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躁-第2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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术人员,三是派干部,每个干部包管一定数量的贫困户。
金狗的建议,使所有参加座谈会的人都面面相觑,心服口服这小子对农村情况这么熟,见解如此深刻而独到!巩宝山也听得目瞪口呆,待金狗一发言完,他就带头鼓掌。问道:“金狗同志的建议好啊,你对农村工作挺在行的,你是哪里人,原先干过什么?”
金狗说:“巩专员,我是自小就听人提说你,但你却想不到我也是仙游川人哩!”
巩宝山说:“仙游川?你爹是谁?”
金狗说:“我爹是不静岗的画匠。”
巩宝山说:“噢,矮子画匠的儿子成人了?!”
巩专员走后,州城报社在一段时间连篇累牍发表配合解决贫困户的文章,金狗也随之成了新闻人物,英雄,功臣,名记者了。但是“矮子画匠的儿子成人了”这句话一经德高望重的巩宝山说出,便也有人开始了解,连金狗祖宗几代的根根梢梢都摸清了。
金狗也很快发现,声名的鹊起,竟使他陷入了对谁也说不出的难堪境地。报社的同志见了他,缺少了真心交谈,采访到外单位,尤其外县,所到之处,都有人接待,吃,喝,行,住,都有人照看陪同。他明白,这种热情是一种需要,是一种手段,他们害怕他发现他们的阴暗面,害怕他会写内参捅了他们的娄子!陪同人员的无微不至的照顾,将他置于一种完全被监视的网下。金狗什么实际情况都掌握不了,被采访的人全说出一种空话官话套话没用的话。他苦恼得返回报社,当地却很快给报社来信,表扬他这次采访中如何作风扎实,实事求是……
这期间,英英的信又开始投寄了,这一封言辞激烈,那一封又甜言蜜语。
金狗受不了这种双重的苦闷,就愈是到石华家去,免不了再做那种荒唐事体……他开始习惯和接受起石华的生活方式,留起了长发,穿花色衬衫,学会了跳舞。当他与石华在一起的时候,忘乎所以,但一个人静静地躺在宿舍里了,就极为沮丧,隐隐地感到在新的生活中,他的头脑里滋生了另外一种可怕的东西,他是否是丢掉了山民可贵的质朴呢?
他将这想法告诉给石华,石华拿指头戳着他的额头说:“你真是矮子画匠的儿子!”
金狗问道:“你怎么知道我爹是画匠?”
石华说:“这是你报社里传出来的呀!你爹那画匠,是画什么画呀?”
金狗说:“那是乡下民间的手艺,修复庙宇祠堂呀,雕饰墓碑呀的,是上不了大雅之堂的。”
石华说:“就是骑在木梁上一边画一边在嘴里备笔,把嘴涂得像小孩屁眼一样吗?”
金狗突然双目睁圆,牙关紧咬,一拳砸在桌子上骂道:“混账!你再诬蔑一句?!”
金狗突然发火,使石华惊呆了,自从与金狗认识以来她从未知道金狗的脾气竟这么大!她看见桌子上的玻璃板被砸碎了,玻璃的碎渣割破了金狗的手,她赶忙用手帕去替他包扎,金狗却一把推开了她,顺门走出去了。
事后,金狗也后悔在石华面前发这么大的火,但他却从这次发火中清醒了自己。他是一个乡里画匠的儿子,父亲在乡下过的什么日子,仙游川、两岔乡的村民在那里过的什么日子,他到州城又是来干什么的,他怎么就忘却了这一切呢?他决定不再去石华家,他有他的事业要干,好男儿岂能这么倒在石榴裙下而不能自拔呢?
石华得罪了金狗之后,亲自到报社找金狗道歉,且让老袭三天两头来报社邀请金狗去他们家。金狗面对着石华的热情,老袭的厚道,他只得又去了。去了,盼家里只有石华一人,见了石华,却又盼望她的丈夫也在。若是丈夫在,他就显得十分轻松,真心实意给他讲授新闻的写法,或者和他认真谈论时情世态,说到家庭,这丈夫就很关心英英的事,金狗也就把英英新近的来信交给他看。信上,英英为金狗成名反复祝贺,但却也转达了田中正的态度,说:但这样的事件,也不可做得过分,据说那一篇文章使东阳县委进行了改组,县委书记被撤销了党内职务,质问金狗:“想没想那一家人从此就毁了呢?”金狗骂道:“县委书记一家人毁了,可她想没想在东阳县里有多少农民怎么过活?!”老袭见金狗火又上来,劝慰了一番,也说了英英许多不是,他以过来人的经验,谈论选爱人的标准一定要善良,“就说石华吧,我是很满意的,她文化不高,从小也娇惯了,可她不俗气,在家里一是作风问题,二是钱财问题,我是绝对放心的!妻子就是妻子,她不应该是个庸俗鬼,也不应该是个政治家!”金狗立即脸色臊红,心虚得不敢看对方的眼,推说头痛,躺到床上睡去。
当石华和丈夫再一次来到报社叫他去他们家过星期天的时候,他们才知道金狗已经不在报社了。金狗要求离开州城,自愿到白石寨记者站去任驻站记者了。
石华久久愣在那里,目光暗然失色。金狗走了,他全是为着她而走掉的!她失去了金狗,也失去了一个真正的男子汉的爱。
两颗三颗大的泪珠子掉下来,她喃喃地说:“他走了。”
老袭说:“走了。他怎么不给咱说一声就走了?”
金狗离开了州城,白石寨的空气和记者站的工作,是最宜于他的,他又走动于熟悉得如掌上纹路一样的寨城的大街小巷。到了白石寨的第一个下午,他就去了南街小巷的铁匠铺。铺门关闭着,左邻右舍的人都以奇怪的目光盯着他,使他浑身如落了一层麦芒一样难受。硬着脸皮打问小水,回答的竟是麻子铁匠一死,小水就回仙游川再没来住了。金狗这才知道自己以前的信,小水压根儿就见也没见!他喟叹了一声,默默地回去了。可是,就在多少个夜晚,他不自觉地常常就走到这里来,伫立在铁匠铺的门前,呆看着当年生火打铁的炉子的土坯台和那一根孤零零的安铁砧的木桩。经过接触了英英,接触了石华,他原本是要忘却小水的,但菩萨般的小水却愈来愈在他心上变得神圣和崇高。他主动离开了州城,到白石寨来,是自己的事业,是这里的耿耿于怀的现实生活,把他从香水的诱惑中拉了回来,他也有自信在这里可以同田家人较量一番了。但是,他需要有支撑精神的东西,不能不想起小水啊!金狗默默地站在铁匠铺前,站得双腿都困酸了,就转身到寨城南门外的州河岸上去。船全泊在渡口,撑船的人都睡了,月光下一江灰白,万籁俱静,伤感虽是伤感,但他闻到了州河水面的腥味和水草的腐败味。这条河上,运行的是他熟悉的船只和熟悉的人,或许在哪一日,梭子船上将会坐着福运和他的老婆吧?
金狗并没有把他到记者站的消息告诉爹和英英,他依旧用着报社的信封,给英英去了一信,十分明确地告诉她:他们的婚事不可能继续下去,否则,勉强将来结婚,家庭也是不会幸福的。
不久,报社却转来了一封信,是英英写给报社领导的,内容是控告金狗昧了良心,进州城后见异思迁,抛弃在乡下的未婚妻,要求组织上给以批评教育,或许让金狗退回农村。报社领导附有一信,狠狠指责了金狗的不是,令他端正思想,不要背上名记者的包袱就不那么严肃对待自己的爱情生活。同时,又反复说明作为领导,他是很珍惜金狗的人才的,所以已经给英英回了一信,答应调解,明确回复退金狗回农村是不可能的。金狗看罢信,便去买了一瓶酒独自喝醉,哈哈大笑道:“行呀,英英,这才是你真正的英英!”
金狗于第二天就赶回到了不静岗。
儿子的回乡,画匠老爹喜不自禁,当时正为一家新墓楼面上画流云纹,得到消息,跑回家来,直骂道:“你当了大记者了,吃国家饭了,你还认得你爹吗?你回来干啥,你爹死了你也不要回来嘛!”
金狗笑着从提兜里掏出给爹买的新衣新鞋,爹说:“就这些?”
金狗说:“爹还嫌少吗?”
爹说:“怎不见给英英买的?给英英爹怎不买些好烟叶呢?”
金狗说:“她是她,我是我,给她买什么!”
爹骂道:“放你娘屁!英英来给我诉苦了,你怎么待人家那样?英英是什么家世,又是什么人才,自你走后,人家十天八天就来家一趟,帮我做这样干那样……我告诉你,乡里找一个媳妇要给人家多少钱,要给人家家里干多少活,就这也得顺人家毛儿扑朔,你别以为你工作了,不愁找不下媳妇,为难英英!你要做了陈世美,千人骂万人唾的!你听我说,快去商店买些东西,到田家去,今早我瞧见英英也从镇上回家了呢!”
金狗硬是不去。
金狗回村,有人就去两岔镇乡政府说知给了田中正。田中正正在办公室里为县委起草一份关于河运队的经验材料,忙问:是从州城乘小车回来的吗?来人说是从白石寨搭了顺船回来的,他问候金狗了,金狗说他已从州城报社到白石寨记者站工作了。田中正听罢,沉吟了半晌,就放下经验材料去找侄女英英。
英英也已经听到消息,开始在宿舍里对镜化妆了。在州城里,她虽然受了金狗一场气,但她毕竟从州城里学会了许多东西,州城的姑娘们眉毛很细很长,衬得眼睛就特别有神,而且人家的烫发全不像白石寨的烫发,她就买了电热梳子,每日起床后精心修整发型,又用镊子将自己的浓眉往细里扯。现在她又扯了一会儿眉毛,将电热梳子插上电在充热,想要再好好收拾一番了。听了田中正说金狗回来了的话后,便故意说:“州城里那么个花花世界,他怎么就能舍得回来?”
田中正看见她拿着电热梳对镜修整起刘海,知道英英是已经得到金狗回来的消息,心里倒不觉恐慌起来,说:“你知道金狗是从哪里回来的吗?他是从白石寨回来的,他是到白石寨记者站工作了!”
英英拿着的电热梳在刘海上不动了,热得烫手的梳子开始烤焦了头发,发出刺鼻的臭味。她回过头失神地看着叔叔,问:“他降到白石寨了?真的下来改造了?!”
田中正不知何以对答,叔侄俩面面相觑。
原来英英去州城回来后,把一切告知了田中正,田中正很是受到打击,恰这时金狗的调查报告以文件形式批转了全国各地,金狗也随之声名大震,田中正就又来说服英英,要英英不要感情用事,尽力和金狗把关系搞好,这也就是英英愤怒留条离开州城之后又连珠炮似的给金狗写信的原因。但金狗并没有因此而回心转意,竟只字不给英英来信,致使英英在家又哭又闹,摔碟子砸碗。田中正就又分析到金狗这是死了心了,在州城里有地位有名声,再也不会将他放在了眼里,更不会把英英放在眼里,就又帮英英出主意,要英英给报社领导去信,以“当代陈世美”的罪名将金狗搞臭,使金狗不能呆在州城报社。英英这次是服服帖帖听从了叔叔的主意,也便一气之下将那封控告信寄给了州城报社的领导。没想一切竟成了现实,金狗果然到白石寨记者站了!
英英一把丢开了电热梳,坐在那里嘤嘤地啼哭起来了。
田中正说:“英英,你哭什么呀?你收拾收拾了,就去金狗家看看他,瞧瞧他现在是什么态度?”
英英说:“这都是你出的好主意!我现在去看人家什么去,他知道了是我写的信,不知要怎样恨死我哩!”
田中正说:“这可不一定,或许他一离开州城报社,没地位了,会回了心再来和你好的!依我分析,领导一定是给了他压力和处分,虽说降到了记者站,但毕竟还做他的记者,这就是成心要他维持这门婚事的。”
英英没有言语,嘤嘤声却慢慢止住了。
田中正就走了出去,已经走了好远了,又折回来说:“英英,你听叔叔的话,叔叔的估计是不会错!你马上就去见金狗,将他叫到咱家去一趟,我出面再给他谈谈。我这就买些肉菜回家去等你们啊!”
田中正走后,英英恰好收到了州城报社领导的答复信,她不得不佩服叔叔对局势的估计,重新修整了发型后就回仙游川去找金狗。
金狗与爹顶碰之后,一个人百无聊赖地向仙游川村子来。他远远看了看青堂瓦舍的田家大院,冷笑了一声,却向福运的那三间厦房走去。近旁的一家妇人正在门前的篱笆上用小铲铲上边的木耳,瞧见金狗惊叫道:“这不是金狗吗?天神,金狗几时回来的?”
金狗笑着说:“你好啊,大婶,我今早回来的。你家木耳长得这么好,是来客了吗?”
妇人说:“你大婶能好到什么地方去?你瞧你,人到底要到外边去干世事,你是成龙变凤了呢!难怪刚才英英她娘来我这儿说要买些木耳,她原来是要招待你这个女婿客啊!你这要找找福运吗?他和小水一早就到镇上去了,要不要着人找他们回来?”
金狗忙推托他不是专找福运和小水的,而是来问问麻子铁匠的坟埋在哪里,他想去看看。
那妇人指点了方向,突然撩起衣襟擦起了眼泪,说:“金狗你行,你还记着那麻子啊,你是得去看看他,听说麻子死的时候眼睛还是睁着的……”
金狗心酸起来,两腿只觉得沉重,一步步上到山上,瞧着那已经杂草丛生的麻子坟墓,就跪下去,脑袋顶着黄土,泪水潸潸而下。
对于金狗,他只有将眼泪在这里滔滔而洒了。重新返回本土,天还是这样的天,地还是这样的地,但老去的将永远地老去,离走的将彻底地离走了,只有对着这萧瑟孤寂的坟丘,金狗方能追悔遥远的过去,而在眼下烦乱的纠缠中有一些清静,有一些安妥啊!
天色向晚了,山顶上的树林子里,开始了一声紧一声的“看山狗”叫。金狗从山上下来,他不想很快回家去听爹唠唠叨叨的诉说,也不知福运和小水从镇上回来了没有,他极想见到小水,却也不愿意在爹催促他到田家的时候去见小水。不知不觉间,他竟独自到了渡口,他要去见见摆渡的韩文举。
听见叫喊,韩文举出得舱来,他简直如在梦里,不敢相信,金狗再叫他一句,他突然栽倒似的坐在船上,说:“你回来了?”
金狗跳上船来,说:“韩伯不欢迎我,恨我,我偏来看看韩伯的!”
韩文举方从一场惊疑中清醒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