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生缘-第4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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稀罕。
二贝与狗跟着世钧一同上楼,走过亭子间,世钧见他书房里的一些书籍什物都搬到这里来了,乱七八糟堆了一地,不觉嗳呀了一声,道:〃怎么把我这些书全堆在地下?〃正说着,那狗已经去咬地下的书,把他历年订阅的工程杂志咬得七零八落。世钧忙嚷道:〃嗨!不许乱咬!〃二贝也嚷着:〃不许乱咬!〃她拿起一本书来打狗,没有打中,书本滚得老远。她又双手搬起一本大书,还没掷出去,被世钧劈手夺了过来,道:〃你看你这孩子!〃二贝便哭了起来。她一半也是放刁,因为听见她母亲到楼上来了。孩子们一向知道翠芝有这脾气,她平常
尽管怪世钧把小孩惯坏了,他要是真的管教起来,她就又要拦在头里,护着孩子。
这时候翠芝走进亭子间,看见二贝哇哇的直哭,跟世钧抢夺一本书,便皱着眉向世钧道:〃你看,你这人怎么跟孩子一样见识,她拿本书玩,就给她玩好了,又引得她哭!〃那二贝听见这话,越发扯开喉咙大哭起来。世钧只顾忙着把杂志往一箱子上搬。翠芝蹙额道:〃给你们一闹,我都忘了,我上来干什么的。哦,想起来了,你出去买一瓶好点的酒来吧,买瓶强尼华格的威士忌,要黑牌的。〃世钧道:〃叔惠也不一定讲究喝外国酒,我们不是还有两瓶挺好的青梅酒吗,也让他换换口味。〃翠芝道:〃他不爱喝中国酒。〃世钧笑道:〃哪有那么回事。我认识他这么些年了,还不知道?〃他觉得很可笑,倒要她来告诉他叔惠爱吃什么,不爱吃什么。她一共才见过叔惠几回?他又道:〃咦,你不记得,我们结婚的时候,他喝了多少酒那不是中国酒么?〃他忽然提起他们结婚那天,她觉得很是意外。她不禁想到叔惠那天喝得那样酩酊大醉,在喜筵上拉着她的手的情景。这时候想起来,于伤心之外又有点回肠荡气。她总有这么一个印象,觉得他那时候出国也是为了受了刺激,为了她的缘故。
当下她一句话也没说,转身便走。世钧把书籍马马虎虎整理了一下,回到楼下,不见翠芝,便问女佣:〃少奶奶呢?〃女佣道:〃出去了,去买酒去了。〃世钧不觉皱了皱眉,心里想女人这种虚荣心真是没有办法。当然他也能够了解她的用意,无非是因为叔惠是他最好的朋友,唯恐怠慢了人家,其实叔惠就跟自己人一样,何必这样。走到书房看看,地板打好了蜡,家具还是杂乱地堆在一隅。大扫除的工作做了一半,家里搅得家翻宅乱,她自己倒又丢下来跑出去了。去了好些时候也没回来,天已经黑了,他们八点钟还有个饭局,也是翠芝应承下来的。世钧忍不住屡次看钟,见女佣送晚报进来,便道:〃李妈你去把书房家具摆摆好。〃李妈道:〃我摆的怕不合适,还是等少奶奶回来再摆吧。〃
翠芝终于大包小裹满载而归,由三轮车夫帮着拿进来,除了酒还买了一套酒杯,两大把花,一条爱尔兰麻布桌布,两听意大利咖啡,一只新型煮咖啡的壶。世钧道:〃你再不回来,我当你忘了还要到袁家去。〃翠芝道:〃可不差点忘了。早晓得打个电话去回掉他们。〃世钧道:〃不去顶好——又得欠他们一个人情。〃翠芝道:〃几点了?应该早点打的。这时候来不及了。〃又道:〃忘了买两听好一点的香。就手去买了点火腿,跑到拋球场——只有那家的顶好了,叫佣人买又不行,非得自己去拣。〃世钧笑道:〃我这两天倒正在这儿想吃火腿。〃翠芝怔了一怔,用不相信的口吻说道:〃你爱吃火腿?怎么从来没听见你说过?〃世钧笑道:〃我怎么没说过?我每次说,你总是说,非得要跑到拋球场去,非得要自己去拣。结果从来也没吃着过。〃翠芝不作声了,忙着找花瓶插花,分搁在客室饭厅书房里。到书房里一看,便叫道:〃嗳呀,怎么这房间还是这样乱七八糟的?你反正什么都不管,怎么不叫他们把东西摆好呢?李妈!陶妈!都是些死人,一家子简直离掉我就不行!〃捧着一瓶花没处搁,又捧回客室,望了望墙上,又道:〃早没想着开箱子,把那两幅古画拿出来挂。〃世钧道:〃你要去还不快点预备起来。〃翠芝道:〃你尽着催我,你怎么坐这儿不动?〃世钧道:〃我要不了五分钟。〃
翠芝方去打扮,先到浴室,回到卧房来换衣服,世钧正在翻抽屉,道:〃李妈呢?我的衬衫一件也找不到。〃翠芝道:〃我叫她去买香去了。你衬衫就不要换了,她洗倒洗出来了,还没烫。〃世钧道:〃怎么一件也没烫?〃翠芝道:〃也要她忙得过来呀!她这么大年纪了。〃世钧道:〃我就不懂,怎么我们用的人总是些老弱残兵,就没有一个能做事情的。〃翠芝道:〃能做事情的不是没有,袁太太上回说荐个人给我,说又能做又麻利,可是我们不请客打牌,没有外快,人家不肯哪。阿司匹灵你搁哪儿去了?〃世钧道:〃没看见。〃翠芝便到楼梯口叫道:〃陶妈!陶妈!有瓶药片给我拿来,上次大贝伤风吃的。〃世钧道:〃这时候要阿司匹灵干什么?头疼?〃翠芝道:〃养花的水里搁一片,花不会谢。〃世钧道:〃这时候还忙这个?〃翠芝道:〃等我们回来就太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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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十六
她梳头梳了一半,陶妈把那瓶药片找了来,她又趿着拖鞋跑下楼去,在每瓶花里浸上一片。世钧看表道:〃八点五分了。你还不快点?〃翠芝道:〃我马上就好了,你叫陶妈去叫车子。〃过了一会,世钧在楼下喊道:〃车子叫来了。你还没好?〃翠芝在楼上答道:〃你不要老催,催得人心慌。柜上的钥匙在你那儿吧?〃世钧道:〃不在我这儿。〃翠芝道:〃我记得你拿的嚜!一定在你哪个口袋里。〃世钧只得在口袋里姑且掏掏试试,里里外外几个口袋都掏遍了,翠芝那边倒又找到了,也没作声,自开橱门取出两件首饰来戴上。
她终于下楼来了,一面下楼一面喊道:〃陶妈,要是有人打电话来,给他袁家的号码,啊!你不知道问李妈。你看着点大贝二贝,等李妈回来了让他们早点睡。〃坐在三轮车上,她又高声叫道:〃陶妈,你别忘了喂狗,啊!〃
两人并排坐在三轮车上,刚把车毯盖好了,翠芝又向世钧道:〃嗳呀,你给我跑一趟,在柜子里第二个抽屉里有个粉镜子,你给我拿来。不是那只大的——我要那个有麂皮套子的。〃世钧道:〃钥匙没有。〃翠芝一言不发,从皮包里拿出来给他。他也没说什么,跳下车去穿过花园,上楼开柜子把那只粉镜子找了来,连钥匙一并交给她。翠芝接过来收在皮包里,方道:〃都是给你催的,催得人失魂落魄。〃
他们到了袁家,客人早已都到齐了。男主人袁驷华,女主人屏妮袁,一齐迎上来和他们握手,那屏妮是他们这些熟人里面的〃第一夫人〃,可说是才貌双全,是个细高个子,细眉细眼粉白脂红的一张鹅蛋脸,说话的喉咙非常尖细。不知道为什么,说起英文来更比平时还要高一个调门,完全像唱戏似的捏着假嗓子。她莺声呖呖向世钧道:〃好久不看见你啦。近来怎么样?忙吧?你爱打勃立奇吗?〃世钧笑道:〃打得不好。〃屏妮笑道:〃你一定是客气。可是打勃立奇倒是真要用点脑子……〃她吃吃笑了起来,又续上一句,有些人简直就打不好。她一向认为世钧有点低能。他跟她见了面从来没有什么话说。要说他这个人呢当然是个好人,不过就是庸庸碌碌,一点特点也没有,也没多大出息,非但不会赚钱,连翠芝陪嫁的那些钱都贴家用快贴光了,她很替翠芝不平。
后来说话中间,屏妮又笑着说:〃翠芝福气真好,世钧脾气又好,人又老实,也不出去玩。〃她向那边努了努嘴,笑道:〃像我们那个驷华,花头不知道有多少。也是在外头应酬太多,所以诱惑也就多了。你不要说,不常出去是好些!〃她那语气里面,对世钧这一类的规行矩步的丈夫倒有一种鄙薄之意。她自己的丈夫喜欢在外面拈花惹草,那是尽人皆知的。屏妮觉得她就是这一点比不上翠芝。但是她是个最要强的人,就使只有这一点不如人,也不肯服输的。
今天客人并不多,刚刚一桌。屏妮有个小孩也跟他们一桌吃,还有小孩的保姆。小孩一定要有一个保姆,保姆之外或者还要个看护,给主人主母打针,这已经成为富贵人家的一种风气,好象非这样就不够格似的。袁家这保姆就是个看护兼职,上上下下都称她杨小姐,但是恐怕年纪不轻了,长得又难看,不知道被屏妮从哪里觅来的。要不是这样的人,在他们家也做不长,男主人这样色迷迷的。
世钧坐在一位李太太旁边,吃螃蟹,李太太郑重其事地介绍道:〃这是阳澄湖的,他们前天特为叫人带来的。〃世钧笑道:〃这还是前天的?〃李太太忙道:〃呃!活的!湖水养着的!一桶桶的水草装着运来的。〃世钧笑道:〃可了不得,真费事。〃这位李太他见过几面,实在跟她无话可说,只记得有人说她的丈夫是兰心香皂的老板,这肥皂到处做广告,因道:〃我都不知道,兰心香皂是你们李先生的?〃李太太格格的笑了起来道:〃他反正什么都搞。〃随即掉过脸去和别人说话。
饭后打桥牌,世钧被拖入局,翠芝不会打。但也过了午夜方散。两人坐三轮车回去,翠芝道:〃刚才吃饭的时候李太太跟你说什么?〃世钧茫然道:〃李太太?没说什么。说螃蟹。〃翠芝道:〃不是,你说什么,她笑得那样?〃世钧笑道:〃哦,说肥皂。兰心香皂。有人说老李是老板。〃翠芝道:〃怪不得,我看她神气不对。兰心香皂新近出了种皂精,老李捧的一个舞女绰号叫小妖精,现在都叫她皂精。〃世钧笑道:〃谁知道他们这些事?〃翠芝道:〃你也是怎么想起来的,好好的说人家做肥皂!〃世钧道:〃你干吗老是听我跟人说话?下回你不用听。〃翠芝道:〃我是不放心,怕你说话得罪人。〃世钧不禁想道:〃从前曼桢还说我会说话,当然她的见解未见得靠得住,那是那时候跟我好。但是活到现在,又何至于叫人担心起来,怕我说错话?〃好些年没想起曼桢了,这大概是因为叔惠回来了,联想到从前的事。
翠芝又道:〃屏妮皮肤真好。〃世钧道:〃我是看不出她有什么好看。〃翠芝道:〃我晓得你不喜欢她。反正是女人你都不喜欢。〃
他对她的那些女朋友差不多个个都讨厌的,他似乎对任何女人都不感兴趣,不能说他的爱情不专一。但是翠芝总觉得他对她也不过如此,所以她的结论是他这人天生的一种温吞水脾气。世钧自己也是这样想。但是他现在又想,也许他比他意想中较为热情一些,要不然那时候怎么跟曼桢那么好?那样的恋爱大概一个人一辈子只能有一回吧?也许一辈子有一回也够了。
翠芝叫了声〃世钧〃。她已经叫过一声了,他没有听见。她倒有点害怕起来了,笑道:〃咦,你怎么啦?你在那儿想些什么?〃世钧道:〃我啊……我在那儿想我这一辈子。〃
翠芝又好气又好笑,道:〃什么话?你今天怎么回事——生气啦?〃世钧道:〃哪儿?谁生什么气。〃翠芝道:〃你要不是生气才怪呢。你不要赖了。你这人还有哪一点我不知道得清清楚楚的。〃世钧想道:〃是吗?〃
到家了。世钧在那儿付车钱,翠芝便去揿铃。李妈睡眼朦朦来开门,呵欠连连,自去睡觉。翠芝将要上楼,忽向世钧说道:〃嗳,你可闻见,好象有煤气味道。〃世钧向空中嗅了嗅,道:〃没有。〃他们家是用煤球炉子的,但同时也装着一个煤气灶。翠芝道:〃我老不放心李妈,她到今天还是不会用煤气灶。我就怕她没关紧。〃
两人一同上楼,世钧仍旧一直默默无言。翠芝觉得他今天非常奇怪,她有点不安起来。在楼梯上走着,她忽然把头靠在他身上,柔声道:〃世钧。〃世钧也就机械地拥抱着她,忽道:〃嗳,我现在闻见了。〃翠芝道:〃闻见什么?〃世钧道:〃是有煤气味儿。〃翠芝觉得非常无味,略顿了顿,便淡淡的道:〃那你去看看吧,就手把狗带去放放,李妈一定忘了,你听牠直在那儿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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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十七
世钧到厨房里去看了一看,见煤气灶上的机钮全都拧得紧紧的,想着也许是管子有点漏,明天得打个电话给煤气公司。他把前门开了,便牵着狗出去,把那门虚掩着,走到那黑沉沉的小园中。草地上虫声唧唧,露水很重。凉风一阵阵吹到脸上来,本来有三分酒意的,酒也醒了。
楼上他们自己的房间里已经点上了灯。在那明亮的楼窗里,可以看见翠芝的影子走来走去。翠芝有时候跟他生起气来总是说:〃我真不知道我们怎么想起来会结婚的!〃他也不知道。他只记得那时候他正是因为曼桢的事情非常痛苦,那就是他父亲去世那一年。也是因为自己想法子排遣,那年夏天他差不多天天到爱咪家里去打网球。有一个丁小姐常在一起打网球,现在回想起来,当时和那丁小姐或者也有结婚的可能。此外还有亲戚家的几个女孩子,有一个时期也常常见面,大概也可能和她们之间任何一位结了婚的。事实是只差一点就没跟翠芝结婚,现在想起来觉得很可笑。
小时候第一次见面,是他哥哥结婚,她拉纱,他捧戒指。当时觉得这拉纱的小女孩可恶极了,她看不起他,因为她家里人看不起他家。现在常常听见翠芝说:〃我们第一次见面倒很罗曼蒂克。〃她常常这样告诉人。
世钧把狗牵进去,把大门关上,把狗仍旧拴在厨房里。因见二贝刚才跟他抢的那本书被她拖到楼下来,便捡起来送回亭子间。看见亭子间里乱堆着的那些书,他不由得就又要去整理整理它,随手拿起一本,把上面的灰掸了掸,那是一本《新文学大系》,这本书一直也不知道塞在什么角落里,今天要不是因为腾房间给叔惠住,也决不会把它翻出来的。他信手翻了翻,忽然看见书页里夹着一张信笺,双折着,纸张已经泛黄了,是曼桢从前写给他的一封信。曼桢的信和照片,他早已全都销毁了,因为留在那里徒增怅惘,就剩这一封信,当时不知道为什么,竟没有舍得把它消灭掉。他不知不觉一歪身坐了下来,拿着这封信看着。大约是他因为父亲生病,回南京去的时候,她写给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