负曝闲谈-第1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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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雁门只得又把他引到花厅上。
家人们早在红木嵌螺甸的台子上预备好纸墨笔砚。胡先生更无别话,坐到椅子上,提笔飕飕的便写。写完了,递给田雁门道:“吃一帖再看。要是好了些,就连一帖;不好再来请我。”田雁门道:“请教胡老夫子,小妾究竟是什么病?妨事不妨事?”胡先生道:“方子上写的明明白白的了。雁翁,你自己去看吧!兄弟实在忙得很,出去还有二十几家哩。”一面说,一面拱手道:“再会,再会!”竟自扬长走了。田雁门又是好气,又是好笑。一回头,看见胡先生一顶帽子还在帽筒上,便对家人说道“你去赶上胡先生,说他的帽子忘记在这里了。”
家人答应着,如飞而去。又一个家人赶进来道:“胡先生去远了,不必赶了。他明日想着,自然会来取的。”田雁门点头道:“不错,由他去吧。”顺手拿起药方来一看,只见上面写的是:脉来沉细而数,审是阴血有亏,郁怒伤肝,以致月事愆期,木火上升。故口苦微渴,治以养血疏肝法,即候诸大高明指正广木香五分熟地三钱炒枳壳一钱杭甘菊钱半川芎钱半青陈皮五分酒白芍钱半归身钱半制香附五分活水芦根一尺田雁门看了一遍,赞叹不置,说:“果然名不虚传!”一会帐房过来说:“胡先生是二十块钱的看封,四块钱的轿封;走了九道门槛,二九十八埠;上了一重楼梯,是四块,一共四十六块洋钱。”田雁门道:“知道了。我只要病人好了就是了。
钱是身外之物,算它则甚”当下家人又飞风也似的去打药。打得药来,田雁门亲自监督他们煎煮。三姨太太服了下去,也不见什么效验。问她自己,不过说是略为松动些,田雁门便连赞良医不绝。
且说这太平门外柠溪大街上胡銮来胡先生,本是个秀才,因为教书没有人要,学了医生。俗谚说的好:“秀才作医,如菜作齑”,这是极其容易的。胡先生天分又好,读了什么《汤头歌诀》,不消二十遍三十遍,便已滚瓜烂热。后来又从了一位名师,据说是叶天士的嫡玄孙,叫作叶礼仁,本领着实高强,自收了这个徒弟之后,悉心指授,拿了许多《笔花医镜》、《金匮秘要》、《仲景伤寒论》,叫胡銮来仔细揣摩。不上三年,居然出手,便挂了招牌。在这广东省里,医活了的人固然不少,医死了的人也实在多。有些胆小的,闻风而惧,以致胡先生生意十分清淡。他便发了个狠,说是要有人请他,非敲他了一个大竹杠不可,不然情愿躲在后面屋子里剔指甲。叫挂号的胡吹乱嚷,说是今天有几十家,明天有几十家,好等人家相信。他的挂号的,是他的表弟,就连四个轿夫,都是他的侄子和他的儿子。出门起来,华冠丽服;回到家中,只剩一件旧棉袍子,肩头上还打了两三个补钉。这天田雁门请了他去,他发了一注小小的横财,满心欢喜不荆因为要故作匆忙的样子,特为把帽子留在他家。到了第二天,叫大侄子就是当轿班的田雁门家中去龋谁知田雁门的门口作起刁来。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一回 掉画船夕阳奏箫鼓,开绮筵明月照琴樽
却说田雁门的门口,为着胡先生那天来看病装腔做势的,他心中暗暗好笑。他们是在外头走惯的,什么事情都知道,胡先生平日的行径,他们早已了如指掌了。这回看见胡先生的轿班来拿帽子,故意和他作耍,开口道:“那天我看你们先生匆忙得很,不要是忘记在别人家里去了吧。我们这儿可是没有。”
那轿班来回了几次,门口一定不给他。胡先生想着帽子上一块双桃红颜色的披霞,是他祖老太爷传给他的,也曾向珠宝铺里估过,说要值到百十来块洋钱。他从前穷的时候,有人劝他卖掉了吧,他说:“这是先人手泽,不可轻弃。”如今因为到田雁门家看病,故意拿它装装幌子的,一旦丢了岂不可惜。这样一想,就发了急,告诉那轿班道:“你去对他们门口说,说先生那天只有你们一家请他看病,是断断乎不会记错的。”轿班照直说了。田雁门的门口少不得大笑一场,把帽子拿出来交给了他们轿班去了。
闲话休表。且说田雁门回家之后,便有些人替他备酒接风。
有天得着一封请帖,上面写的是:
八月二十九日六句钟
驾临谷埠区家紫洞艇便酌一叙。
包光顿首拜订
原来广东的谷埠,就和上海的四马路差不多,一种繁华热闹,不可以言语形容的。谷埠对面就是花田。花田栽的茉莉花、素馨花一望成林,到了好月亮的时候,望过去便如天上下了雪的一般。这些紫洞艇都在谷埠两边停着,真个是朝朝寒食,夜夜元宵。田雁门那天便坐轿子出了城,问到区家的紫洞艇,便有人上来招接。田雁门吩咐轿夫及跟来的一个管家回去,叫他们明天一早,打轿子来接。原来广东一省,盗风甚炽,一到黄昏,便将城门紧闭,无论什么人都叫不开的。所以,到城外来逛的总是一夜,第二天才能进城回去。当下田雁门走到船里,包光早站在舱门口拱手而立。彼此廉逊几句,到得舱中落坐。
田雁门举目一看,那舱可以摆得下四席酒,就和人家的厅屋一般,四壁俱镶嵌着紫檀红木,雕刻就的山水人物翎毛花卉,无不栩栩如生。一切茶酒的器皿都是上等官窑,与上海窑子里残缺不全的碗盏,便有天渊之别了。船上的服侍人献上一道乌龙茶,又是八碟糖食,什么莲子糖、冬瓜糖、生姜糖、荸荠糖、杏仁糖、糖金桔、糖藕、糖佛手之类,摆满了一桌。包光当下请田雁门随意用些,两人闲谈着。少时伺候人又报客到,只见一个有胡子的,是顺德的绅士,叫做王占梅,与田雁门本来相识。又是一个中年的,叫做熊梦渭;一个年轻的,叫作方亚松。
彼此厮见,通过名姓,其时已在太阳落山之后。舱中点起灯,越发照得四面金碧辉煌。驾船的上来问道:“老爷们客齐了么?”包光答言:“齐了。”
贺船的回到艄上,扳着舵,六七个人走到船头上撑着篙。
那船慢慢的开到对河,与那一排铁链锁住的船,面对面一排停着,船头相接,赛如一条弄堂。田雁门心中想道:“这真是‘花为四壁船为家’了!”当下包光吩咐烫起酒来,伺候的摆上八个碟子,无非是鱼肉鸡鹅之类,但是广东派不是下面衬着几叶生菜,就是上面撒着一把芝麻。酒却入口津津,浓醇得很,田雁门知是青梅酒。五个人浅斟低酌了一会,包光便问:“叫的条子来了没有?”伺候的答道:“田老爷的银松姑娘还在李家琼华艇上呢。王老爷的细凤,熊老爷的万仔,方老爷的采姑,与你老爷的玉美,立刻就来。”包光方始无言。
果然不多一刻,叫的条子陆续来了,一个个挨着肩膀坐下。
乌师等人齐了,便上来了,伺候的掇了一个凳子,让他坐下,却只带着一把胡琴,一面铜锣。姑娘们自己打着鼓板,便咿咿哑哑的唱起《晴雯补裘》来。闹了大半天,又陆续的去了。这面船上撤去残席,煮茗清谈,倒不十分寂寞。但是耳轮子里听得一片管弦丝竹之声,自东而西,自南而北,其中隐隐约约,又夹着些莺啼燕语。
这面船上直到十点余钟之后,方摆正席,五人重新入座。
却有几种新奇的大碗,一种是西瓜烧鸭,一种是荸荠切成薄片煨鸡,大约是兼着甜咸两味。田雁门道:“我们广东菜竟有些像外国大餐了。外国大餐有些都是兼着甜咸两味的。譬如一盆烤猪肉,他旁边摆上了攻瑰沙士或是苹果沙士,就是这个道理。”王占梅道;“雁翁平日精于饮食,自然有此体验。据兄弟看起来,外国大餐所以兼有甜咸两味,其中还有化学在里头。甜主升,咸主降,一升一降适剂其平。还有一说:他们吃的果子,不取其甘而取其酸,酸能助养气以化胃中之物。”众人听了,连连点首。正在议论风生之际,先前叫过的那些条子,又陆陆续续的来坐了一会,又陆陆续续的去了。当下五人饱餐一顿,剩下的就给管家们吃。
田雁门是不能熬夜的,吃过了这顿饭,便船在炕床上睡着了。王占梅、熊梦渭、方亚松被人拉到别的船上吃酒去了。就剩包光一人,坐着无聊,横在烟榻上,烧起鸦片烟来。可巧是个外行,刚刚烧好了一筒烟,想要上在斗上,不料用力太猛,斗又滑,签子在斗六门一个偏势,直戳到手上来,着了一下,“啊呀”一声,急回头看看他的手,一件香云纱长衫袖子,在烟灯上轰轰烈烈的着起来,赶忙扑灭,弄的一团糟。伺候的笑将起来。这一笑方把田雁门笑醒,便问何事。包光自己诉说一遍,田雁门也笑起来,随即伸了个懒腰,慢慢坐起。
伺候的绞上一块手巾,田雁门揩过眼睛,伸手向身上表裢褡里摸出打璜表来,只用指头一揿,当当的响了两下,又当当当的响了三下。田雁门知是两点三刻了,四边一看,除掉包光之外,王占梅、熊梦渭、方亚松那些人一个个不知去向。因问包光道:“他们呢?”包光道:“他在别人家船上作乐呢。”
田雁门听了无言。一会王占梅、熊梦渭、方亚松等吃的醉醺醺的回到这边船上,又灌了许多茶,方才坐的坐,立的立,睡的睡。闹到四更多天气,伺候的摆上稀饭,也是八个碟子,什么排骨、叉烧肉、香肠、咸鱼之类。先前叫过的条子不召而自来,这回却长久了。直等众人吃罢稀饭,每人在身上掏出两块洋钱现给她们,她们接了,称谢而去。
少时,东方大亮,这船仍撑回原处,大家上岸。那时卖茉莉、素馨花的,个个都提着小筐子嚷成一片。有些人家在楼窗上丢下几个钱来,他便抓了一把,用一张树叶包了。楼窗上的人也放下一个小筐子,他便把花放在小筐子里,楼窗上的人掣着绳抽上去。田雁门看着,不禁称羡。当下王占梅、熊梦渭、方亚松分头去了。田雁门的管家招呼轿子这边来。田雁门又向包光作别,这才匆匆而去。
且说广东谷埠的紫洞艇,就和吴门画舫差不多。那谷埠又叫作珠江,是天下闻名的。紫洞艇大的用链条锁着,在江里如雁翅一字排开。紫洞艇旁边,有一种小船叫作皮条艇,是专门预备客人带着姑娘到其中过夜去的。这皮条艇虽紧紧靠着紫洞艇,一个太矮,一个太高,相距总有五六尺光景。要是惯家,一跳便跳下去;不然,一翻身跌下水去,那可无影无踪的了。
名曰安乐窝,其实险境。这都是广东风俗,看官们不可不知道的。正是:珠江风月也无边,不让吴娘只棹船;茉莉为城兰作障,酒香花气自年年。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二回 祝万寿蓝顶耀荣华,借士金绿毛招祸患
话说田雁门回到广东之后,光阴似箭,日月如梭,看看已是十月初头了。那天在家里坐着,门上传进一张知单来,是用活版印的,上面写的是:谨启者,十月初十为皇太后万寿之期。普天之下,率土之滨,允宜同伸祝嘏之忱,略表献芹之意。是日五鼓,衣冠齐集城中长乐寺,恭候随班祝嘏,是为至要。
粤省绅商公启
旁边还注着一行小字是:“每位随带分银三大圆。”田雁门看了,便随手撂过。
到了十月初十这日,田雁门闲着无事,便带了两个家人,踱到长乐寺。原来这长乐寺已是数百年香火,住持僧名唤智利,专门结交仕宦官员。前年花了无数若干银子,到京城里去了一趟,请来一套《龙藏真经》,因此他的名气一天大一天,他的交情也一天广一天。田雁门是讲究新学的人,不欢喜与僧道来往,所以这智利至今没有见过面,不过耳闻其名罢了。今番来到寺里,心里想倒要留神看看这位住持如何举动。刚刚走到山门口,早听见一片吆喝之声,两个亲兵穿着太极图的号褂子,手里拿了藤条,在那里驱逐闲人。寺门上挂了一匹红绸,红绸下面挂了四盏“万寿无疆”的金字灯笼,被风吹得飘飘荡荡的;旁边墙头上贴着诵经的榜文。田雁门也看不尽许多。
走进山门,两旁松柏参天,青翠欲滴。正中一条甬道,直接大雄宝殿。大雄宝殿外面,有个台阶,台阶上歇着许多轿子,也有蓝呢的,也有黑布的。台阶下歇着十几匹马,马夫在旁边守着。田雁门进了大雄宝殿,只见殿上供着一座“万岁万岁万万岁”的龙牌,还有一张椅子,用黄龙绣花的缎子搭着,想就是御座了。地下铺着毡毯,有几个戴红缨帽的管家,垂手站在旁边,颇有严肃整齐气象。
田雁门心里想:“那些祝嘏的呢?为何一个都不看见了?”
回身转到方丈,听得一阵阵嘻嘻哈哈之声,望将去,许多穿蟒袍补褂的,在那里坐着谈天。田雁门站定身躯,定眼一望,只见一个酒糟面孔有两撇黑胡子的,戴着蓝顶花翎,笼着马蹄袖,在地下绕弯儿。田雁门认得是大街上恒泰绸缎店里的掌柜;一个颀而长五品冠戴的,是鹿芝堂药铺里的帐房。再定睛一望,连途馆店的老板、洋货店的跑街他们一个个都来了。田雁门心里想:“这糟不糟呢!”
只听得药铺的帐房说道:“今天天好,真真是国家的洪福齐天!”在地下绕弯儿的那位绸缎店里的掌柜接嘴道:“可不是么?要一下雨,别的不打紧,人来的少了,咱们的分子就收得少。一个人三块洋钱,那是儿戏的么?”洋货店跑街正端着一碗茶在那里喝,听见药铺帐房和绸缎店掌柜两人说话,便把茶放下,对二人道:“今天是你们二位起的头,居然聚到一二百人,收到这一大堆分子,也算不容易了。”二人道:“这不算什么,我们开销也要好些钱。什么和尚念经、鸦片烟、水烟、茶叶、煤炭、柴火、一切零星杂用,我估了一估,怕不够本。”
酒店老板便岔口道:“和尚念一天经,我知道你的价钱是二十四块洋钱。一应在内,加上借地方两块,香工酬劳两块,打扫人等两块,花不到三十块洋钱。鸦片烟是你自己吃的,人家不过抽一袋水烟,喝一碗茶就是了。门上挂的那匹红绸,是这位仁翁本店里的货色。四盏灯笼,值不了五角钱。加上煤炭柴火,顶多到了四十块钱,那是关门落闩的了。你自己说收到一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