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祖光文集-第1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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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7年12月31日
“相府门前七品官”
在今天我们任何一种工作岗位上,为了使工作做得更快更好,我们有必要随时
随地去找一些“窍门”。根据这些年的社会经历,在我们的生活里,不找“窍门”
也不行。
先说说“打电话”吧。
做一个社会上的人,谁也不免得有些朋友,有些兄、弟、姊、妹或是其他的亲
戚之类;有了这些关系,也必然得有一 些交往,于是也就不免要打打电话。可是
今天打个电话也不简单。电话的发明和使用原该是图个快速方便,然而今天许多接
电话的人都是用刁难和不必要的繁琐来使用这种交通语言、思想的利器的。
谁都有往机关或机关宿舍里打电话的经验,接电话的对方的好整以暇的态度简
直是你难以想象的。问你是哪里?叫什么名字?找谁?有什么事?……几乎把祖孙
三代都要问到,最后给传不传好像还得看他高兴。
自然,假如你是为了公事打电话,抬出机关的招牌就好说话些。可是谁不有点
私事呢?谁能永远谈工作,谈任务呢?
所以为了无关公事而打电话的时候,碰到这样的盘问,就总觉得有点理屈:理
屈则气不壮,于是碰到的刁难就越大。为打个电话而生一肚子的气是常事。
常言说得好:“溺还能把人憋死?”打电话还是有窍门的,这个窍门叫做“以
大压小法”。说来简单,电话打到科里你就说是所里;打到所里,说是局里;打到
局里,说是部里;打到部里,说是院里……以此类推,见风便长;话到即传,万试
不爽。
本来么,电话,电话,有声无形;虚报一下字号,免得浪费时间,有什么不好。
妙在是这样说了之后,一般的是对方决不再多问什么了。原因是:接电话的人怕上
级。抓住这个关键,就能打通电话。
“媚上者必须欺下”,这就是为什么打不通电话的原因。
关于电话,还有另外一种情况,去年我到昆明,想打个电话给在云南省委机关
工作的妹妹;但是找不到电话号码,电话簿里没有中国共产党省委的电话。打听住
处的服务人员才知道省委的电话是“保密电话”。自然后来还是找着了的,但是我
实在不明白电话有什么“保密”之必要?尤其共产党是全国人民的党,是和全国人
民共呼吸的党,为什么连这一和人民通消息的电话都要“保密”起来?可能某些部
门,某些首长的电话要“保密”一下,但是就何以一个可以公开的电话都没有?连
电话都不许人民打进来,又如何谈得到联系群众?相反地倒真是些“拒人于千里之
外”的味道。后来有人告诉我这可能也是一种“制度”,全国都是一样,不仅云南
一 剩我查了北京的电话号簿,果然是也查不到北京市委和各区区委的电话。中共
中央委员会的电话就更不用说了。
由这里我又想到另一件事情。也是去年到昆明去,为了工作的需要我去了几次
云南大学,碰见了分别二十多年现在云南大学作教授的老同学们;大家自然非常开
心,有一位教授约我无论如何在离开昆明之前到她家里去坐坐。和儿时游伴在一起
坐坐是“人生难得几回再”的乐事,我在临行头一 天早晨绝早起来,沿着翠湖散
步到云南大学;谁知走到门口便被看门的给挡住了。我说明来意,得到的答复是三
个字:“不见客”。看门人脸上的表情冷若冰霜,决无讨价还价之余地:访友原为
高兴之事,犯不上为这吵架生气,我只好默然而退。
自然这事情又给我一个不明白。连监狱都能接见犯人,这个“不见客”又是一
种什么制度呢?好吧,就算是“关门制度”吧。更不明白的是我去过几次云南大学,
门口站的同是这位看门人;就是他曾为我热情地指过路的,但是这回为什么一下子
就变了脸呢?在低头忧郁地走回翠湖的路上时,我忽然想明白了:前几次我是坐了
小汽车去的,最后这一次我是步行去的。问题就在这儿了,看门人“认车不认人”。
他知道坐汽车的不是首长,必是贵宾;那么走路的不是人民,便是群众;在“最高
学府”里受到这样的待遇真叫人感慨无穷。
事实上这也不是云南大学一个地方的事情,这些年来所到之处,十之八九,小
汽车是兼有通行证的作用的。这就不像打电话那样好找窍门,打电话只有声音,而
小汽车则不简单也。
机关里的某些接电话的人,某些看门人的一些上述的面貌和形象使我很自然地
想起京剧《打严嵩》中的严侠来,这位“相府门前七品官,见他容易见我难”是旧
社会里趋炎附势、谄上欺下的典型人物。然而千百年来阴魂不散,到了解放后的今
天还是根深叶茂的。
严重的是这种精神,这种意识偏偏不是首长们所能接触和体会得到的。
唱合诗
——送卢前教授
近来复古之风甚盛,许多埋没已久的古书古人古迹都得到机会在伟大的抗战年
代里重新出头露面了。只以诗来说吧,甚至二十余年前中国新文化运动中抱着凌厉
无前以创造中国的新诗为职志的大师们,也兴高彩烈地大做起旧体诗来。事实甚多,
不烦枚举;理由何在也不在本文讨论范围之内;旧体诗之如何已失去了时代的价值,
又如何有提倡新诗之必要;也似乎早已是属于常识一类的东西,无庸再说了。这里
所谈到的只是做旧诗而与戏剧有关的一件小事情。
这就是我想到了的卢前先生的一次唱合诗。
几个月以前,“贤明的”戏剧主管当局曾经举行一次招待戏剧界同人的茶会,
那意义该是很庄严而重大的。
是戏剧界的“光荣”与“幸运”吧?那天有两位“诗人”也出了席,因为在之
后几天报纸上登了两首唱合诗,作者是两位不太生疏的“诗人”,江洁生与卢冀野。
两位“诗人”自然该是参加茶会而来;然而他两位并没有发表任何高见,也就
是说当场并未起任何作用。令人意料不到的是都颇能神游六合之外,抓住了常人抓
不到的“诗材”,作了两首诗,好在我的“楮毫”并不值得如何宝贵,所以不妨把
这两首“艳体诗”照抄下来,给各界君子再开一回 眼界:……江洁生“即席口占”
云:压场裙屐晚相邀,画角诗心付彩毫;一帕香罗低覆额,夕阳影里白杨娇。
卢冀野“席次洁生韵”云:曹庵置茗远招邀,四座和风入楮毫;窈窕白杨帘下
影,琅扇底瑞芳娇。
本来“唱合诗”充其量不过是“文字游戏”而已,而就诗论诗,这两首诗除去
“堆砌”与“莫名其妙”之外,所余的怕也只是一千二百分的“无聊”吧?
真是见鬼呵!见鬼呵!“诗人”们真是闲着没事干么?负有盛名的,年高有德
的,就真把自己看得这么不值钱么?难道他们以“清客帮闲”姿态,躬身步入会场,
牺牲几个钟头宝贵的时间,就是为了写这两首“艳体诗”么?
很久以来,中国就流行一种极恶劣的习惯,文人常以才子自命,才子就免不了
“风流”——卢冀野先生尝以“江南才子”自命,看来是承继了正统的——居常憧
憬于前朝的柳永,秦观,唐伯虎等等醇酒美人的生涯,吟几句风花雪月的诗句,呼
朋引类,顾影自怜。然而彼一时也,此一时也;前人往矣,文章品性亦早是自有千
秋;却不幸这千古的一点余毒仍在今“诗人”身上盘踞不去。
那两首诗拼拼凑凑,本不足道;然而想象之中,两位“诗人”一唱一和之余,
一定不免莫逆于心,怡然如也吧?他们一定会自以为风流,自以为雅兴吧?其实呢,
不是“风流”是“下流”;不是“雅兴”是“野性”。
那两首诗拐弯抹角,不过是为了归结到我们的两位女演员身上。提到演员,尤
其是女演员,凡是头脑未昏,略知委曲的,谁不会对她们发生多么崇高与敬佩的心
情?
抗战五年余,戏剧曾经贡献给国家民族以多少光荣的劳绩!我们的女演员在抗
战宣传的队伍里,曾经发挥过多大的力量,曾在崎岖艰苦中度过千里的长途,忍受
过常人忍受不了的痛苦;在枪林弹雨中突围;为祖国为抗战冒险犯难;五年以来,
从事抗战戏剧运动孜孜不倦,这岂是这种坐井观天的“诗人”所能想象得到的?
“诗人”凭借什么,以什么理由,来作这种文字上的轻薄?世人本来就卑鄙地存在
着对女子的鄙视心理;尤其是对女演员们。在今天一切因抗战而进步的年代,大家
的看法渐趋于合理的时候,身居文化前辈的“诗人”还是这么幼稚,不仅令人不可
解,简直教人痛恨。
因此,“诗人”们的常识是必要的,像上面这个就是差之毫厘,谬以千里。抗
战中需要于“诗人”歌诵的太多了,他们必需纠正观点,放眼于国家民族与真理,
否则便成了无益而有害的虫豸。
冀野先生新担任了某国立艺专校长,现在或已遄赴新任,从此负起领导艺术学
府的重担;孜孜学子将唯卢先生之高山景从:春风化雨,先生将无暇再做以上的唱
合诗了吧?我们正是这样的盼望着的。
三十一年十一月重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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