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生缘-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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叔惠开箱子取出那两样托带的东西,沈太太又找出纸张和绳子来,替他重新包扎了一下。世钧在旁边等着,立在窗前,正看见他侄儿在走马楼对面,伏在窗口向他招手叫二叔。看到小健,非常使他想起自己的童年。因而就联想到石翠芝。翠芝和他是从小就认识的,虽然并不是什么青梅竹马的小情侣,他倒很记得她的。倒是快乐的回忆容易感到模糊,而刺心的事情——尤其是小时候觉得刺心的事情——是永远记得的,常常无缘无故地就浮上心头。
他现在就又想起翠芝的种种。他和翠芝第一次见面,是在他哥哥结婚的时候。他哥哥结婚,叫他做那个捧戒指的僮儿,在那婚礼的行列里他走在最前面。替新娘子拉纱的有两个小女孩,翠芝就是其中的一个。在演习仪式的时候,翠芝的母亲在场督导,总是挑眼,嫌世钧走得太快了。世钧的母亲看见翠芝,把她当宝贝,赶着她儿呀肉的叫着,想要认她做干女儿。世钧不知道这是一种社交上的策略,小孩子家懂得什么,看见他母亲这样疼爱这小女孩,不免有些妒忌。他母亲叫他带着她玩,说他比她大得多,应该让着她,不可以欺负她。世钧教她下象棋。她那时候才七岁,教她下棋,她只是在椅子上爬上爬下的,心不在焉。一会儿又趴在桌上,两只胳膊肘子在棋盘上,两手托着腮,把一双漆黑的眼睛灼灼地凝视着他,忽然说道:〃我妈说你爸爸是个暴发户。嗳!〃世钧稍微楞了一楞,就又继续移动着棋子:〃我吃你的马。哪,你就拿炮打我——〃翠芝又道:〃我妈说你爷爷是个毛毛匠。〃世钧道:〃吃你的象。喏,你可以出车了。——打你的将军!〃
那一天后来他回到家里,就问他母亲:〃妈,爷爷从前是干什么的?〃他母亲道:〃爷爷是开皮货店的。这片店不就是他开的么?〃世钧半天不作声,又道:〃妈,爷爷做过毛毛匠吗?〃他母亲向他看了一眼,道:〃爷爷从前没开店的时候本来是个手艺人,这也不是什么难为情的事情,也不怕人家说的。〃然而她又厉声问道:〃你听见谁说的?〃世钧没告诉她。她虽然说这不是什么难为情的事,她这种神情和声口已经使他深深地感到羞耻了。但是更可耻的是他母亲对翠芝母女那种巴结的神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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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
世钧的哥哥结婚那一天,去拍结婚照,拉纱的和捧戒指的小孩预先都经各人的母亲关照过了,镁光灯一亮的时候,要小心不要闭上眼睛。后来世钧看到那张结婚照片,翠芝的眼睛是紧紧闭着的。他觉得非常快心。
那两年他不知道为什么,简直没有长高,好象完全停顿了。大人常常嘲笑他:〃怎么,你一定是在屋子里打着伞来着?〃因为有这样一种禁忌,小孩子在房间里打着伞,从此就不再长高了。翠芝也笑他矮,说:〃你比我大,怎么跟我差不多高?还是个男人。——将来长大一定是个矮子。〃几年以后再见面,他已经比她高出一个头半了,翠芝却又说:〃怎么你这样瘦?简直瘦得像个蚂蚱。〃这大约也是听见她母亲在背后说的。
石太太一向不把世钧放在眼里的,只是近年来她因为看见翠芝一年年的大了起来,她替女儿择婿的范围本来只限于他们这几家人家的子弟,但是年纪大的太大,小的太小,这些少爷们又是荒唐的居多,看来看去,还是世钧最为诚实可靠。石太太自从有了这个意思,便常常打发翠芝去看她的表姊,就是世钧的嫂嫂。世钧的母亲从前常说要认翠芝做干女儿,但是结果没有能成为事实,现在世钧又听见这认干女儿的话了,这一次不知道是哪一方面主动的。大概是他嫂嫂发起的。干兄干妹好做亲——世钧想他母亲和嫂嫂两个人在她们的寂寞生涯中,也许很乐于想象到这一头亲事的可能性。
这一天他和叔惠两人一同出去,玩到天黑才回来。他母亲一看见他便嚷:〃嗳呀,等你们等得急死了!〃世钧笑道:〃要不是因为下雨了,我们还不会回来呢。〃他母亲道:〃下雨了么?——还好,下得不大。翠芝要来吃晚饭呢。〃世钧道:〃哦?〃他正觉得满肚子不高兴,偏偏这时候小健在门外走过,拍着手唱着:〃二叔的女朋友来喽!二叔的女朋友就要来喽!〃世钧听了,不由得把两道眉毛紧紧地皱在一起,道:〃怎么变了我的女朋友了?笑话!这是谁教他这么说的?〃其实世钧有什么不知道,当然总是他嫂嫂教的了。世钧这两年在外面混着,也比从前世故得多了,但是不知道怎么,一回到家里来,就又变成小孩子脾气了,把他磨练出来的一点涵养功夫完全拋开了。
他这样发作了两句,就气烘烘的跑到自己房里去了。他母亲也没接碴,只说:〃陈妈,你送两盆洗脸水去,给二少爷同许家少爷擦把脸。〃叔惠搭讪着也回房去了。沈太太便向大少奶奶低声道:〃待会儿翠芝来了,我们倒也不要太露骨了,你也不要去取笑他们,还是让他们自自然然的好,说破了反而僵得慌。〃她这一番嘱咐本来就是多余的,大少奶奶已经一肚子火在那里,还会去跟他们打趣么?大少奶奶冷笑道:〃那当然啰。不说别的,翠芝先就受不了。我们那位小姐也是个倔脾气。这次她听见说世钧回来了,一请,她就来了,也是看在小时
候总在一块儿玩的份上;她要知道是替她做媒,她不见得肯来的。〃沈太太知道她这是替她表妹圆圆面子的话,便也随声附和道:〃是呀,现在这些年轻人都是这种脾气!只好随他们去吧。唉,这也是各人的缘分!〃
叔惠和世钧在他们自己的房间里,叔惠问他翠芝是什么人。世钧道:〃是我嫂嫂的表妹。〃叔惠笑道:〃他们要替你做媒,是不是?〃世钧道:〃那是我嫂嫂一厢情愿。〃叔惠笑道:〃漂亮不漂亮?〃世钧道:〃待会儿你自己看好了。——真讨厌,难得回来这么两天工夫,也不让人清静一会儿!〃叔惠望着他笑道:〃喝!瞧你这股子骠劲!〃世钧本来还在那里生气,这就不由得笑了起来,道:〃我这算什么呀,你没看见人家那股子骠劲,真够瞧的!小城里的大小姐,关着门做皇帝做惯的吗!〃叔惠笑道:〃'小城里的大小姐',南京可不能算是个小城呀。〃世钧笑道:〃我是冲着你们上海人的心理说的。在上海人看来,内地反正不是乡下就是小城。是不是有这种心理的?〃
正说到这里,女佣来请吃饭:说石小姐已经来了。叔惠带着几分好奇心,和世钧来到前面房里。世钧的嫂嫂正在那里招呼上菜,世钧的母亲陪着石翠芝坐在沙发上说话。叔惠不免向她多看了两眼。那石翠芝额前打着很长的前刘海,直罩到眉毛上,脑后蓬着一大把鬈发。小小的窄条脸儿,眼泡微肿,不然是很秀丽的。体格倒很有健康美,胸部鼓蓬蓬的,看上去年纪倒大了几岁,足有二十来岁了。穿著件翠蓝竹布袍子,袍叉里微微露出里面的杏黄银花旗袍。她穿著这样一件蓝布罩袍来赴宴,大家看在眼里都觉得有些诧异。其实她正是因为知道今天请她来是有用意的,她觉得如果盛妆艳服而来,似乎更觉得不好意思。
她抱着胳膊坐在那里,世钧走进来,两人只是微笑着点了个头。世钧笑道:〃好久不见了。伯母好吧?〃随即替叔惠介绍了一下。大少奶奶笑道:〃来吃饭吧。〃沈太太客气,一定要翠芝和叔惠两个客人坐在上首,沈太太便坐在翠芝的另一边。翠芝和老太太们向来没有什么话可说的,在座的几个人,她只有和她表姊比较谈得来,但是今天刚巧碰着大少奶奶正在气头上,简直不愿意开口,因此席面上的空气很感到沉寂。叔惠虽然健谈,可是他觉得在这种保守性的家庭里,对一个陌生的小姐当然也不宜于多搭讪。陈妈站在房门口伺候着,小健躲在她身后探头探脑,问道:〃二叔的女朋友怎么还不来?〃大少奶奶一听见这个话便心头火起,偏那陈妈又不识相,还嘻皮笑脸弯着腰轻轻地和孩子说:〃那不就是么?〃小健道:〃那是表姨呀!二叔的女朋友呢?〃大少奶奶实在忍不住了,把饭碗一搁,便跑出去驱逐小健,道:〃还不去睡觉!什么时候了?〃亲自押着他回房去了。
翠芝道:〃我们家那只狗新近生了一窝小狗,可以送一只给小健。〃沈太太笑道:〃对了,你上回答应他的。〃翠芝笑道:〃要是世钧长住在家里,我就不便送狗给你们了。世钧看见狗顶讨厌了!〃世钧笑道:〃哦,我并没说过这话呀。〃翠芝道:〃你当然不会说了,你总是那么客气,从来没有一句真话。〃世钧倒顿住了,好一会,他方才笑着问叔惠:〃叔惠,我这人难道这样假?〃叔惠笑道:〃你别问我。石小姐认识你的年份比我多,她当然对你的认识比较深。〃大家都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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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
雨渐渐停了,翠芝便站起来要走,沈太太说:〃晚一点回去不要紧的,待会儿叫世钧送你回去。〃翠芝道:〃不用了。〃世钧道:〃没关系。叔惠我们一块儿去,你也可以看看南京之夜是什么样子。〃翠芝含着微笑向世钧问道:〃许先生还是第一次到南京来?〃她不问叔惠,却问世钧。叔惠便笑道:〃嗳。其实南京离上海这样近,可是从来就没来过。〃翠芝一直也没有直接和他说过话,他这一答话,她无故的却把脸飞红了,就没有再说下去。
又坐了一会,她又说要走,沈太太吩咐佣人去叫一辆马车。翠芝便到她表姊房里去告辞。一进门,便看见一只小风炉,上面咕嘟咕嘟煮着一锅东西。翠芝笑道:〃哼,可给我抓住了!这是你自己吃的私房菜呀?〃大少奶奶道:〃什么私房菜,这是小健的牛肉汁。小健病刚好,得吃点补养的东西,也是我们老太太说的,每天叫王妈给炖鸡汤,或是牛肉汁。这两天就为了世钧要回来了,把几个佣人忙得脚丫子朝天,家里反正什么事都扔下不管了,谁还记得给小健炖牛肉汁。所以我赌气买了块牛肉回来,自己煨着。这班佣人也是势利,还不是看准了将来要吃二少爷的饭了!像我们这孤儿寡妇,谁拿你当个人?〃她说到这里,不禁流下泪来。其实她在一个旧家庭里做媳妇,也积有十余年的经验了,何至于这样沉不住气。还是因为世钧今天说的那两句话,把她得罪了,她从此就多了一个心,无论什么芝麻大的事,对于她都成为一连串的刺激。
翠芝不免解劝道:〃佣人都是那样的,不理他们就完了。你们老太太倒是很疼小健的。〃大少奶奶哼了一声道:〃别看她那么疼孩子,全是假的,不过拿他解闷儿罢了。一看见儿子,就忘了孙子了。小健出疹子早已好了,还不许他出来见人——世钧怕传染呵!他的命特别值钱!今天下午又派我上药房去,买了总有十几种补药补针,给世钧带到上海去。是我说了一声,我说'这些药上海也买得到,'就炸起来了:'买得到,也要他肯买呢!就这样也还不知道他肯不肯吃——年轻人都是这样,自己身体一点也不知道当心!'〃翠芝道:〃世钧身体不好么?〃大少奶奶道:〃他好好的,一点病也没有。像我这个有病的人,就从来不说给你请个医生吃个药。我腰子病,病得脸都肿了,还说我这一向胖了!你说气人不气人?咳,做他们家的媳妇也真苦呵!〃她最后的一句话显然是说给翠芝听的,暗示那件事情是不会成功的,但是不成功倒也好。翠芝当然也不便有什么表示,只能够问候她的病体,又问她吃些什么药。
女佣来说马车叫好了,翠芝便披上雨衣去辞别沈太太,世钧和叔惠两人陪着她一同坐上马车。马蹄得得,在雨夜的石子路上行走着,一颗颗鹅卵石像鱼鳞似的闪着光。叔惠不断地掀开油布幕向外窥视说:〃一点也看不见,我要坐到赶马车的旁边去了。〃走了一截子路,他当真喊住了马车夫,跳下车来,爬到上面去和车夫并排坐着,下雨他也不管。车夫觉得很奇怪,翠芝只是笑。
马车里只剩下翠芝和世钧两个人,空气立刻沉闷起来了,只觉得那座位既硬,又颠簸得厉害。在他们的静默中,倒常常听见叔惠和马车夫在那里一问一答,不知说些什么。翠芝忽道:〃你在上海就住在许先生家里?〃世钧道:〃是的。〃过了半天,翠芝又道:〃你们礼拜一就要回去么?〃世钧道:〃嗳。〃翠芝这一个问句听上去异常耳熟——是曼桢连问过两回的。一想起曼桢,他陡然觉得寂寞起来,在这雨澌澌的夜里,坐在这一颠一颠的潮湿的马车上,他这故乡好象变成了异乡了。
他忽然发觉翠芝又在那里说话,忙笑道:〃唔?你刚才说什么?〃翠芝道:〃没什么。我说许先生是不是跟你一样,也是工程师。〃本来是很普通的一句问句,他使她重复了一遍,她忽然有点难为情起来了,不等他回答,就攀着油布帘子向外面张望着,说:〃就快到了吧?〃世钧倒不知道应当回答她哪一个问题的好。他过了一会,方才笑道:〃叔惠也是学工程的,现在他在我们厂里做到帮工程师的地位了,像我,就还是一个实习工程师,等于练习生。〃翠芝终究觉得不好意思,他还在这里解释着,她只管掀开帘子向外面张望着,好象对他的答复已经失去了兴趣,只顾喃喃说道:〃嗳呀,不要已经走过了我家里了?〃世钧心里想着:〃翠芝就是这样。真讨厌。〃
毛毛雨,像雾似的。叔惠坐在马车夫旁边,一路上看着这古城的灯火,他想到世钧和翠芝,生长在这古城中的一对年轻男女。也许因为自己高踞在马车上面,类似上帝的地位,他竟有一点悲天悯人的感觉。尤其是翠芝这一类的小姐们,永远生活在一个小圈子里,唯一的出路就是找一个地位相等的人家,嫁过去做少奶奶——这也是一种可悲的命运。而翠芝好象是一个个性很强的人,把她葬送在这样的命运里,实在是很可惜。
世钧从里面伸出头来喊:〃到了到了。〃马车停下来,世钧先跳下来,翠芝也下来了,她把雨衣披在头上,特地绕到马车前面来和叔惠道别,在雨丝与车灯的光里仰起头来说:〃再见。〃叔惠也说〃再见〃,心里想着不见得会再见了。他有点惆怅。她和世钧固然无缘,和他呢,因为环境太不同的缘故,也是无缘的。
世钧把她送到大门口,要等她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