丁香这么心疼她男人,可见心性之美。自始至终,乔保森不信大奶子宽骨盆的丁香养不下儿女,一准是葛藤那卵人不中用!话讲得丑些,就是没生育能力。不过,让他百思不得其解,为何丁香死心踏地跟着葛藤十余年而丝毫不见动摇呢?
这一年正月初二,无雪。冬阳像枚新鲜破壳的蛋卵浮在地平线上。乔保森早早地通知葛藤先下山去取车,俩人一起奔往检查站,跟驻场民警兼检查站站长符刍荛聚聚头,看他把上千斤椪柑是否扎包装筐了。
符刍荛整天穿着民警制服,腰边别着一把七七式手枪,说话大大咧咧,眉毛像漆刷,胡子络腮几个月才刮一次。他是全场唯一一位驻场民警,又跟乔保森挺合得来,场里人都虚他。
符刍荛见有人敲门,不耐烦地在床上吆喝:“是条人,没长嘴巴。”
葛藤说:“太阳照屁股了,你还在偷懒,乔场长找你呢!”
符刍荛听说乔保森来了,一骨碌搭起军大衣披上身,咣噹一下扯开门,趿了双拖鞋领俩人到办公室就坐。
“赶快给场长生炭火”符刍荛粗声喊道。
一个女职工从外面跑进来,从办公室中央的四方火盆一角抽出铁钳往厨房走去,不多时,于火盆中熊熊烧了二斤炭火。符刍荛跟着换上了警服,问乔保森要不要茶。乔保森摇头表示不要了。葛藤说:“椪柑都装好了吗?”
符刍荛说:“只任叫人担上车子,要不要去瞧瞧,都齐齐码在后院里。”
乔保森说:“冬天细雨霏雪,讲不准几时就落了,俺们得抓紧时间。”
符刍荛没遮没拦地道:“场长,这么多椪柑,莫不是送州里头头儿。”
乔保森瞪他熊样,生气地道:“你管好盗贼就行。”
符刍荛说:“那我喊人上车啰。”
乔保森站起身,催促道:“越快越好。”
乔保森和葛藤俩人驱车往县城,到达后逻酒家歹了便饭,跟酒家里的熟人搓了几个小时麻将牌,直到暮色四合方才离去。一车子开到武陵县四大家宿舍楼区。俗语说:先易后难。乔保森先把十来筐给主管农口战线的副县长送了去,然后是农委主任、副主任各五筐,最后捱至深夜十时许,才踅到满从军家里,正巧满从军独生女儿满条红在父亲家熬年。见乔敲门,满条红拉开门缝,端详来者,旋即让他进来,唯恐楼梯间躲人。
“后面是小葛师傅,门莫关死”乔保森低声朝满条红叮嘱道。
这样,满条红便半敞了门,出去把楼梯间的路灯关了。同时她看见葛藤气喘吁吁掮了筐沉甸甸的椪柑,赶紧掀开门,方便他拱进来。
满条红返回屋里,不好意思地对乔保森解释:“老乔,你喊司机辛苦一下,我们家人手少,朴可又在守店,没人帮忙抬椪柑,真是对不住了。”
乔保森坐在油光发亮的真皮沙发当中与老态龙钟的满从军低低寒暄。乔保森听满条红那么客套,迭声道:“不用不用,场里孝敬满书记的,应该应该的……”
满从军望女儿一眼,鼻音浓重地道:“条红呀,当了官连姨爷都懒得叫了,可不能忘本哟。”
满条红从电视机下面组合柜底选了若干新鲜苹果,盛进一个塑料篓子,将篓子摆上沙发前的玻璃茶几,再转身把了遥控,将那台正播放着的三十二英寸彩电音量放到最小,几乎听不见声音。
“对不起,姨爷,这几日父亲的病又犯,我忙忘魂了。”
乔保森知道满从军罹患心脏病,便主动往这方面扯,絮絮叼叼聊了十五分钟,十筐椪柑也被葛藤厚实的肩膀扛完了。满条红便闩了门,叫葛藤坐下,自己搜了把水果短刀,一气呵成削好两个苹果,又分别递给乔保森与葛藤。乔保森接了后又放在玻璃茶几,开始抽手中所夹的那支高级过滤咀香烟。而葛藤,则端端坐在真皮沙发旁的一个小凳,接过满条红所赠的削了皮的精光溜圆的苹果球儿狼吞虎咽。
满从军很久以前就戒了烟,当然容不得乔保森随便吸烟,又有心脏病,慢慢地对乔产生无以名状的反感。这种情绪影响到他的成见,颇针锋地扯到一件事情:
“保森,听讲你大手大脚,搞了辆车,比县委书记的还阔气,是不?”
乔保森的心咯噔一下,哑了嘴巴竟吐不出半字,背脊也泫然浸冒冷汗,慌忙搪塞道:“山里基层比不得城里,没有车不行,没有好车更不行。”
满从军说:“是么,有这样的事。”
满条红心里也发毛,更为姨爷捏把汗,怕父亲发脾气坏了气氛,慌忙解围道:“爸,人家单位有钱,买得起。你未必压制他们莫买。‘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生产工具也是生产力一个侧面,现在搞市场经济,许多大城市私人买轿车呢,时代不同嘛。”
满从军从沙发内巍然立身,去摆于客厅角的那堆椪柑筐子抠了一个椪柑,剥皮尝了瓣果肉,可能酸得受不了,不停地倒抽凉气,重新回到沙发原座,讥哨道:“保森呀,你这经济林是老娘子熬年,一年不如一年;如何买得出去,还口口声声搞市场经济?瞎扯乱弹。”
这么严厉的批评像潮汐漫灭了乔保森的狡辩和满条红的振振有词。乔保森与其如坐针毡,毋宁三十六计走为上,欠身说:“那我们就不打搅老书记了。”
满从军不起身相送,也不置片言只语,拿着那块摇控板,使劲按了几下,电视机的音响便勃然大许多。他开始专注电视节目,不顾乔保森和葛藤怎么出了门。倨傲的模样犹如一尊佛。
与父亲形成鲜明对比,满条红送他们下了单元楼,来到宽阔的四大家水泥坪场。乔保森突然想到“红厢坊”该结帐盘底的事,就问她:“条红,应春花结帐了么?”
满条红说:“前天刚刚结清,谢谢姨爷。”
返场路上,乔保森发牢骚,说:“老子耳朵都快结茧了。”
葛藤奉承他:“你莫信老货那一套过时东西。”
乔保森说:“也是为我好。”
葛藤蔑笑说:“鬼。不听人讲——高级干部先干一步,普通干部流氓进步;送上美女主动办,送上钱财推着办。”
乔保森叫他逗乐了,笑道:“小葛,这几日劳你神了,过完年你多填报补助我认批就是。唉,神仙佛祖天多,明儿初三再在车后厢装二十筐,送州局领导。”
“二十筐光装后面可能装不下。”
“车里头可以塞几筐。”
“那县局头头呢?不送啰?”
“先上后下嘛。”
葛藤记得刚才在满书记家遭遇的尴尬,补充道:“场长,我看今年椪柑味道欠,不如改送其他礼,中用。”
乔保森的脸霎时阴沉下来,不高兴地问他:“你提提意见。”
“甲鱼,天然甲鱼”葛藤拍一下方向盘。
乔保森不免嫉妒他,含讽带刺地道:“几时你变得这么聪明了,今后转干当场办主任非你莫属。”
“那得仰仗场长你提拔、栽培啊。”
乔保森说者无心,葛藤听者有意。二十岁招工进场,从开拖拉机到驾驶机动车,葛藤干了十几年司机仍脱离不了掌方向盘任人使唤的命,场长换了一届又一届,到头来终归是一名地位甚微的国营职工。而他到底不甘平庸,出人头地的欲望就像常绿阔叶林一样四季常青又生生不息。这一次巴结上乔保森,日夜跟他厮混,虽然乌烟瘴气,但归根结蒂咬咬牙关,总归“苦媳妇熬成婆”。退一步讲,即或乔保森不同意将他转干,凭乔某人那副德性,他相信自己能够摸透乔的歪经,甚至无时无刻,他都在攻于心计地收集乔保森违纪违规甚或违法证据,这些现在看起来微不足道,若等到今后翻脸摊牌,诸如此类的琐碎可谓基础的基础。
葛藤并非城府特深的人,回家便把乔保森的所谓玩笑当面跟堂客丁香复述了遍。
“他不是省油的灯”女人不以为然,而且甚为疑惑。
葛藤鼻孔哼哼地道:“老子也不是苦行僧,他乔保森更不是什么圣贤耆老,翻脸对双方都没好处。”
丁香说:“去年他刚调上山,你拜年到底送了多少礼。”
葛藤回答道:“一千元,不是你点的数么。”
丁香说:“今年呢?”
葛藤说:“今年老子放血计万,跟他摊牌,逼他留一张工转干指标。”
“你有屁钱,平日打牌你‘孔夫子搬家’,哪里望你赢过几回”女人抿紧下巴颏儿,流露不屑的神情。
“你不是存着私房钱万多块么”男人狡黠地瞄她一下。
“那是我自个腌酸菜下山批给县城菜贩子赚的。”
“哼,讲话不怕弹牙齿!讲得倒轻松,光腌酸菜挣鸡巴钱,个个月工资让你手脚快当先领了,跟土匪强盗有何区别,一个女人也不怕丑。”
丁香不敢也难得跟男人较量,毕竟两口子横竖都爱搓麻将,如今办正经事犯难,相互指责双方也无济于事。男人看女人服软样子,讪然地支身走开,也不理睬她。
第二天,葛藤上班比较偃,那个戴高度近视的后生石柑来家门口通知他快去场部。丁香正在洗衣,知道公事相扰,便坐在脚盆边的靠椅内扯嗓子叫葛藤名字。女人呼了一阵,屋里传来男人沙哑嗓门:“喊屁,大清早的。”
葛藤惺松着眼皮,只身内衣内裤从屋里踱到门外阳沟旁,见是场办的石柑,并不认真打量对方,说道:“小石,么子事情,那么见急。”
石柑说:“场长要你出趟车。”
葛藤说:“不是讲好了十点钟吗?”
丁香在木搓衣板上将衣服搓得叽吱作响,听了这话,便扬起一串银玲似的声音,快人快语道:“场长叫你去你赶紧去,莫耽误公事,未必你是在跟人家年轻人计较,没出息的呆鸟。”
“晓得了,我等会儿马上到场部来”葛藤先打发走催命鬼似的石柑。
“去第八工区,场长的意思“石柑说,转身跑回场办。
那葛藤折回里屋换了衣裤鞋袜,神不知鬼不觉地站在丁香身边,阴鸷地道:“你莫在人前数落我不是,行不行。”
丁香笑道:“晓得。我讲声对不起,好么!快去第八工区。”
葛藤取了车,赶到第八工区贮木场,老远望见一辆大卡车停在那儿。一些职工正扛了原木,陆续装上车厢。他注意到这些杉原木一例的前翘后圆,应该是做寿器的坯料。第八工区组长欧阳松站在车前指手画脚忙着指挥装车。
葛藤想,既然乔保森指示欧阳承办,说明乔很看重他。这卵人中专毕业,又当干部,场里场外人缘极佳,是人说他今后最有可能接乔的班。他的年纪和葛藤一样,同年生人。葛藤一直妒忌他。
“葛师傅来啦”欧阳主动跟葛藤打招呼,葛却显得漠然近乎麻木,机械地点了点头,并不用言语回应。
葛藤撇开欧阳,把卡车司机&;shy;&;shy;——县木材公司车队一位中年汉子,扯到偏角偷偷地问道:“这批栋子是送谁的?”
这师傅也认识葛藤,彼此同行,话也说得底实:“是乔场长指定送州委副书记胡杨的料,替他父母亲做棺材。”
葛藤恍然彻悟,原来胡杨已从武陵县委书记刚刚赴任自治州副书记。对葛而言,这可谓新闻头条,到底山里面过于闭塞。
“听讲胡杨他娘病重,活不到好久。真邪乎,自他讨你们林场那美人胎子曲柳,胡杨不光他娘不对劲,连他宝贝独生女也不认爸爸,拍屁股考托福远渡重洋去了美国。”
卡车师傅弯弯肠子,知道的名堂还真不少。葛藤分他一支精品白沙香烟抽,俩人乱糟糟又扯了通。
薄暮时分,一卡车杉原木装好了车,大约不下四个立方米。葛藤搭了欧阳松驱车到场部接乔保森,一行三人尾着卡车下山,往武陵县城挺进。车里,乔保森神态自若,说:“俺们先到红厢坊玩,我请客做东。”
欧阳松问他:“那乔小槐不来了么?”
乔保森爽朗地道:“这一路要闯多少木材检查站,他开警车,带卡车先行。明说吧,这批木材算场里赊给我侄儿的,他需要这批货求人,做叔叔的有条件不帮也不行呀。”
欧阳说:“我们就不去州市了?”
乔保森说:“我们只认歹花酒玩小姐。对喽,这件事暂时莫到处唱。”
葛藤在心里暗自骂道:饕餮不吐骨,总有一天要吐血。
欧阳松也恨乔保森这卵人以权谋私达到厚颜无耻地步,表面上却嘻嘻哈哈道:“也难得场长开恩请俺们,走就走。”
乔保森意味深长地道:“你们年轻人要坚持学习,积极要求进步,加强政治理论补课,坚定政治方向。我乔某人不是心胸狭窄的那种领导,今后我开恩的机会非常多。”
欧阳松心里想:纯粹在放屁;嘴里却支吾道:“一定会努力的。”
而葛藤却在默默诅咒:说得冠冕堂皇,假仁假义。
他把心埋得很深很深。
第十一章长夜
红厢坊酒店具体位置在武陵县城西郊319国道附近,为一幢二层土砖混凝结构,房屋建于两米高的保坎,二层与国道水平,隔国道约十米距离,间架廊桥与国道相连。一层东西各砌有台阶十二级,拾级而下可进入纵横二百多平米的院落,四周围有近一米高的水泥砖墙。朝西是渐行渐远的小径,埋于树丛之中,尽头乃古刹似的一座厕所。往东则是一条五米宽柏油便道,由此可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