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绝版青春-第1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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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没了,就是一小孩儿。”“小孩儿”她竟还用了升调。
“我不想掩饰我自己。”我找辙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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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年前,我曾经在一篇叫《数学课》的小说中无意写下过这样一句话:“唉,十六、七岁,那真是一个走路都挺着鸡巴的朝气蓬勃的纯真年代。”事实上,十六七岁并不是一个特别美好的年代,至少我的十六七岁一点也不美好。那个年纪总是给我一种不堪回首、恍然如梦的空虚感。我是多么希望能彻底忘掉那些事啊,那些青春期的压抑和狂躁,那些无知的反抗和莫名其妙的感伤。不过,有些事人大约总也忘不掉,如同影子,只会被拉长或缩短。
我十七岁时讨厌许多事情,比如说,我讨厌上课,我讨厌成年男人,我讨厌别人盯着我看,我讨厌别人对我发号施令,我讨厌坐公共汽车,我讨厌一尘不染……我讨厌的东西实在太多了,至于为什么,现在我已经说不清楚原因了。由此看来那时候的我肯定也是个招别人讨厌的孩子。
在我诸多讨厌的事物中,有一个让我比较讨厌的东西是我们的班主任王克坚。有一天,我不经意翻出上学时写的一些东西,竟在日记本中发现了那时我给王克坚用文字勾勒的一幅漫画像。看完后,我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我觉得我十七岁时候的文笔似乎要比现在好。那个东西是这样写的:
老王,男,年介不惑与知天命之间,永远剃个他老婆手艺的头型,像刚出土的头上顶着参差不齐的缨子的萝卜,穿着肥里咣当的裤子,走起路来一拐一拐像个吃萝卜的兔子,不过他比兔子奸诈。平时一脸威严,成天拉着个生屎橛子似的黑脸,像刚死了亲爹,给人很阴险的感觉,尤其是一天到晚那个脑袋总不高不低地耷拉着,像不能勃起的阴茎。不知为什么,他一上课即使天空晴朗得像从前的解放区我也感觉仿佛要下雨。有事就冲你眦牙,嘿嘿坏笑,他还喜欢在做操时观察女生的突出部位,因此我们管他叫“黄主任”。
老王对我们可算鞠躬尽瘁,常常课余还单独给同学辅导,括弧主要是女生,括弧完,然后是点点点,上课的时候,他的风纪扣总是系得一丝不苟,整整齐齐,文明扣却常常忘了系,就那么坦然地在讲台上灌输知识,同学们见怪不怪,视若无睹。有时我真想问问他,不知道他是否会感到下面有点凉?
有人说我们老师傻,傻得没法练了;有人说我们老师精,心较比干多一窍。老王说得好:我愿意做这样一个革命的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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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老王来了。那天是英语课。上了没一会儿,王克坚探头探脑地推门进来,冲正讲课的老师点点头,“我得叫走俩同学。”
没等老王喊人名,班上外号“大个儿”的孩子主动站起来,晃着肩往外走。我也乖乖地站起来跟在他后头。我们一前一后垂头丧气地跟在昂首阔步的老王后面,像是两个没吃饱饭的解差押送武松。
此前,班上的两个同学刚刚打了一场架。事情发生的十分突然,过程迅速得让我事后想来都觉得不真实。我记得当“大个儿”挥拳到了我面前时,我抄起了那把已经握了很久的椅子,说时迟,那时快,手一阵发麻,椅子被震落在地。椅子落地同时,我飞扑上去拳头击在了对方脸上。“大个儿”像个醉鬼般摇晃了一下扑在一张课桌上,桌上的书本溅上了鼻血。我因用力过猛震得往后趔趄了好几下,我身后的一张课桌被震倒,发出一声刺耳的闷响,书本、文具盒、各种笔洒了一地。
到了年级办公室门口,老王转过头来对我说:“我先跟他谈,你先在门口等会儿。”他们进去后,我到走廊尽头的窗口站着看下面的操场,因为不时从各科办公室出来的老师都要用那种严肃而充满疑问的眼光瞟上我一眼,像想咬你而又不敢上前的狗叫人非常难受。操场上有些低年级学生在上体育课,男孩正生龙活虎地踢足球,热火朝天的劲儿叫我很神往,也想下去踢上两脚。带球、过人、配合、射门……一个孩子得分后模仿着球星们欢呼的动作,像只自由的鸟,张开双臂在奔跑……
我听到老王在叫我的名字,从窗外的景色中回过神,看到“大个儿”正耷拉着脑袋往外走,老王站在办公室门口,作倚栏望归的古典少妇状,一手扶门框另一只手冲我招了两招。
“到底怎么回事?讲讲吧。”进了办公室,老王拉了把椅子让我坐下。屋里还有个女老师在批改作业,抬头看了我一眼马上又低下头继续工作。这让我想起不知哪部千篇一律的破案电影,老王像个侦察科长,我像罪犯,那个女教师则是个口供记录员。
“他不都讲过了吗?我就免了吧。”我说。现在我重新看到我年轻时的无知和狂妄。
“他讲的是他讲的,我现在要听听你讲的。我不能偏听偏信……”老王神色严峻。
“嗯……他找碴,就打起来了,我打了他一拳,完了。”
“我要你讲情况,来龙去脉,怎么回事。一拳?一拳怎么把人家的眼眶打肿了,鼻子也打破了?你还跟我不老实!?”
“那我哪儿知道?谁知道他脸怎么长的?”我故作无所谓地耸耸肩。
“你!?”他被我的态度激怒,猛地站了起来。
我翻翻眼皮看看他,想了想,说:“是这么回事,他拦着一个女生不让她进我们班,我看不惯,就打起来了。”
“是吗?这我得核实核实去。那个女生叫什么名字?你认识吗?”
“高一时是我们班的。”
“她叫什么名字?”
“陈扬。”我想了想说。
老王点点头,一声不吭地拉开办公室门走了出去。
我从办公桌上抄起一只有水的茶杯喝了口,感到自己的情绪极不稳定。心里告诫自己不能急,得忍。盘算着怎么才能把事和颜悦色地跟他讲清楚。
“我打听了,”大约十分钟后,王克坚推门进来,换了副嘴脸,比起刚才更显怒气冲冲,“人家那个女生说根本没有这么回事。”
血呼地一下子全涌上了我的脑袋,一圈圈发大。她怎么能……我突然想到也许女孩平素跟“大个儿”关系不错,也许她只把一切当成了玩笑,而我却傻乎乎地自认为是见义勇为。我觉得自己有些傻逼了,心里堵得厉害。
“现在,你告诉我你为什么不说实话?你知道我平生最恨的品质是什么吗?就是不诚实!”
“我……”我真是个大傻逼。
“操……”我说。事实上我也不想作什么解释了。随它去吧。
“你说什么?”王克坚气极败坏:“你太傲慢了!你给我站起来!我忍半天了,忍无可忍!老师的忍耐也是有限度的!”
我坐着不动,眼睛故作平静、坦然地看着他。四目相对。
“你站起来!”他又喊了一句。
“老师让你站起来就站起来吧。”旁边的女老师这时搭了句腔,像个街上看热闹帮闲的好事者。语气平和。
我站起来,转身往外走。
“站住!”他喝住我,“回去跟人家道个歉认个错,听见没有?”
“凭什么?”我眯起眼,想像着一拳打在他脸上,将会是什么样子。
“不为什么,就凭你是个团员他不是。”他使出最后一招“杀手锏”,“别说你有错,就是没错也应该和他主动合好,起模范带头作用。”
我冲他摇头,耷拉下眼皮摔门而去。
当天下午,放学后,老王阴着脸让全体团员留下开团会。老王在团会上讲起了我上午在他办公室的表现。“像这样的同学……”,他说,嘴咧得像外国老娘们的大阴唇。我年轻时脑袋容易发胀。每当我听到这种话时都克制不住内心的烈火。我拍桌子也站了起来,“我怎么了?”我冲他嚷嚷,眼睛恶狠狠地盯着他。
“你说你怎么了?干什么,你还想跟我打?你出去叫人去,出去!我见多了,还制不服你?‘文革’那会儿还没你呢!同学们你们看看他是什么态度,上午他在我办公室就这样,不是我瞎说吧,你们都看见了,他哪一点还像团员?这件事我得严肃处理,散会。”老王气冲冲地甩手走了。
同学们有些莫名其妙,愣了一阵,明白过来没自己的事,纷纷站起来,低头收拾书包,鱼贯而出,安静得像集体葬礼。
我看到年轻的自己像只被套住脖子的野兽站着发呆。事情似乎被我闹大了。我为我年轻时候的所作所为感到羞愧。实在太过份了。现在想想,我完全可以投入地扮演受罚学生该扮演的角色,羞愧,紧张,不安,低头认错。从小到大我们受到的无理批评还少吗?多少年过去后其实只不过是个笑话而已。人不会总囿于一件琐事,总是会跳出来的,就如同伤口早晚会愈合。曾经越投入地去做的事,跳出来后再看不是越可笑吗?既然我是学生,我就该认真扮演自己被规范的角色。
我沿护城河边骑车,快到路口时,看见黄力和刘军身子倚在支着的自行车上等我。我停下车,用脚支地看他们,他们也看我,然后不约而同都乐了。
“等你半天了,下车坐会儿。”
我们坐在马路牙子上,一人叼了支烟。黄力告诉我高雯班的老师对班上“不对劲的苗头”有所察觉,光他和高雯在一起时就让老师撞上好几回,“据说她们老师特厉害,一放学我就吓跑了,见了高雯也没敢搭理。”我也一五一十讲了今天发生的麻烦。
“你平常说话也是一套一套的,”黄力听完训我:“怎么一到老师那儿就犯笨呀?怎么能和他那么说话,当他是你一个傻弟弟,哄他一乐完了,较什么真。”
“有什么呀?太正常了,我要到那份上也早打了,”刘军向着我说:“搁谁都得打,我也早想打你们班那帮傻逼了,一见丫在楼道里晃,我就想抽丫的。甭怕,没事。”
“我才不怕呢,”我笑着说:“小菜,大不了不上这学了。”
后来我还是主动给老王写了份检查,又被他约去长谈了一次。我态度十分诚恳地作自我批评,虽然我讨厌作自我批评。在班上念了检讨,老王满意地收起了我的检讨,说还要以观后效。我点头表示痛改自己身上不良习气。
“你们俩这回这事要报上去非一人一个处分不可,我就不往上报了。”谈话结束前,老王又加了句:“但学校有规定,打架抄了椅子得罚款,这算是损坏公物。”
“我知道,罚多少?”我尽量装作通情达理地说。
“本来嘛,得十五。十块吧,你回家跟你父母说一下吧。”
“不用了,”我说:“我现在就赶快给您吧。”
我记得他把钱接过去,突然神秘兮兮地把脸凑得很近,冲我一笑说:“要不要我再给你开张收据单?”他的脸离我如此之近,以至于我可以清楚地看到他粗糙脸上每一个最细小的汗毛孔里的黑斑以及阡陌纵横如恢恢天网的皱纹纹路。我像一个磁铁被另一个同极的磁铁所撞一样,尽管隔着一小段距离,我仍感到头被往外冲击了一下。
“不用了,”我笑笑说:“反正也没人给我报销。”
我十七岁的时候讨厌成年男人,主要是反感他们的面孔,从那里我常常能读出我不愿去面对的某些东西,那四十多年时间锤炼的结晶深深隐藏在那脸的每一道皱纹中间。在那些成年人的面孔前,我十七岁时无因的反抗总是以失败告终。
6
十年前我上学的时候,学校对男孩和女孩间的传闻与骚动管得还是比较严的。班上常有些比较疯的女孩被老师揪去促膝密谈、教育。那些大胆的试图追求个人自由的孩子们为他们所作所为付出的代价往往是受到更加严密的注视,从而失去原本还有一点的快乐和自由。在这种情况下,我们年轻时和异性的接触最终都成为了非常典型的青春期无疾而终的完全谈不上恋情的恋情。
再说刘倩。女孩长相文静但却性格固执,我觉得她对我的进攻胆大得近乎鲁莽,现在想想,其实她应该是个不错的女孩子。可当时一是因为有徐静,二是老师对我盯得比较紧,所以我一直对她采取闪躲政策。有时候她会在课间时跑到我们班门口喊我,有时候找她的小姐妹给我递纸条,上面写的全是些没头没脑的话,什么“你的名字真好听,可就是不好写,无论我怎样用心写都写不好。”“你的爱好是什么?”“你是不是抽烟啊?以后我给你买,你爱抽什么牌的?”“有一回我找人算命,说咱俩挺有缘的。”
我从没有给她回过条。那段时间,放学后我就早早回家。有时候她在校门口堵我,我就悄悄地从后门溜走,溜了几次,她在后门也安插上了人,小特务们逼得我差点要跳墙。别人听说我让初中的小丫头片子给追得满街跑,都拿我开心。
刘军说:“你要是不愿意就跟她说明白了,别老抻着人家成吗?”
“我已经和她说得太明白了,可她还是给我来个秋后的蚊子——紧盯。累,真累。”
“得便宜卖乖,我可都看见你了……”黄力冲我坏笑。
黄力指着是我和刘倩惟一一次算得上约会的事。在我们整个关系中,也就那么一次能和恋爱这回事沾上点儿边。那是一天中午,我在学校吃完饭和黄力一起说说笑笑下楼去水房涮碗,突然觉得不对劲。我猛然转回头,说:“你跟着我们干吗?”
刘倩站住,什么话也不说,塞给我一张折叠的纸条,扭头径自走开了。我没说话也没拒绝,装上纸条若无其事地涮碗。黄力问我有什么事,我便把纸条给他看,纸条上写了几行字,约我放学后到青年湖公园见面,有“特重要的事”和我说。
“你们之间到底怎么样了?”黄力把纸条塞还给我,问。
“什么事也没有。”我说。
7
我坐在青年湖边的长椅上等她。残阳如血,夕照洒在湖面上,金光闪闪。我是放学后和黄力一起来的。黄力和高雯陪我呆了会儿“知趣”地走了。当我等得不耐烦时,抬头看见女孩从湖心岛的桥上跑过来。像只小花蝴蝶。
她跑我跟前,显得很高兴,“我还以为你不会来了呢?”
“黄力和我一起来的,他走了。”我说,然后问她,“你约我什么事?”
“噢,没事就不能约你出来了?”
我笑了笑,不说话。
刘倩说:“你看那边有租船的,咱们去划船好吗?”
“我没钱。”我说。
“我有。”她兴奋地说。
“不,时间晚了,怕是不租了,而且我也不会游泳,我怕危险,我这人胆小。”我说。我记得当时落日很圆很红,映在湖面上波光鳞鳞。现在想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