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躁-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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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的祖坟好:田老七的娘死时,家贫如洗,兄弟俩用草席卷了,抬着往后山掘坑埋,行至半坡,席卷葛条断了,就势在那里掘坑下葬,偏这地方恰是风水的正穴。而巩家的老祖也是在山上打猎,正于一土崖下歇息,忽然崖崩,死于其下,巩家亦是贫寒,并未挖寻,只在崩崖下焚化了一堆麻纸罢了。于是,后有许多人,将父母的遗体背上从巫岭出发,循脉向寻找“龙居”。各家都在寻,各家寻的地点不一,但终没有后辈出什么了不得的角色,父袭爷职,儿袭父职,只是世代农民,鞭杆戳牛的尻子,恨天,怨地,巩家田家人骂不得,倒日娘捣老子的把牛骂得有板有眼。
五十年代,这里便出了个小子金狗。
金狗,不静岗的土著,在州河里独立撑排时十六岁,将三张排用葛条连了过青泥涡滩漂忽如蛟龙。其祖天彪,清末白石寨船帮会馆主,因与朝廷驻寨厘金局作对,被五马分尸在两岔镇。自此代代不在州河弄船。金狗母身孕时,在州河板桥上淘米,传说被水鬼拉入水中,村人闻讯赶来,母已死,米筛里有一婴儿,随母尸在桥墩下回水区漂浮,人将婴儿捞起,母尸沉,打捞四十里未见踪影。
金狗生世奇特,其父以为有鬼祟,欲送寺里做佛徒,一生赎罪修行。韩文举跑来,察看婴儿前胸有一青痣,形如他胸前墨针的“看山狗”图案,遂大叫此生命是“看山狗”所变,自有抗邪之气,不必送到寺里,又提议孩子起名一定要用“狗”字。结果查阅家谱,这一辈是金字号,便从此叫了金狗。
金狗自幼水性好,每与村中孩子在河边玩水,能从两丈高的河崖上往下跳。不静岗人家少,姓杂,弄不起一条船,连小鳅子船也没有。金狗就到仙游川村渡口上混,赖在韩文举的船上一边替人家刮芋头皮,一边缠着要随人家闯荆紫关,被人臭骂,一篙打落水中。金狗在水中半时不露头,韩文举慌了,叫道:“不好了,这孩子要淹死了!”七八个汉子跳下河去摸。斜对岸的水里就冒出金狗,嘻皮笑脸锐叫:“我在这儿!”仙游川的人以为奇,再不敢小觑他。后来,韩文举要带他行船荆紫关,人已经坐在鸭稍船舱里了,金狗爹跑来用腰带缚了他的双手拉走。金狗爹个矮,是个画匠,为人忠厚,对儿子却严肃。当时正在仙游川田家祠堂的大梁上画《王祥卧冰》,闻知金狗走州河,将田家族长送他的一瓶烧酒提给韩文举,拱拱手,道一番谢意,金狗就再没能在船上生活。自后,被爹一双眼睛盯死,只好帮爹研墨,调朱砂,合金粉,竟也慢慢学会蓝土合缝,白粉勾线,涂云笔,描万字纹,连“看山狗”鸟的图案也能画了。
田家的祠堂修得堂皇,田家的人越来越繁,分家立户,盖大院房子。金狗父子也就有了营生。脚手架上,爹是一个四脚虫,骑在椽上,双脚交叉,努力着平衡,画笔就吸饱各色颜料,画一笔,在嘴上备备,再画一笔,再备备,嘴唇上便滑稽可笑,吐一口唾沫也五颜六色。金狗在架下配料,配一碗了,就攀梯子送上去。田家的人在一旁说:“金狗,你知道‘四脏’吗?”
金狗说:“四欢我知道:‘风中旗,浪里鱼,十八岁的女子叫槽驴!’四脏不晓得。”
田家人说:“我告诉你:‘秃子头,连疮腿,婆娘×,画匠嘴!’”
金狗一声恨叫,将颜料碗从梯子上摔在墙上。这一惊,矮子画匠从架上掉下来,从此落个左腿瘸跛,身子越发短矮,任何路面都走着高低不平。
金狗再不跟爹去画画,一个人赌气到渡口上玩。渡口上有州河水,活活地流;有韩文举,自斟自饮喝醉了还让金狗喝;有韩文举的侄女小水,和他争辩太阳落河时是一个太阳呢,还是一个太阳变成两个太阳?爹喊他也喊不回。这一年腊月三十夜,天上没有月亮,田家巩家的花门楼上,家家都挂竹筐般两个红灯笼,光亮就印在河面,拉得长长的。金狗和小水坐在渡船上,挺眼馋。小水说:“瞧人家的灯最大!”金狗说:“那大什么,我要点比他们大的灯!”回家偷了爹买回的贴窗纸,糊了一顶大烟灯,拿在田家巩家门口放。烟灯升天,果然明亮,就大呼小叫与人家孩子比灯大灯高。矮子画匠听见了,过来不要他狂,他偏更锐声喊,爹就打了他一个耳光。这一耳光金狗就给爹记下了,不理爹,恨爹,夜里跑到渡船上,要与韩文举和小水睡一个被窝。大年初一早晨回家,爹拿出一角磕头钱给他,他不要也不给爹磕头。
“文革”二年,州河岸不平静。黑天白日,从省城、州城来的人到白石寨,白石寨的人又来仙游川,又去公社所在的两岔镇,后来文攻武卫,互相残杀,乱得像闹土匪。砸屋脊上的五禽六兽,批各阶层的牛鬼蛇神。金狗爹已不能再做手艺,金狗也从中学辍课回来,父子俩惊惊惶惶在家过日子。爹最担心金狗,怕他惹事,掩了门说:“金狗,世道乱了,咱不能惹了外人,也别让外人惹了咱。人家这个观点,那个观点,咱什么观点都不是。”
金狗歪着头,虎虎地望着爹说:“毛主席说:‘没有正确的政治观点,就等于没有灵魂。’我听谁的?”
爹说:“听我的,我是你爹!”
金狗说:“那不听毛主席的?”
爹吓得脸色煞白,开门在外望了一回,反身将金狗压在炕沿上一顿饱打。这一顿打得厉害,金狗再不敢多言多语。夏季遭了大旱,坡地没收,河畔的水稻又逢了虫害,秋后父子就日日上山,挑野菜,挖老鸦蒜水拔了毒吃。人活得万般凄惶。
一日,久旱落雨,州河发了黄汤洪水,沿岸的人都去河里捞浮柴,捞上游山里冲下来的南瓜、萝卜,金狗怂恿着爹也去捞。父子俩到了河边,人都占了有利地势,金狗说:“爹,咱到锥子岩下去!”锥子岩在仙游川下三里地,岩头突出,下临回水潭,不涨水时也深到两丈,幽幽漆黑。此时吃水线上升了六尺,白沫堆起一尺余厚,果然好多柴草、树枝浮在那里。矮子画匠连连摆手不让下水,金狗已剥了衣服,一丝不挂,抓污泥涂了下身,冲一泡热尿,接住喝了一口,掬两把搓揉在肚皮上,爹一把没拉住,早溜下水去。将一堆枯柴拉到岩下,又去拖一根栲木树桩,恰当时岩上正过一支队伍。队伍是武斗的,从两岔镇来,皆拿有铁棍榔头,凶神恶煞得吓人。画匠在岩下远远瞄见,浑身打抖,急呼金狗过来,两人匿身岩下石缝,不敢弄出响动。队伍站至岩头,影子落在水面,恍忽如鬼,议论起回水潭的深浅。一个说:“这狗日的拉到白石寨也不会老实交代,就让他带花岗岩脑袋见上帝去吧!”一个就说:“别浪费了一颗子弹!”接着就骂起来,似乎又动了手脚,乱七八糟里,有一种凄惨的呻吟。后来有人呼叫队长,说:“昨日夜里在西线打了一夜,咱那边死了三个战友。他们能杀咱一个,咱就敢杀他两个,把这狗日的处治了吧!”被问的人说:“你们看着办吧。拉远一些,别让仙游川田家的人看见了。”几个声音回应:“看不见的,咱给他下饺子。”水面上的人影就一阵乱动,一件东西抛下来。金狗看时,那东西在水面砸起很高的水柱,似乎还停了一下,是一个鼓鼓的扎了口的麻袋,一时沉不下去,即刻一个打旋,悠悠坠没。岩上的人全站在岩头,看水面泛泡沫,说:“朝河里唾几口吧,别让他阴魂再追上咱!”呸,呸,呸,一阵唾声,就嘻嘻哈哈走了。水面上的人影一消失,金狗就跳起来,看爹时,爹大睁着眼,无知无觉。说道:“爹,我去看看,那麻袋里装的什么?”一个猫子没下水去。水底里摸到那个麻袋,踹踹,肉肉的,软,不知装的是人是兽,拎起来特别轻。金狗往上浮,先暗得什么也看不见,后来朦朦胧胧有些微光亮,却怎么也浮不出水面。心想一定是遇上鬼了,暗中骂道:“死鬼,我捞你尸首上去,你倒要找替身托生?”头就碰在硬硬的东西上,胳膊像是挨牙咬一般疼。金狗才蓦地明白浮柴积在水面,厚得冲不开,就将麻袋口的绳子缚在脚上,身子平行,双手奋力向一边划动,终从岩脚的清水里浮出来。麻袋拉出水来,沉重了十多倍,才到岩石下,金狗爹失声叫道:“你怎么把麻袋捞上来?”
金狗说:“我看里边装的啥?”
爹说:“还能有啥?七星峡打仗,一次下六个饺子,身上都背个磨扇哩!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人既然死了,掀下水咱们快走吧。”
金狗却将麻袋打开,提角儿一倒,骨碌碌滚出一个人来,是田中正!田中正是田老六的
外甥,任两岔镇公社副社长。矮子画匠先前与田姓一家人为自留地畔争吵,田中正偏向过本族人,硬判他不是,若得他一身是口,冤不能诉,背地里只是咒骂:呸,身为副社长,明镜不能高悬,枉做政府官员!矮子的好恶当然不能左右田中正的官运,但从此是大大地敬而远之了。现在田中正被人下了饺子,惨是够惨的,但人已死,奈何不得,就要逃离是非之地。一边掉头走,一边说:“冤有头,债有主,谁害死你你找谁去!我们捞你一个尸首,也是尽了乡邻情分,怪不得我们没送你回家了!”
金狗却在后边喊:“爹,他还活着!”
矮子一时骇绝,趔趄返来,手在田中正的鼻下试了,果然有一丝热气。父子俩解了绳索,掐了人中,活动手臂,揉搓胸口,田中正阴里回阳,气息渐盛,哇哇向外吐水。金狗就抓了双腿,倒提着抖动,泥水又吐得一地,田中正的一双小眼睛睁开了。
田中正在锥子岩下躲了一天,半夜子时,由家人悄悄背回去,神不知鬼不觉。三天后,白石寨又一场武斗,双方死了许多人,且到处传说田中正也死了。家人就将计就计,在锥子岩下的州河里祀烧酒,撒阴钱,干一口白桐木棺具装了死者生前的衣服下葬了。下葬那天,村人都站着看,孝子婆娘穿了拖地的麻衣,头上缠了孝巾,一直遮过面颊,哭得长一声短一声的凄惶。就在这婆娘揭了孝巾稍稍向旁边一瞥,瞥见了远处目瞪口呆的金狗,哭声一住,立即又撕肠裂肚地号啕,低声却催抬棺人急步去了墓地。
这天夜里,金狗和爹已经睡下,门被人轻轻敲响,进来的是田中正的老婆。这女人让点了灯,却用被单蒙了窗子,从怀里掏出三百元来,放在炕席上。说:“画匠大哥,金狗贤侄,我家掌柜的事多亏了你们!现在外边都知道他死了,能不能保住日后的安闲,也就只有你们和我家了!”
金狗当下黑封了脸,说:“你小看人,能救他出来,就不会再害他死去!”立眉竖眼的好像受了侮辱。
田中正的老婆一脸尴尬,忙千解释万表白息事宁人,矮子就将钱塞给她,让给田中正回话:金狗父子不是这一派,也不是那一派,一张嘴除了寻着吃,不会说三道四。救人的事,往后一笔了了,我们不会记着曾经救过一个人,田中正也不要记着曾经被人救过。
又一年,武斗平息,社会上收缴枪支械具,田中正突然出现。他整整在家中地窖里藏了十多个月,头发全然灰白,脸也嫩白如妇人。两岔镇的人大哗,问其怎的死去复活?田中正笑而不宣,金狗和爹也绝口不提。后,天下平静,田中正又官复原位,已经从学校毕业返乡的金狗依然是金狗,上山砍柴割草,下河摸鱼捉鳖,爹拗不过,开始了摆船撑排,见了田中正,有话则说,无话则避,不卑不亢,刚正独立。
一日,金狗正在船上和韩文举用火烧白条子鱼吃,田中正穿得新鲜要往公社去,一上船问金狗:“你爹好?”
金狗说:“好。”
田中正将一盒锡纸香烟掰开,撂给金狗一支,韩文举一支。金狗把自己的一支别在韩伯的耳朵上。韩文举一边让着烧好的鱼,一边说:“社长的头发怎么又黑了?”
田中正说:“染的。”
韩文举又说:“怕不是染的!世事就是这样,翻来覆去,颠三倒四,贵人还是吃贵物,崽娃子到底吃饸饹。大难不死,必是有后福的!”
田中正不为鱼肉所馋,也不为奉承所感,眼睛一直瞅着金狗,又问:“金狗今年多大了?”
金狗说:“十六。”
田中正说:“十六了懂得媳妇了,你爹给你定下谁家女子?”
金狗摇头,一篙点在岸上的石头,船嗦嗦嗦地顺一条铁丝溜到河心。正是黄昏,太阳在河下游的水里将坠,水和天的交界处,上边一个红的圆圈,下边一个红的圆圈,连结成耀眼的八字。
金狗说:“哎呀,世上真有两个太阳哩!”
三年后的冬天,金狗应征参了军。金狗盼望有仗打,他不怕死,可以去当英雄,但驻军在甘肃天水,一呆五年,先是当小班长,后到营里当通讯干事。和平年代没仗打,谋算报考军事学院,将来做个威风的军官,复习了许多功课。但是,逢上裁军,这一年就复员了,五年前从州河出去逛了许多世面,五年后又回到州河。
州河现在却不是往昔的模样了。
州志上记载:州河源于秦岭南坡羊家沟,一棵枯树下冒了一个泉眼,指头般粗细。但正因为流动是河的出路和前途,这股水并没有干涸,一路汇聚而下,竟经过陕、豫、鄂三省,于湖北均县入汉江时已浩浩淼淼,不可一世。这千百华里的水路,自明清时,由襄樊到州城就通商船,但往后沧桑变化,河水愈来愈小,河岸上的长坪官路越拓越宽,商船就渐渐消失。金狗五年前走时,河里只有梭子船,老鸭船,鸭稍船,小鳅子,数年里上游植树造林,又修了无数大小水库,流量顿减,荆紫关的鸭稍船行到白石寨就再不上驶了。仙游川村前的渡口上唯有韩文举还守着那只船,日日摆过去,渡过来,别的船都搁在河崖下的干滩上,风吹日晒,裂成碎片,钉子也被孩子们扒去卖作废铜烂铁了。
州河两岸的人大致结束了水上的生活,重新分得土地,就专注伺弄庄稼。难得几年的风调雨顺,五谷有收,温饱已经保障,这正是数百年间最安生平和的光景。
金狗爹已经很老了,身子越发矬矮。不静岗上的寺院,“文革”中摧毁的佛堂重新修起,塑了神像,他又趴在大梁上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