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夜慧灯-第3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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镇公所是衙门,可是你有求于它的,户籍官显显气派,似乎也是理所当然的。照常理说,商店是做生意的地方,做生意的目的在赚钱,而赚钱的对象自然是顾客。顾客上门,不但无求于他,而且是送钱给他的,依此类推,商店里的店员对于顾客之来,总该笑脸相迎,礼貌备至才对,然而不然,我就常常拿钱去买晦气。有一天,在(台北)中华商场对面的一间中型的百货公司,门外大书:“水渍货,大廉价!”当时我因需要三件背心,便踱进去看看。前面柜台上高高地站着一个小姐,大约是因为我看的是水渍货,她先就瞧不起了,及至我拿起二件问价,她的眼珠忽然向上一翻,黑珠子翻成了白蛋壳,同时又向左一扭,好容易才说:“一件十二块!”我真不敢相信她竟是一个售货员。
某大公司为着招徕主顾,颇久以来,便有猜色还本的玩意,我常常去那里光顾,但我并不是贪图还本,而是喜欢它的不讨价不还价。我自认我的还价本领太差,在别处总是吃亏,再精明也耍不过这些商人。所以我到那里买东西,很少去猜色,原因之一是我买得并不多;之二,虽云仅仅六色,但交互重叠起来,六六就是三十六色,谈何容易。有一次,同朋友去买一把电茶壶,三十四元,给了钱,接回发标,拔脚向外便跑,朋友却怂恿我去猜猜色。恭敬不如遵命,便去猜了“蓝黑”。第二天一看,果侥幸而猜中,便去办理还本手续。我的天!想不到竟和我申报房籍一样地麻烦重重,那主持的小姐显得非常庄严地要我写住址,填身分证的号码,生怕我是冒充而来。这先给了我一个不愉快的感觉,然而既来之、则安之。其实我明知这是商人推销货物的一种手段,绝不会拿钱来还本的,但我故意问那位庄严的小姐说:“哪里拿钱?”她的面立刻一扁,嘴一尖,表现非常不屑的神态说:“换货去!”我说:“我不需要什么货呀!”她的面绷得像鼓面的牛皮那样紧,眼睛一斜,伸手一指,仿佛在向我发布命令地说:“换吃的吃掉它!”我又冷冷地说:“我也不吃什么。”她睁圆着双眼,眼球朝上一滚,怒气冲冲地说:“丢掉它!”同时全身立刻向后一转,就是一百八十度。我只得自认倒楣,夫复何言!
上举两事,仅是诸例中之二,类此情形,几乎到处可见。这便是我们的礼!
商场如此,学校乃教育机关,教师当然谆谆以和教其学生,学校总该都是彬彬有礼的了。可是,假如你真作如是想,那就大错而特昏。我不但在学校里,亲眼看见教职员对来访的学生家长或宾客的傲慢态度,更曾亲自碰过这种钉子。原因是为着一个侨生的宿舍问题,特地到他那学校去拜访他的训导主任。我踏进办公厅,训导主任不在,对面左边一位老师坐在办公桌前,正在俯首检阅抽屉里的文件。我走向前去,低声下气地说:“请问训导主任在吗?”那位老师的架子的确大,一如镇公所的户籍大员,连头也不动,声音却非常雄伟地答道:“不知道!”我又问:“他上课吗?”这下子他更粗声壮气地答道:“那我不知道!”很遗憾,我始终无缘瞻仰一下这位老师的尊容,因为他始终没有抬起头来。这便是学府的礼!我只得自叹时运不济,命途多舛,到处碰壁,简直是咎由自取!类此情形,我的朋友,也曾经在省立学校躬逢其盛。呜呼!教育云乎哉?
此外如政府机关的公务员,人民团体的工作者,大多有一副唯我独尊的气派,对登门造访的人,凌厉难堪。我有一次到某报社去,也曾经受到同样的待遇。至若公共汽车上的车掌、司机,以及火车站和火车上的服务人员的那张面孔,论者已多,毋庸多赘。我们今天虽尚不至于礼崩乐坏,但对礼这部门,需要大大地复古,实已无可置疑。
简真先生的文章到这里为止,我们也抄到这里为止。用不着打听,准有人厉声高叫曰:“这不过只是局部现象,不能以偏概全呀。”也用不着打听,说这话的准是道貌岸然酱缸蛆。呜呼,皇天在上,后土在下,我们诚心诚意巴不得它只是局部现象,巴不得只是以偏概全。问题偏偏就发生在这里,它不但不是局部现象,恰恰相反地,它只不过是酱缸里捞出的几匙标本罢啦。如果它真的只是局部现象,真的只是以偏概全,只能怪那几个畜生没有受到人类应有教养,是他们自己的失败,一点也不严重。如果它偏偏是普遍现象,偏偏到处皆然,问题就严重矣。医生老爷发现了癌,必须知道那玩艺要死人,而只轻描淡写地说它只是局部现象,不能以偏概全,使病人高兴得像吃了屁,套句酱缸蛆的话,真不知“是何居心”矣。
简真先生只不过受了点闲气,顺手拈来,随便说说身边琐事。有历史癖的朋友,或干统计调查工作的朋友,如果作一个广泛的调查,恐怕会发现在中国这个五千年传统文化的国度里,几乎是:女的处处晚娘脸,男的处处猪八戒脸。这脸只有见了两种人才会努力绽开,一种是洋大人,一种是比他更狠的人。洋大人不必提啦,至于比他更狠的人,则似乎已深入脑髓。君不见吵架打架的场面乎?不管大吵小吵,大打小打,憋着憋着,总有一句话出笼,那就是英勇地吼曰:“好小子,听着,我可不怕你!”那就是,不是因为俺有充分的理由跟你拼啦,而只是因不怕你才干上的。只要你能教他怕,他就俯首贴耳,心服口服。你既没啥玩艺教他怕,不要说你是小民啦,你就是一字并肩王,他连眼皮都不会抬。欲不云乎:“不怕官,只怕管!”也就是“不怕理,只怕权!”没权没势的小民,单凭“情”、“理”、“法”三者俱备,他就会发现他面临着的不是礼义之邦,而是野蛮之邦,处处是淡漠和悻悻然的嘴脸。
明哲保身
我们无意非议老朋友“定于一”的最高层面的政治理想,但这政治理想融成为人生哲学的时候,就“非狗咬狗——一嘴毛”不可。“定于一”对当权派真是个好消息,但怎么定于一乎哉?用时代的眼光看,这个定于一的基础应是定于二三四,而不是从根到梢的“清一色”兼“一条龙”。美国总统当然定于一,读过外交史的朋友一定记得该夷开国初期,曾有过国会要跟总统双头马车的争执,国会认为他们才代表国家,甚至还要直接跟外国来往,甚至还要接受其他国家外交使节呈递的国书。闹到后来,国会收拾摊子,该“一”乃定到总统先生头上。可是,美国总统在形式上固然定于一,但在实质上,他却是定于二三的——定于美国的两党政治;定于美国的三权分立,法院、国会与政府有同样的分量。约翰逊先生是民主党籍总统,他如果要来个连根带梢的定于一,把共和党朋友全都逐到阿拉斯加,或者是把国会议员全都以叛国罪杀了个一清二白,他不会有今天,美国也不会有今天。
民主政治的老祖宗英国,国王老爷固然高高在上定于一,但首相却是定于二三的。保守党上台,没有把工党杀光;工党上台,也没有说保守党挑拨政府与人民间的感情,一网打尽扔到大西洋。夫人类最高的情操,是对反对意见的容忍,民主政治最重要的,是允许反对意见的存在。这就跟拥有五千年优秀传统文化的中国,恰恰相反,在我们这个酱缸里,酱缸蛆成群结队,别瞧酱缸蛆对时代的进步和对灵性的追求麻木不仁,可是对任何反对的意见,却像台湾痒,敏感得很哩,非刀光血影定于一,就睡不着觉。
弱者明哲保身,强者定于一,这两种思想构成一个不会合作的习惯反应。再加上现实的因素,添枝添叶,遂更一发不可收拾。虽然舌头上说的比黄莺唱的还好听,气质却仍是千年老痰。昨天接到吾友王陶陶女士从遥远的沙巴来信,感慨曰:“这里的中国人,你倾轧我,我倾轧你,有的见面连话都不讲一句。从台湾来的一些人,我以为应该更亲热才对,谁知道大家都是淡淡的,派系分明,明争暗夺,向祖国打不完的小报告,惹得马来西亚朋友讪笑。”呜呼,王女士是华裔的马来西亚联合邦公民,在中国文化学院读过书,现在沙巴一家中文报馆当记者。可惜她年纪还轻,不知道三个中国人在一起,就一定要窝里斗也。
请读者老爷注意这个“淡淡的”,悲夫,淡淡的,王女士不过一个少不更事的女孩子,一句话却击中疮疤。
关于中国人这些毛病,我们在前面谈野柳惨剧时,已谈得够不好意思啦。想当年柏杨先生第一次到外洋,各种奇遇,比刘姥姥进大观园还要引人入胜,家丑不可外扬,不再掏臭井矣。
——不过凡不肯掏自己臭井之人,一定乐于猛掏别人的臭井。我有一个嘴上没毛的小朋友,上个月“应美国国务院之邀”,到美国去了一趟。虽然他的学问比我还大,可是也着实露了两手。昨天他打电话给我老人家诉苦曰:“最糟的一件事,正在联合国参观,走着走着,只听天崩地裂,一声响亮,立刻眼冒火星,栽倒在地,把陪同参观的洋鬼子吓得跳来跳去直叫救护车。”我立惊曰“怎么啦?一定是波多黎各人埋伏了定时炸弹。”他曰:“非也,只不过那块奇大的玻璃,擦得净光,我以为是门哩,就一头撞了上去。现在头上的疙瘩都还鼓着,老头,你可千万呼吁呼吁。”我曰:“呼吁啥呀?”该朋友曰:“呼吁啥?当然呼吁玻璃千万不可擦得那么亮。擦得太亮,害人不浅。”我曰:“你有如此杰出贡献,要不要报纸发点消息?我在报馆里有不少酒肉朋友,准可帮这个忙。”他紧张曰:“老头,你要把我宣传出来,你就是破坏政府威信,咱们可没有个完。”所以不敢提他的名字。读者知道这回事,以后擦玻璃时不要心太狠就行啦。
不过只有一件事却是一直到今天都十分伤感的,那就是,中国人对中国人特有的冷漠。后来的犹太人有先来的犹太人照顾,后来的日本人有先来的日本人照顾,只有中国人,像阴山背后的游魂,只能找私人关系,不能找民族关系。柏杨先生第一次在街头满坑满谷的高鼻子蓝眼睛中,忽然发现一个黄面孔,好像小孩见了娘,高兴得立刻跑上去握手言欢,可是所得的却是一片淡淡的脸皮,好像他是飞机场刚下飞机的番邦国王,而我伫立在寒风凛凛中恭迎他的臣民。他阁下轻轻地一挥手,点点头,扬长而去,把我老人家遗弃在路边,半天都想不通原因。所好的是,不久就想通啦,盖见得多,也就不稀奇啦。
在美国的中国人,有老一辈中国人(也可以说是华裔美国人),有最近留学而落户的中国人,也有目前尚在飘来飘去的中国人。这三种人之间,好像隔了一道篱笆,在外国人看,虽然同是中国人,而自己却分得清清楚楚。在日本的中国人,有流亡式华侨焉,大都是抗战时期满洲帝国政府及汪精卫先生政府垮了台后,挤到日本的;有占领式华侨焉,大都是台湾尚在日本占领的时候过去的;有自由式华侨焉,非前两类的朋友属之。
好不怕人
拜读之后,可见“外国也有臭虫”,以美利坚之大之强,其政府和其官员,固也是那种嘴脸。重育委员会是专门为亚当先生而设的,却把亚当先生放到叠床架屋荒谬绝伦的庞大机构中最下一个“生产股”里。最后,记者老爷对克勒斯先生一听“白宫”浑身都酥了之后,下了一个总括的描写,文曰——
克勒斯是那种在他面前没有平辈的公务员,别的人不是他的上司,便是他的下属,他的鼻子紧靠着他上司的尾巴,他的脚跟则牢固地踏在他属下的头上。只要他能保持常衡,三十年后便可以领到一笔退休金,回家养老。
这是一个活官崽轮廓,在我们中国,只要把后面那两句略微改一下,就太面熟啦。
这本书介绍到这里为止,我们还是回到“科学”上,人类丧失生殖能力是文学家的哀鸣,也是科学发展到万一自己控制不住的阶段,可能产生的灾难之一。当初原子弹发明时动。它是无限与有限的统一。运动的物质世界在时间上无始,许多科学家曾经反对过,盖恐怕原子一经撞破,引起了连锁反应,地球都会爆炸,化为点点片片,成为千万个殒星,在太空消失。那时候宇宙中根本没有这个星球啦,把不锈钢埋到地下,又有屁用哉。
夫太阳系共有十个行星,一直到今天,科学家们都没法证实这十个行星是怎么形成的。可能在亿万年前,还有别的行星,该行星上也有人类,也有术高的文化程度,也在努力研究,最后搞来搞去,搞得该行星生生瓦解,碎粒弥漫太空,构成现在仍在太空中存在的宇宙尘。
月球上没有人类,已经确定矣,其他星群中有没有人类,谁也不知道,说不定其他行星上竟有比我们更高明的朋友,一旦被惹得发了脾气,射出一个什么可怕玩艺,我们就吃不消矣。如果说其他星球上没有氧气就没有生物,我想这种判断有点自作聪明。焉知没有另一种生物,他是靠氮气生活的乎哉?在他们看来,地球上人类靠氧气生活,那才是他妈的怪事哩。而且,即令没有人类,是不是也像密西西比事件一样,被科学杀光了耶?难说难说。
我们并不反对科学研究,也不迷信什么,但我们担心如此发展下去,科学会为人类带来些啥。呜呼,占国时代杞人忧天律、否定之否定规律是宇宙的基本规律。把唯物主义和辩证,惟恐天要塌下来,现在我们又要忧科学矣,惟恐科学把人类弄没有啦,或把地球弄没有啦。天气变得如此失常,不过是一个小小的预告,思想起来,好不怕煞人也。
挑剔个没有完
对坏蛋分子连咳嗽一声都不敢(往自己脸上贴金的懦夫不好意思说“不敢”,只好说“不屑”),对“贤者”却挑剔个没有完。前已言之,人是一种会犯错的动物,也是一种会做出不可告人之事的动物,努力挑剔的结果,中国人遂全成了虎豹豺狼。于是乎,存心坏蛋到底的朋友有福啦,永没有人责备他,不但没有人责备他,遇到“德之贼也”,还原谅他,猛劝责备他的人适可而止哩;而力争上游的朋友,反而永远受不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