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秋雨散文精选-第6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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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很想做一个小小的试验,把屈原的作品用现代散文来作一番表述。躲过大量的古文障碍,躲过逐段逐句的严格程序,只是画一个粗略的轮廓,算是给普通祭祀者递一根拐杖。
那么,就从《离骚》着手试试看吧。
我是古帝高阳氏的后裔,出生在一个吉利的日子,父亲给我起了个好名。我既有天生的美质,又重视后天的修能,还喜欢把香草秋兰佩饰在身。
日月匆匆留不住,春去秋来不停步。我只见草木凋零,我只怕美人迟暮。何不趁着盛年远离污秽,何不改一改眼下的规矩?那就骑上骏马向前驰骋吧,我愿意率先开路。
我知道古代圣君总与众芳同在,我知道堂堂尧舜因为走了正道而一路畅达,狂乱的桀纣因为想走捷径而步履窘困。因此,我指九天为证,我平日忙忙碌碌地奔走先后,并不怕自身遭殃,只担心家国误入歧途。但是,我的好心不被理解,反而招来了谗言和忌恨。
你不是早就约我在黄昏见面吗,为什么有了改变?我不是早就种下鲜花香草了吗,为什么也散出了异味?众人在比赛贪婪,心底都贮满嫉恨。在这样的环境中,我只怕直到老年,还来不及修名立身。
朝饮木兰的露水,夕餐秋菊的落英,只要相信内心的美好,又何妨饥饿憔悴?我总是长叹擦泪,哀伤着民生多艰。虽然从早到晚又被辱骂又被驱赶,我虽九死而未悔。
鹰雀不能合群,方圆不能重叠。我只恨没有看清道路,伫立良久决定返回。我让我的马在兰皋漫步,在椒丘休息,自己却换上了出发前的服装。我像过去一样以荷叶为衣,以芙蓉为裳,戴上高冠,佩上长剑,然后抬起头来观看四荒。我又有了缤纷的佩饰,我又闻到了阵阵芳香。
大姐反复地劝导我:“大禹的父亲过于刚直而死于羽山之野,你如此博学又有修养,为何也要坚持得如此孤傲?人人身边都长满了野草,你为何偏偏洁身自好?民众不可能听你的解说,有谁能体察你的情操?世人都在勾勾搭搭,你为何独独不听劝告?”
大姐啊,我只知道古代圣贤的教导,不可自纵,不可违常。我只知道皇天无私,以德为上。也许真该叹息我生不逢时,采一束蕙草来擦拭眼泪,但眼泪早已把我的衣衫打湿,我把衣衫铺在地上屈膝跪告:我已经知道该走的正道,那就是驾龙乘凤飞上九霄。
清晨从苍梧出发,傍晚就到了昆仑。我想在这神山上稍作停留,抬头一看已经暮色苍茫。太阳啊你慢点走,不要那么急迫地落向西边的崦嵫山。前面的路又长又远,我将上下而求索。
我在天池饮马,又从神木上折下枝条拂动着阳光,暂且在天国自在逍遥。我要让月神作为先驱,让风神跟在后面,然后再去动员神鸟。我令凤凰日夜飞腾,我令云霓一路侍从,整个队伍分分合合,上上下下一片热闹。
终于到了天门,我请天帝的守卫把天门打开,但是,他却倚在门边冷眼相瞧。太阳已经落山,我一边编结着幽兰一边长时间地站立着十分苦恼。你看世事多么混浊,连最美好的事情也被嫉妒毁掉。
第二天黎明我渡过了神河,登上高丘拴好马,举头四顾又流泪了:高丘上,我心中的神女没找到。
我急忙从春宫折下一束琼枝,趁鲜花还未凋落,拿着它去世间寻找。我解下佩带托人去找古帝伏羲的女儿洛神,但她吞吞吐吐又自命不凡,说晚上要到别处去居住,早晨又要到远处去洗发。仗着相貌如此骄傲,整日游逛不懂礼节,我转过头去另作寻找,又看到了孕育过商族的美女简狄。我让鸩鸟去说媒,但情况似乎并不好。斑鸠倒是灵巧嘴,但它实在太轻佻。终于找到凤凰去送聘礼,但晚了,那位叫高辛的帝王已比我先到。我心中还有夏朝君王身边那两位姓姚的姑娘,但一想媒人都太笨,事情还是不可靠……
历代的佳人都虚无缥缈,贤明的君主又睡梦颠倒。我的情怀能向谁倾诉,我又怎么忍耐到生命的终了?
我占卜上天:“美美必合,谁不慕之?九州之大,难道只有这里才有佳人?”
卜辞回答:“赶紧远逝,别再狐疑。天下何处无芳草,何必总是怀故宇!”
是啊,这里的人们把艾草塞满了腰间,却硬说不能把幽兰佩戴在身上;这里的人们把粪土填满了香囊,却硬说申椒没有芳香。连草木的优劣也分不清,他们又怎么能把美玉欣赏?
年纪未老,依然春光,但我多么害怕杜鹃的鸣叫突然响起,宣告落花时节已到,百草失去芬芳。其实,一切原本无常,我刚刚赞美过的幽兰,也渐渐变成了艾草;我刚刚首肯过的申椒,也越来越变得荒唐。时俗已经变成潮流,谁能保持原有风尚?幽兰、申椒尚且如此,其他花草更是可以想象。唯有我的玉佩还依然高贵,我发现众人都在故意遮盖它的光辉,我担心小人终究要把它损伤。
我决定还是要面朝昆仑方向。选好良辰吉日,以琼枝玉屑作为干粮。仍然是凤凰展翅,云霓飞翔,千马奔驰,蛟龙架梁。渡过流沙、赤水,绕过不周山直指西海……忽然间我松下缰辔放慢了速度,神思邈邈地想起了奏九歌、跳韶舞的快乐时光。
我已经升腾在辉煌的九天,却还在从高处回首寻望故乡。连我的仆人也露出悲容,连我的马匹也弯曲着身子不肯走向前方。
唉,罢了!既然国中无人知我,我又何必怀念故乡?既然无法推行美政,我且把先人彭咸作为榜样!
用如此浅显的散文来表述《离骚》,可能会引起楚辞专家的不悦。但是,我了解我的读者,他们即使有很好的古文修养,一旦被我引入现代口语对话系统,也就不太愿意在同一篇文章中更换成古代的步履了,哪怕是一小段。这也是散文和学术论文的重大区别。这样的浅显表述必然会失落很多东西,却有可能留存一股气,也就是诗化逻辑的总体走向。
至少也算通俗地亲近了一次吧。
从中可以知道,自屈原开始,中国文人的内心基调改变了,有了更多的个人话语。虽然其中也关及民生和君主,但全部话语的起点和结局却都是自己。凭自己的心,说自己的话,说给自己听。被别人听到,并非本愿,因此也不可能与别人有丝毫争辩。
这种自我,非常强?又非常脆弱。强大到天地皆是自己,任凭纵横驰骋;脆弱到风露也成敌人,害怕时序更替,甚至无法承受鸟鸣花落,香草老去。
这样的自我一站立,中国文化不再是以前的中国文化。
帝王权谋可以伤害他,却不能控制他;儒家道家可以滋养他,却不能拯救他。一个多愁善感的孤独生命发出的声音似乎无力改易国计民生,却让每一个听到的人都会低头思考自己的生命。
因此,他仍然孤独却又不再孤独,他因唤醒了人们长久被共同话语掩埋的心灵秘窟而产生了强大的震撼效应。他让很多中国人把人生的疆场搬移到内心,渐渐领悟那里才有真正的诗和文学,因此,他也就从文化的边缘走到了中心。
从屈原开始,中国文人的被嫉受诬,将成为一个横贯两千多年的主题。而且,所有的高贵和美好,也都将从这个主题中产生。
屈原为什么希望太阳不要过于急迫地西沉于崦嵫山?为什么担忧杜鹃啼鸣?为什么宣告要上下而求索?为什么发誓虽九死而未悔?因为一旦被嫉受诬,生命的时间和通道都被剥夺,他要竭尽最后一点力量争取。他的别离和不忍,也都与此有关。屈原的这个精神程序,已被此后的中国文化史千万次地重复,尽管往往重复得很不精彩。
从屈原开始,中国文学摆开了两重意象的近距离对垒。一边是嫉妒、谣诼、党人、群小、犬豕、贪婪、溷浊、流俗、粪壤、萧艾,另一边是美人、幽兰、秋菊、清白、中正、求索、飞腾、修能、昆仑、凤凰。这种对垒,有写实,更是象征,诗人就生存在两边中间,因此总是在磨难中追求,又在追求中磨难。诗人本来当然想置身在美人、幽兰一边,但另一边总是奋力地拉扯他,使他不得不终生处于挣扎之中。
屈原的挣扎启示后代读者,常人都有物质上的挣扎和生理上的挣扎,但诗人的挣扎不在那里。屈原的挣扎更告诉中国文学,何谓挣扎中的高贵,何谓高贵中的挣扎。
屈原的高贵由内至外无所不在,但它的起点却是承担了使命之后的痛苦。由痛苦直接酿造高贵似乎不可思议,屈原提供了最早的范本。
屈原不像诸子百家那样总是表现出大道在心,平静从容,不惊不诧。相反,他有那么多的惊诧,那么多的无奈,那么多的不忍,因此又伴随着那么多的眼泪和叹息。他对幽兰变成萧艾非常奇怪,他更不理解为什么美人总是难见,明君总是不醒。他更惊叹众人为何那么喜欢谣言,又那么冷落贤良……总之,他有太多的疑问,太多的困惑。他曾写过著名的《天问》,其实心中埋藏着更多的“世问”和“人问”。他是一个询问者,而不是解答者,这也是他与诸子百家的重大区别。
而且,与诸子百家的主动流徙不同,屈原还开启了一种大文化人的被迫流浪。被迫中又不失有限的自由和无限的文采,于是也就掀开了中国的贬官文化史。
由此可见,屈原为诗作了某种定位,为文学作了某种定位,也为诗人和文人作了某种定位。
但是恕我直言,这位在中国几乎人人皆知的屈原,两千多年来依然寂寞。虽然有很多模仿者,却总是难得其神。有些文人在经历和精神上与他有局部相遇,却终究又失之交臂。至于他所开创的自我形态、分裂形态、挣扎形态、高贵形态和询问形态,在中国文学中更是大半失落。
这是一个大家都在回避的沉重课题,在这篇文章中也来不及详述。我只能借取屈原《招魂》中反复出现的一个短句,来暂时结束此次的话题——
魂兮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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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2、猜测黄帝
那天夜里,风雨实在太大,大到惊心动魄。
是台风吗?好像时间还早了一点。但在半山小屋遇到那么大的风雨,又是在夜间,心里感觉比什么级别的台风都要恐怖。
我知道这山上没有人住。白天偶尔有一些山民上来,但说是山民,却都住在山脚下。因此,在这狂风暴雨的涡旋中,我彻底孤单。蔓延无际的林木这时候全都变成了黑海怒涛,它们不再是自己,而是天地间所有暴力的体现者和响应者,都在尽着性子奔涌咆哮,翻卷肆虐。
没有灯火的哆嗦,没有野禽的呻吟,没有缓释的迹象,没有黎明的印痕。一切都没有了,甚至怀疑,朗朗丽日下的风轻云淡,也许只是一个奢侈的梦影?
这个时候最容易想起的,是千万年前的先民。他们在草泽荒滩上艰难迈步的时候,感受最深的也一定是狂风暴雨的深夜。因为,这是生存的悬崖,也是毁灭的断壁,不能不全神贯注,触目惊心。对于平日的寻常气象、山水风景,他们也有可能淡淡地瞭上两眼,却还分不出太多的心情。
此刻我又顺着这个思路想开去了,一下子跳过了夏商周春秋战国秦两汉,来到了史前。狂风暴雨删去了历史,让我回到了只有自然力与人对峙的洪荒时代。很多画面交叠闪现,我似乎在画面里,又似乎不在。有几个人有点脸熟,仔细一看又不对……
——这时,我已经渐渐睡着了。
等我醒来时听到了鸟声,我知道,风雨已经过去,窗外山光明媚。
我躺在床上盘算着,昨天已经没吃的了,今天必须下山,买一点干粮。
我经过多次试用,选中了山下小店卖的一种“压缩饼干”作为惯常干粮。这种东西一片片很厚,吃的时候要同时喝很多水,非常耐饥,也非常便宜。其实这是一种战备物资,贮存时间长了,本应销毁,但这时“文革”尚在进行,民生凋敝,衣食匮乏,也就拿出来供应民间。民间对这种东西并无好感,因为口味干枯,难于下咽。然而,这对我这个几天才下一次山的困顿书生而言,却是一种不必烹煮又不馊不烂的果腹之食。
既然不馊不烂,为什么不多买一点存着,何苦定期下山一次次购买呢?只要真正熬过苦日子的朋友就能理解其间的原因。口袋里极少的一点钱,随时要准备应付生病之类的突发事件,怎么能一下子用完?因此,小钱多存一天,就多一天安全感,而这种安全感的代价就是饥饿感。两感抗衡,终于顶不住了,就下山。
每当我又一次出现在小店门前,瘦瘦的年老店主人连问也不问就会立即转身去取货。
他对我的态度十分冷淡,似乎一直在怀疑我是不是一个逃犯。按照当时的说法,叫做“逃避无产阶级专政的阶级敌人”。但他显然没有举报,按照他的年龄,他自己也不可能完全没有“历史问题”。何况这是蒋介石的家乡,远远近近的亲族关系一排列,很少有哪家与那批已经去了台湾的国民党人员完全无关。既然每一家都有问题,彼此间的是非口舌、警惕防范,自然也就会少一点。
这,大概也是我的老师盛钟健先生想方设法让我潜藏到奉化半山的原因之一吧。
我说过,我在山上不小心碰上了蒋介石的一个隐秘藏书楼。原来叫“中正图书馆”,一九四九年之后当然废弃了,却没有毁坏,摘下了牌子,关闭了门窗,由一位年迈的老大爷看守着。老大爷在与我进行过一次有关古籍版本的谈话后,如遇知音,允许我可以任意阅读藏书楼里所有的书。我认真浏览了一遍,已经把阅读重点放在《四部备要》、《万有文库》和《东方杂志》上。
由于一夜的风雨,今天的山路上全是落叶断枝。空气特别清新,山泉格外充沛。我上山后放好买来的干粮,又提着一个小小的铁皮桶到溪边打了一桶山泉水回来,便静静地坐着,等待老大爷上山,打开藏书楼的大门。
后来回忆三十年前这一段潜迹半山的岁月,心里觉得非常奇怪。
我上山,正好蒋介石刚刚在台湾去世;我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