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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9部分

流血的仕途-第8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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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扶苏听从蒙恬建议,请求朝见嬴政,当面赐死,李斯等人的政变部署必将被彻底打乱。历史也很有可能从此改写。只可惜,他想得太多,想得太远,聪明聪明太聪明,反误了公子性命。

扶苏自杀倒地,蒙恬抱尸痛哭。使者不解人意,只顾大声催促道,请将军奉诏自尽。蒙恬抬头怒视,解下佩剑,丢给使者,悲愤地吼道,蒙恬在此,要我性命,请君自取。

蒙恬一代名将,匈奴闻风丧胆,自有一股凛然不可侵犯之势。使者胆寒之余,也不敢擅做主张,只得先将蒙恬转移到阳周,监禁起来。蒙恬手中的这支帝国最精锐的军队,则交由裨将王离统领,以李斯舍人为监军。

使者还报,胡亥、李斯皆是大喜,赵高却是喜中有忧。对于胡亥和李斯来说,扶苏一死,就表示政变已经成功。蒙恬虽还活着,却已经不足为患。而对赵高来说,只要蒙恬还活着,他的噩梦就没有结束。

第两百七十一部分

时值酷暑,炎阳当空,热风如火,返回咸阳的车队,无精打采地行走在中原大地。年迈的李斯,在车中昏昏欲睡,可每当他将要睡着之时,却又总会被车夫不断抽鼻子的声音给吵醒。李斯没好气地问车夫道,你怎么了?

车夫奇怪地反问道,丞相没有闻到吗?

闻到什么?李斯有些疑惑,作深呼吸。是的,空气中有一阵淡淡的腐臭气味。李斯问车夫道,此臭从何而来?

车夫答道,小的也说不清楚。反正臭味一路上就没断过,象长了腿一样,跟着咱们呢。

李斯正迷惑时,有宦官前来,神色慌张,低声问道,丞相闻到了吗?

李斯点点头。宦官压低嗓子,几近耳语,道,是皇帝。

李斯马上明白过来,心头忽然似被剃刀划过,大惊失色,急忙向嬴政所在的辒凉车中奔去。

我们今天可以看到的兵马俑坑出土的二号铜马车,即为辒凉车,只不过按比例缩小了一半而已。从二号铜马车可以推知,原大的辒凉车,其车内面积约在六平方米左右,无论是对活着的嬴政还是对死去的嬴政来说,这点空间,实在都不能算作宽敞。

李斯弯腰进入车内,立即顺手将门带上。果然,一路上的臭味,正是从嬴政尸体上散发出来的。宦官们也是见事敏锐之人,早已将车窗紧闭,强烈的臭味盘踞在狭小的车厢里,更显浓厚。

在车内待命的宦官望着李斯,眼神中满是求助和惊恐,几乎马上就要哭将出来。尸体发臭,虽是一件小事,但却是一件足以毁灭他们全盘计划的小事。自上路以来,嬴政便再也没有在众人面前露面,而且连辒凉车也没下过,这已经足够招人怀疑的了。再加上从辒凉车中逸出的臭味(而且可以肯定,这臭味只会越来越强),很容易让人产生出等于真相的联想,而到那时,他们的命运就将面临一场巨大的难以化解的危机。

李斯没有理会宦官,他不发一言,跪在嬴政的尸体之前,看着嬴政的尸体,已经出现了腐败的迹象。他浑身颤抖,双手哆嗦,眼泪不自觉地涌出眼眶。

尸体发臭大致是一种自然规律,尤其在这样的高温酷暑,更是再正常不过。可是,嬴政尸体的发臭,却让李斯承受着痛苦的煎熬,他内心深处的悲伤和激动,甚至比他刚得知嬴政驾崩时还要强烈。

而到底是怎样的一种情感,让暮年的李斯经受着如此强烈的震撼?

 

第两百七十一部分

陀思妥耶夫斯基在他的巨著《卡拉马佐夫兄弟》中,为我们揭示了一种类似的心理情感。

该书的主人公阿辽沙,是一名年轻修士,他师从著名的佐西马长老——一位名动全俄罗斯的圣人。在大多数人心目中,已经公认佐西马长老为伟大的圣徒,全心全意地爱他,崇拜他。百姓们成群结队地从俄罗斯各地不远千里赶来膜拜他,听他布道,求他治病,请他赐福。

佐西马长老衰弱多病,已经离死不远。阿辽沙无疑深爱着长老,但是对于长老将要来临的死亡,阿辽沙却并无太多悲伤,相反,他和众人一样,在内心深处燃烧着一种火焰般的强烈喜悦,对长老的死亡充满期待。他期待着,佐西马长老的死亡,将必然会有奇迹显现,而这显现的奇迹,将彻底证明和确定长老的圣徒地位,并为他所在的修道院赢得伟大的声誉。

阿辽沙期待的又是怎样的死后奇迹呢?

据说,真正的圣徒虽然也会死去,但由于他们敬畏上帝,生活虔诚,他们的遗骸将不会发出腐臭,躺在棺材里鲜活如生,下葬的时候也完全不朽烂,在棺材里依然容光焕发、神采奕奕,身体甚至还会散发出一阵阵的幽香。这样的奇迹,自然是上帝给圣徒的慷慨奖赏,从而让他们在死后获得比生前更大的荣耀。既然佐西马长老已经是公认的圣徒,那么他死后,也理应会有这样的奇迹出现。

阿辽沙坚信,长老死亡的那一天,一定是他一生中最伟大的一天。

长老的死亡终于降临,然而,和大家的期待相反的是,他的尸体很快就开始发臭。即使是罪孽深重的人,从死到发臭,也至少需要一昼夜的工夫。可佐西马长老,一位众人心中的圣徒,却提前腐烂了,就在他死去的当天。

这样的情形,自然让那些幸灾乐祸的人得意洋洋。而在那些忠于长老,并且始终崇敬他的人们中间,也立刻有很多人为此感到气恼,似乎受到了个人的屈辱,认为这是一件丢脸的事,彼此相遇的时候,也只是心虚地草草对望一眼。

而对年轻的阿辽沙来说,没有人比他更信任长老,也没有人因此受到的打击能和他相比。

他曾经那么坚信奇迹之必然出现。可是,本应被推崇为高于全世界一切人之上的长老,现在不但没有得到他应得的名誉,却竟然遭到了贬低和侮辱!就算根本没有出现奇迹,也没有出现奇迹的征兆,人们的期望落空了,——但为什么偏要蒙受这样的耻辱?为什么要大丢面子?为什么他的遗体腐烂得那么快,像那些恶毒的教士所说的那样,竟然“提前腐烂”了?

他的心在滴血,他在这世界上最最崇拜的那个人,如今形象受到了玷污,遭到了损害!这让他开始怀疑上帝,不能接受他创造的世界。他几乎要起来造反,反对他的上帝。

他带着崩溃的信仰,离开了修道院,准备就此堕落。

第两百七十一部分

话说回来,对信徒而言,他们对自己崇拜的偶像,必然爱之越深,责之越切。且再拿我们国人更为熟悉的佛教和道教来说,实则也存在着类似的情形。作为一名高僧,在他死后,他的那些衣钵弟子,自然希望能够有稀有而珍贵的舍利出现。尽管高僧生前修持精湛,奉佛虔诚,但如果在死后没能留下舍利,似乎终究有些美中不足,而他的地位也将由此而变得不那么让人信服。而对志在成仙的道士来说,死后最好连肉体也不用留下。其上者,云车羽盖,形神俱飞;其中者,牝谷幽林,隐景潜化;其下者,也当解形托象,蛇蜕蝉飞。

因此,作为一名被信奉的偶像,你非但要对自己的生前负责,甚至还必须对自己的死后负责。因为你担负着信徒们的期望,而这些期望是信徒们自己无法实现的,所以他们不管不顾地强加到了你的身上。毫无疑问,他们爱你,但是,他们总是用他们能够得以满足的方式来爱你。

回到李斯,他无疑是嬴政的信徒,而当他不得不面对嬴政在死后发臭这一事实,心中也不由起了绝望和羞辱之感。

在此之前,对于嬴政之死,李斯一直处于麻木状态。他之所以接受嬴政的死亡,只不过是因为大家都已经接受,而在他的内心深处,他并不认为嬴政会真的死去。他无法相信,那个雪中折梅的英俊少年,那个雄视六合的高傲帝王,那个在人海中将他打捞出水的知音,那个在万千人中独为他留身边之位的君主,会真的与世长辞。

然而现在,嬴政不仅死去,而且连肉身都已开始腐烂,他再也无法向自己抵赖。是的,嬴政真的死了,去了另外一个世界,再也不会回来。

李斯生平目睹过许多人的死亡,也亲手赐予过许多人以死亡。对于死亡,他早已能够冷静地、甚至是冷酷地予以面对。可是,嬴政乃是最最接近于神的人,无论是生是死,他完全应该和任何人都不一样。因此,李斯他就不明白了。开天辟地以来的第一位皇帝,他的死去居然就如此平淡无奇,没有异常天象,没有晴天霹雳,没有狂风暴雨,没有大地摇移,一切都显得那么无声无息,不以为意。

天地岂无情乎,以万物为刍狗?即使是最为尊贵的嬴政,也只能落得这样的下场,那对凡庸的芸芸众生而言,还有什么希望?

嬴政生前,苦苦追求成仙不死,很多人也都相信嬴政必然成功。李斯对此虽然持保留态度,但他也坚信不疑,如果说这世上真能有一个人能够成仙不死,那这个人一定非嬴政莫属,再没有别人比他更有资格。可是,就算嬴政不能成仙,但也不能如此这般速速腐朽的啊。由此看来,嬴政也纯粹只是凡人一个,并无超出常人之处。

可想而知,对嬴政信仰的崩溃,将给李斯以怎样沉重的打击。嬴政先是以死亡抛弃了他,现在又用发臭来羞辱他,毁灭他。

李斯再仔细地去看嬴政的面孔,令他惊恐的是,嬴政的嘴角不知何时已微微裂开,仿佛对李斯在他死后所干的勾当,都已知道得一清二楚。那裂开的嘴角,仿佛在嘲笑着李斯,卿本佳人,奈何作贼?

是的,李斯背叛了他,他纂改了他的遗诏,他还要将扶苏和蒙恬置于死地。然而,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是分别的时候了。你曾是不可一世的帝王,眼下却再也不能主宰任何东西。而我李斯,已是别无选择。开弓没有回头箭,既然已经从了赵高,就再也休想置身事外。即便明知立胡亥是一个错误,那也只有将这个错误坚持到底。谁让你死了呢,谁让你不仅死了,而且还腐烂了呢。

李斯跪哭不止,宦官不得不壮着胆子,提醒他赶紧想出个对策,将这臭味对付过去。

李斯这才止住哭泣,回到现实之中。要让臭味不令人生疑,大致有两种方法,一是以香掩臭,譬如中世纪的法国人使用香水。另一种,则是以臭乱臭。李斯选择的是后一种方法,命副车载一石鲍鱼,其臭更在尸臭之上,虽然委屈了众人的鼻子,但好歹也算化解了这一场危机。

(在时间上,此段应发生在扶苏和蒙恬死讯传来之前。文中有误差。有待以后有机会修改时再加调整。)

第两百七十二部分

且说李斯一行经井陉、九原,从直道返回都城咸阳,这才公布嬴政死讯,发丧天下。太子胡亥顺利继位,是为秦二世皇帝。

西汉刘向有云:自古至今,葬未有盛如始皇者也!此言诚不为过。从嬴政继位便开始修建,历时三十七年方始完工的郦山皇陵,终于等来了它的主人。

关于嬴政的下葬,《史记》记载道,“穿三泉,下铜而致椁,宫观百官,奇器珍怪,徙臧满之。令匠作机弩矢,有所穿近者辄射之。以水银为百川江河大海,机相灌输,上具天文,下具地理。以人鱼膏为烛,度不灭者久之。”

嬴政入土之后,留下一个问题,数万后宫佳丽该何去何从?二世皇帝胡亥倒是一个孝顺儿子,不比后世一些王室的不肖子,迫不及待地要将亡父的后宫据为己有,供自己淫乐挥霍。但另一方面,胡亥又觉得,将先帝的后宫佳丽遣送出宫,任由她们嫁作他人之妇,给嬴政戴上绿帽,终究不成体统,于是下令道,“先帝后宫非有子者,出焉不宜,皆令从死。”

数万后宫佳丽,为嬴政生育过孩子的不过数十人而已,其余者,皆被迫殉葬嬴政于地下。在这些美人之中,有的从未曾被嬴政临幸过,有的甚至连嬴政的面都没见过,她们的美丽还没来得及盛开,就已提前凋零,湮灭在黄土之中。

又有人建议道,陵墓的机关和陪葬品,工匠们都知道得一清二楚,如果让他们活着出来,恐怕日后他们盗墓,不如杀之,以绝后患。胡亥以为有理,于是等嬴政下葬安妥之后,突然闭中羡,下外羡门,将工匠们活活囚禁在地下皇陵之中。这些可怜的工匠,其结局不难想像。

修建陵墓,是一项综合工程,势必要荟萃方方面面的人才。而这数万工匠,无疑都是当时帝国的科技精英,代表着当时帝国的最高科技水准。他们的死去,乃是中国科技史上的一大劫难,许多当时的科技就此中绝,损失之惨重,更远在焚书之上。

时至今日,秦始皇陵依然静静伫立在西安以东30公里的郦山北麓,在它的内部,安息着中国的第一位皇帝,也埋藏着无数一旦揭晓势必将震惊世界的秘密。嬴政不会寂寞,因为他的陵墓已经成为国家AAAA级旅游景区,每年都有数十万游客前来骚扰。嬴政也不会高兴,因为这些游客来此的目的,不为凭吊,只为拍照,更有甚者,甚至恨不能在他的坟上狠狠踩上那么几脚。

嬴政的墓志铭(想来也当是出自李斯的手笔),藏在皇陵深处,今人已不得而知。不过,如果借用唐人李白的《古风五十九首其三》,作为嬴政的墓志铭,应该也不会比李斯的原作逊色。诗云:

挥剑决浮云,诸侯尽西来。

明断自天启,大略驾群才。

收兵铸金人,函谷正东开。

铭功会稽岭,骋望琅琊台。

刑徒七十万,起土骊山隈。

尚采不死药,茫然使心哀。

连弩射海鱼,长鲸正崔嵬。

额鼻象五岳,扬波喷云雷。

鬈鬣蔽青天,何由睹蓬莱?

徐市载秦女,楼船几时回?

但见三泉下,金棺葬寒灰。

……

胡亥既为二世皇帝,论功行赏。李斯已经贵为丞相,位极人臣,无可加益。赵高于是成为主要受益者,被擢升为郎中令(此一职位之重要,前文已有解释),常侍中用事。

沙丘政变,由赵高主导,而究其最初动机,大抵也只是为保命而已。当时的赵高,已被逼到墙角,只能孤注一掷,作困兽之斗。

猛虎之犹豫,不若蜂虿之致螫;骐骥之局躅,不如驽马之安步。正因为赵高当机决断,毫不迟疑,豁出命后放手一搏,事于是就这样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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