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夜慧灯-第3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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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农村妇女念唱本听,听众能哭成一片,声闻十里。呜呼,眼泪和艺术间的关系如果是这么单纯,我们可以取消艺术批评,只要有眼泪瓶就够啦。
萨先生的欣赏切线只切到《梁山伯祝英台》电影上,犹如柏杨夫人和下女小姐的欣赏切线只切到《雷公子投亲》上一样。别看老妻看《雷公子投亲》哭成了泪人儿,看《红楼梦》看到林黛玉小姐之死,她反而摇头。但我们不能因为“别人流过泪,她则没有”,就说《红楼梦》“不够标准”也。萨先生骄傲地宣称,他只流过两次泪,一次为“吴凤”,一次为“梁祝”,真是“教习眼泪不轻洒,只因未到半票处”。君看过《初恋》那部电影乎?男主角金凯利先生,女主角娜妲丽华女士。娜女士拼命捧他,请他写剧本,让他跟社会高阶层人士接触,结果如之何乎?闹到最后,金先生失了踪,娜女士爱他爱得入骨,千山万水,到处寻找,终于在原来他们相识的儿童夏令营里找到他。隔着窗子往里看,金先生满脸笑容,又弹又唱,又摇又晃,男女同学围着他,瞪着崇拜的大眼,有一个少女嗫喃曰:“你看他多么英俊呀。”而这正是当初娜女士嗫喃过的话,此时另一个成名的声乐家在她的身旁曰:“他是属于这里的,他只有在这里才胜任,才快乐。”娜女士恍然大悟,惆怅离去。我想《初恋》那部电影,人人都应一观,盖萨先生和金先生有异曲同工这妙,对夏令营以外的东西,接受不了也。
看了悲剧流不流眼泪,和民族性无关,而只和欣赏水准有关。如果看了并不是悲剧,或者看了拙劣的悲剧,竟大放悲声,还拳打脚踢瞪着眼睛猛捧,就不对劲。夫悲剧有悲剧的气氛和悲剧的构成要件。《梁山伯祝英台》电影可以说是一出闹剧,只勉强加上一个悲剧的尾巴。然而也正因它是闹剧,才能为半票观众所接受,如果它真正地是悲剧,恐怕将另有一番天地。“十八相送”占了全部电影的一半(有人说三分之一),除了男女二人打诨,还有别的啥?打诨只能破坏悲剧情绪,不能助长悲剧情绪,而且梁祝电影里根本没有萨孟武先生所佩服的殉情。第一,梁、祝二人间只有纯洁的友情,而没有爱情,祝英台不过是轻轻淡淡地好奇挑逗,梁山伯没有一病不起的必然性。第二,祝英台也并没有殉情的准备,坟墓大开是一种偶然,如果那一天坟墓不开,她岂不是仍嫁了马先生,高高兴兴地过日子哉?悲剧有其一贯的性格,靠神话介入而完成的悲剧,不但萨孟武先生“叹为观止”,柏杨先生也要“叹为观止”。
写了几天《梁山伯祝英台》,写得怨声载道,真是大出意外。盖本无意于此,只不过为了要写七世夫妻,写引子时写得太长活动”,精神是物质的产物,一切事物都是思维的内容,都是,有些读者先生勃然大怒,才加以解释。谁知道越解释越糟糕,真是事不由己也。这些日子,最难对付的莫过于柏杨夫人,她虽对我写的看不太懂,但我既然不断说她是“半票”,自然每天聒吵。昨天晚上,时已九点,细雨蒙蒙,雇了一辆三轮车,把我拉到台北西门町中国戏院,以便教我看了以后,回头是岸。我并不是不肯看《梁祝》,实在是听说票很难买,又听说观众的台下跟着乱唱,乃没有去挤。昨天看时,发现只有三分之二座位上有人,而且并没有人跟着乱唱,有点失望,但也因此,安静看完。
看完了该片,心中甚乐,盖演员演得好,若凌波女士,若乐蒂女士,都真有点了不起。现在不是正在上演《春梦了无痕》的电影乎?那位阮兰丝女士,就成了一个呆头鹅,而她竟然也是闻名国际的大明星,实在气死人。我建议洋大人如果再找人演中国小姐或东方小姐角色时,闭着眼睛去香港随便摸一个,都比阮女士高明。《梁祝》色彩也不错,音乐更不用说啦,音乐几乎成为该片主干,没有那音乐,电影便大为失色矣。
然而,再好的演员突不破导和编剧加给他们的桎梏,使她们不能有更善更美的发挥。凌、乐二位女士以她们的演技,本可以成为世界上一流名星的,但她们无从表现,而只能唱唱黄梅调,演演绍兴戏。《梁祝》也好,还有加演的《白蛇传》也好,根本是绍兴戏大搬家,而且是原封不动的大搬家,彻头彻尾戏子的道白,戏子的台步,戏子的身段,只不过把象征性的道具改成实物而已。有些人只是来看国语绍兴戏,只是捧角,而不是来欣赏电影也。中国电影退步到绍兴戏大搬家,爱国分子能不难过哉?
在放演《梁祝》前,加演了预告片《白蛇传》,虽然只短短几分钟,仍是绍兴戏大搬家,除了照样黄梅调外外部因素,后者研究语言的内部结构。另外,对语言有共时,上面有白蛇、青蛇盗仙草的镜头,二位女士被天兵天将团团围住,打将起来,跟戏台上的戏子打将起来一样:“匡匡匡匡”一阵,无分敌我,猛地攒拳怒目,猛地一动不动,状如一下子切断电源的电器木偶,惨不忍睹。
舞台上限于客观的事实,打将起来,可能不得不如此。电影是第八艺术,自应有它的技巧。《白蛇传》内容如何,我们不知道,但《梁祝》是知道的矣。这种价值连城的民间故事,像罗米欧和朱丽叶,落到莎士比亚先生之手,便成为世界名剧,而梁祝落到中国笨导演之手,便成了地方戏大搬家,这是中国人的创造力不够乎?抑认定中国的观众不过半票程度,只能欣赏女扮男装的绍兴戏乎?
半票问题之五
《梁祝》的结尾最使人紧张,当祝英台女士哭坟时,我还以为她要碰碑哩,结果没有碰。哭了半天,我以为她又要碰啦,结果又没有碰。我可不是主张她非碰不可,而是从她口头上嚷嚷殉情的情形,推测她一定会如此实践,这不是女主角的错(请问,该片中谁是女主角?又谁是男主角),而是笨导演的脑筋在那个节骨眼上,恰恰不灵活。盖笨导演不准她碰,她就不能碰。女主角既没有殉情的行动,前已言之,万一上帝不帮忙,坟墓不开,真不知道这出戏将如何下场也,是她仍上花轿嫁人乎?抑届时再补上一碰?
悲剧的气氛和条件不完整,使人泄气,而女主角竟抱着石碑又哭又唱,也是奇景。柏杨先生当时就问柏杨夫人曰:“敝老头归天之后,你是扑到我坟上哭乎?抑只抱着墓前的石碑哭乎?”老妻大怒曰:“当然跟祝英台一样,抱着石碑哭。”如此便无话可说,不过一旦是老妻先我而翘了辫子,我一定抚棺大恸,不会捧着她的玉照大恸也。
关于考据方面,已有人指出很多。东晋时候,怎么有床?那时连皇帝都是睡榻榻米的,祝府和梁府却竟然大睡其床,如果教他们睡沙发,岂不更雅乎?而那时候人人穿木屐的,却忽然穿起朝靴来,如果教他们穿上皮鞋,将更现代化也。然而,这都不用提啦,因为提得太多,便有很多人更不高兴。最近《自立晚报》曾接不少电话,几乎千篇一律把拍杨先生大骂一顿,有的还咒我早死算啦,另外还有不少读者先生来信,也都努力攻击。朋友告我曰:“你说电影不好就可以啦,盖你说不好,我说好,不妨各行其是。而如今你一杆子打落一船人,把入迷的观众说成半票,自然激起众怒,也自然麻烦如此之多。”呜呼!这番道理很对,但问题却有二焉:第一,谄媚群众和迎合群众心理,那是大政治家和教习的事,不是柏杨先生的事。当初法国屈里弗斯案的时候,左拉先生为了支持屈里弗斯先生,以致于被法庭判刑,他的著作被焚,走到街上都要挨揍,凡是发表他文章的报馆都被捣得稀烂,天翻地覆,乌烟瘴气,然而左拉先生并没有讨饶。柏杨先生所面临的不过仅是来信辱骂,仅是打电话告诉报馆要停报,这种蠢血沸腾的镜头,比起法国,还差得远哩。第二,主要的是,柏杨先生固不在批评《梁祝》电影,因为它本身没有艺术价值,而主要的正是研究半票观众。当《文星》杂志那篇《半票读者》发表后,当时我也曾气得打跌——哎哟,你高级呀,你全票呀,柏杨先生才高八斗,学富五车,而竟说我是半票,普天下只有你《文星》杂志有眼光是不是?咱们走着瞧。然后时间使人冷静,很多事在眼前出现,不禁为之失笑。及《梁祝》上演,看到有些阔太太阔小姐那股奇劲,不禁姑妄写之。只要自问不是半票,便不必动怒;如果自以为自己是半票,能怪我乎?
最后我们继续研究萨孟武先生在流过了两次泪之后,又引用了一位教习的话,原文曰:
另有一位友人陈国新(台大教授)说:“本片确是很好,我看了,也不觉流下泪来。”本片能轰动台北,大率因为我们居留台湾之人,尚有强烈的民族意识,不以外国月亮比中国月亮圆的缘故。
关于陈国新先生的话,因他一直到现在都没有否认过,大概萨先生引用得没有错误。用不着多说,陈先生一定也流了很多眼泪,否则萨先生不会亮他的招牌也。为了一部二三流的电影,拉上外国月亮,似乎太远。中国人似乎正趋向各个极端:一端是西崽的干法,凡是洋大人的全好无误;一端是义和团的干法,连打篮球都有爱国裁判。呜呼,外国月亮有时候固不比中国月亮圆,甚至有时候比中国月亮扁,但有时候却硬是比中国月亮圆。不敢睁眼瞧瞧,只敢闭目念咒,曰:“看吧,这个。看吧,那个。”不能对事实有所补益。即以电影的色彩来说,外国的月亮就比中国的月亮圆,《梁祝》电影在亚洲影展上得了色彩奖,该够圆了吧,但那色彩片连拍带洗,全是日本人干的,你怎么说乎?即以现代武器而论,外国月亮比中国月亮圆,美国响尾蛇导弹能满天飞——咦,中国月亮不要说圆,简直连比一比的月亮都没有。而外国的宪法月亮似乎也比中国月亮圆,否则萨孟武先生及其他各色人等,何必去洋大人之国研究乎?夫月亮和艺术一样,是客观的存在,中国这里如果是阴历初三,美国那里正是阴历十五,而仍要说中国月亮比美国的月亮圆,这杠抬起来还有啥意思?
萨先生又曰:
《梁祝》以凌波扮梁山伯,乐蒂扮祝英台,两人表演之佳,在我所看的许多电影之中,堪称成功。特别选择凌波女士扮演梁山伯,最是成功。(柏杨先生曰:“这句话应打双圈。”)女扮男装,没有一点流氓气,也没有一点鲁莽气。雍容儒雅,南朝士大夫就是这个型。凌波与乐蒂两人唱做俱臻上乘。楼台相会之时,梁山伯悲愤而激动,祝英台温柔而悲哀,作者听前后左右男女观众,均有唏嘘之声。梁山伯下山求亲,祝英台哭墓,演者均能充分表现其演戏天才。十八里相送一段,风景最佳,曲佳,音乐佳,祝英台处处暗示自己是个女红妆,梁山伯却处处表示其为呆头鹅,作词之佳,演技之佳,叹为观止。总之,本片是中国第一部好电影。
最好谈到服装,我喜欢中国古代衣冠。今日大学毕业之时,均学外国,穿学士衣,戴学士帽,我认为这是没有民族自尊心之故。何不穿戴汉唐时代的衣冠,以表示中国的文化?最荒唐的莫如每年祭孔,佾生光头,穿长衫,而脚下所穿的却是球鞋。我家兄弟在前清宣统年间,均曾做过佾生,当时所穿戴的乃是古代衣冠,想不到民国成立,反而穿起前清衣裳来。用前清服装,以舞周代八佾,真令人啼笑皆非。何以有此怪现象,因为缺乏常识之故,衍圣公孔德成应负其责。
半票问题之六
我们所以把萨孟武先生的话全部引用,是为了避免断章取义。上面两段,批评的人很多,不再重复。关于半票问题,我们也讨论到这里为止。《梁山伯祝英台》电影,能轰动一时,并不是毫无条件,也有它的巨大影响,这影响在中国电影史上,虽不是空前的《一江春水向东流》更为叫座,观众已忘了矣,但起码它做到了两点:第一,把平常只看西洋片不看中国片的观众叹引到中国片市场。盖中国片往往不堪入目,柏杨先生每看一次,就起一次鸡皮疙瘩,总是中途撤退,《梁祝》固少此病,所以看得人受宠若惊。第二,把平常只看台语片的观众,也吸引到国语片市场。看《梁祝》片的观众,台湾省同胞远超过外省郎(有人说外省郎远超过台湾省同胞,则一问片商便知)。盖歌仔戏和台语片也都有《梁山伯祝英台》,台语片上梁山伯先生和祝英台女士,跳坟之后,二人还在南天门结了婚,生了两个娃儿,国语片水准自然要使人耳目一新。有此两种趋势,将来的国语片大有前途。昨天老妻买了一本电影杂志,曰《国际电影》,原来电懋公司也拍了一部《梁山伯祝英台》,在剧情说明中,对若干地方都有了交代。像楼台会,梁山伯先生想进祝府,为小厮所拒,争执之间,惊动了祝老太太,看梁先生斯文公子,一片诚心,才允许他们见最后一面,这就进步多啦。又像祭坟,马家有财有势,即令是现在,也不允许新娘先到殡仪馆走一遭也。电懋公司的乃是一主一仆,私自出府,前往祭奠,这也进步多啦。仅从这两点看,彼一《梁祝》似乎胜过今一《梁祝》。如此互相竞争,发奋图强,不但是影片商之福,也不但是观众之福,也是国家之福。
柏杨先生写“半票”以来,接到无数读者先生的来函,其中最具有代表性的是一封署名“老夫”的明信片,发自台北辛十二局,明信片上曰:“柏杨老乌龟:你的学问大是不错,先骂观众,再骂读者,‘半票读者’、‘不肯断奶’,读者是你的衣食父母,怎么能骂?你是什么东西,混蛋加十三级,如不改过道歉,三天内将你狗体分尸万段,不杀你势不干休。”还有一封是一位“本市读者”先生写的,也是一张明信片,上曰:“柏杨小子,你生在中国,冤枉你了,我们不顺你的狗眼,均是半票吃奶的人,而你完全是吃大便的,我操你亲娘,我不将你这个老狗打死,等待何时?”另外还有一位林文先生,来的是一封长信,全信太长,不抄录矣,在结尾上有警句曰:“全台湾只有你柏杨是高级——高级文化汉奸、卖国贼,你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