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喜电子书 > 文学名著电子书 > >

第21部分

家-第21部分

小说: 字数: 每页4000字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淑贞找不出话回答。她把小嘴一噘,埋下头去,默默地用手捏了捏她的微微有点酸痛的
小脚,母亲的话陡然涌上心头。的确母亲曾经对她说过,大嫂当初嫁过来因为她那双天足受
人嘲笑,而且就在嫁过来的那天,大嫂刚刚进了新房坐在床沿上,就有人故意揭起她的裙子
看她的大脚。这样从母亲的话里知道了大脚的不幸,又从母亲的板子下体会到小脚的幸福,
挨了许多次鞭子,受了长期的痛苦,流了很多的眼泪,而且还有过一些不眠的长夜,她居然
把自己的脚造成了这样的畸形的东西。然而结果她得到些什么呢?她成了母亲拿来向人夸耀
的东西,同时她又成了哥哥姐姐们的嘲笑的资料。母亲所预许的赞美和光荣并没有来,而母
亲所不曾料到的嘲笑和怜悯却来了。现在她刚刚上了十三岁,还是这样轻的年纪,她就做了
牺牲品了。有着这双残废的脚,时时都感到酸痛,跟姐姐们比起来,自己什么也赶不上,人
也因了身体的残废变得更懦弱了。唯一的替自己出气复仇的希望只是在那个出嫁的一瞬间。
现在抚着这双满是伤痕的小脚,她能够再说她不愿嫁人吗?然而将来的希望也是很渺茫,很
空洞的。现在似乎一切都在改变,单是这只小船里就明显地摆着四双自然发育的天脚。那么
她怎么能说在那一瞬间她的复仇的希望一定会得到满足呢?

她想到这里竟然倒在琴的身上低声哭起来。

众人都不知道这是什么缘故,还以为淑贞舍不得分散,便带笑地劝慰她。她只顾埋着头
哭,而且哭得更厉害。众人看见劝慰无效,便也不劝她了。觉民甚至说:“看你把琴姐的衣
服弄脏了,”也不能够使她抬起头来。淑英于是拿起笛子横在嘴边吹起《悲秋》的调子。笛
声好像在泣诉一段悲哀的往事,声音在水面上荡漾,落下去又浮起来,散开了又凝聚起来。

忽然从后面升起来一声长叹。众人往船尾看,觉新抱着膝,仰望天空。船静静地在水面
微微飘动,湖心亭就在前面了,显得很大,很庄严,好像里面关得有秘密一样。“怎么过了
这么久还在这儿?”觉慧惊讶地问道。没有人回答他。觉新在后面拨着船,让它往右侧,从
桥下流过去。桥差不多挨近了他们的头。众人本能地把身子往旁边侧,船身大大地动了一
下。等到众人稳住了身子,漫天的清光洗着他们的脸,桥已经留在后面了。“怎样了?”淑
贞坐定身子惊恐地问琴,琴未答话,淑华却噗嗤笑了。水面更宽了。一片白亮亮的水,没有
一点波纹,只是缓缓地向前流动,在月光下显得非常光滑可爱。船在水面流着,安稳而自
然,不曾激起一点风波。“你们看,湖水简直像缎子一样!”觉民望着水面出神地赞道。
“今晚上月亮真好,只可惜不是秋天,未免冷一点,”琴说。“人总是不容易满足的。有了
这样,又想那样,你看雾就要来了,”觉新这样说了,又吩咐鸣凤道:“鸣凤,快点摇,时
间怕不早了。”湖水渐渐地在转弯,水面也渐渐地窄了,后来树木和房屋都看不见了。两边
都是人工做成的山石,右边的山顶上有一间小屋从上面俯瞰下来。这一带的水流得比较急。
船很快地流过去。觉新小心地摇着桨,让船转一个大弯,转到后面去了。水面还是很窄。一
边是低的垣墙,一边是假山。在这271

里天显得很高,月亮也变小了。水上已经起了淡淡的雾,一切都在朦胧中。寒气开始袭
来,有的人便把杯中的余酒喝尽,或是把彼此的身子靠得紧紧的。外面送来锣鼓声,隐隐约
约的,好像隔了一个世界。觉新和鸣凤用力地划着船。“四表妹,你上学的事果真决定了
吗?听说你们的先生明天就来了,”琴温和地问淑贞。原来这几天来,淑华、淑贞两姊妹受
到琴的鼓舞,都下了决心要继续读书,经过几次的要求,居然都得到了母亲的许可。明天教
读的龙先生来了,她们便要跟觉英们一起上学。“决定了,我什么都预备好了,”淑贞毫不
迟疑地答道。“这回事情想不到这么容易就成功了,”琴欣喜地说。“这有什么希奇!”觉
慧抢着说,“又不要她多花一文钱。而且她看见别人的姑娘都读了书,自己的女儿不多认识
几个字,又怎么好骄傲人呢?五爸向来不管这种事情,爷爷只怕你丢他的脸,在家里读书他
是不会反对的。况且所读的又是‘圣贤之书’!……”说到圣贤之书几个字,他自己觉得一
阵肉麻,也忍不住笑起来。经他这一说,事情简直是明如白日,用不着解释了。船已经转到
了前面。水面上积着雾,白茫茫的,但是圆拱桥的侧面隐约地从雾中露出来。桥畔的电灯朦
胧地立在月光里,又披上雾的纱,成了模糊的红黄色。他们已经绕着湖转了一个圈子了。船
慢慢地在雾中行着。这一次雾中看月,别有一种情趣。众人只顾默默地向四周看,一会儿船
便回到晚香楼下。觉新问大家要不要回去。“不早了,还是回去吃汤圆儿罢,”觉慧抢着答
道。没有371

人反对这个提议。于是觉新把船靠近了岸,依旧泊在柳树下,让众人一一上了岸,把缆
拴在树上,然后跟着众人向桥头走去。在路上觉民不住地赞叹道:“我从没有像今晚上玩得
这样痛快。”众人中也有同意这句话的。只是觉新心里暗暗想道:“要是有梅在,就好
了。”琴也觉得“可惜少了一个梅”,她想:“几时能够让梅也到这儿来玩就好了!”他们
刚刚走出花园,就遇见觉英、觉群两人气咻咻地从外面跑进来。觉英看见觉新,便兴奋地问
道:“大哥,你看见号外吗?打起来了!”“什么号外?哪个打起来了?”觉新莫名其妙地
说。“你自己看罢,”觉英得意地说着,就把手里捏的一张纸递过去。那是《国民公报》的
“紧急号外”。“督军下令讨伐张军长了,前线已经开火,”觉新怀着紧张的心情说。20
“有什么消息吗?”瑞珏脸上带着愁容,迎着进房里来的觉新问道。“情形更不好,”觉新
摇摇头说,“省里的军队又打了大败471

仗,听说张军长的军队已经到了北门外了。”他走到窗前,在藤椅上坐下去。“该不会
又有巷战罢,”瑞珏惊惧地说。“哪个晓得?这要看督军肯不肯放弃地盘,”觉新焦虑地
说,但是为了安慰瑞珏起见,他又加上一句:“不过我想会有和平解决的办法。”瑞珏不作
声了,默默地往里屋走去。她无精打采地走到床前,在床沿上坐下,把那个在梦中还带微笑
的海臣望了望,用手轻轻抚摩他的玫瑰色的脸颊。在这一刻海臣对她是更可宝贵的了,好像
有什么人就要把海臣给她夺去似的。她不忍离开他,痴痴地坐在他的身旁守住他,两眼望着
窗户出神。外面没有响声,钟摆有规律地在摇动,“滴答”“滴答”的声音好像就在她的心
上敲打一样。外屋里响起了又重又急的脚步声,显然有人慌慌张张地走进来了。瑞珏大吃一
惊,连忙站起来走到外屋去。她看见觉民站在写字台前跟觉新说话。“二弟,你听见什么消
息?”瑞珏立在门槛上,用惊惶而焦虑的声音问觉民。“我刚刚看见抬伤兵进城,接二连三
的,不晓得有多少,”觉民激动地说:“真可怕,他们鲜血淋淋的睡在架子上,有的烂手,
有的断脚,一路上滴着血,口里不住地呻吟怪叫。有一个人侧身躺着,左额离太阳穴不远突
出一寸长的血肉,不住地滴着血,脸色真难看,像白纸一样。我看得清清楚楚。真可
怕。……”他停了一下又解释道:“这样看来战场一定就在城外不远的地方。要是再打个败
仗,巷战一定免不掉了。”571

“我们这儿不要紧吗?”瑞珏着急地问。“也许不要紧,但愿败兵不要像前次那样四处
放火就好了,”觉民答道。“想不到刚刚安静地过了两三年,又遇到这样的事情。人家总不
让你安静!这种生活有什么意思?”这些时候不说话的觉新忽然立起来,烦躁地说了上面的
话,就往外面走了。觉民和瑞珏还留在房内。接着觉慧和淑华走了进来。“又有把戏看
了,”觉慧的响亮的声音,打破了房里难堪的静寂。“三弟,你不害怕?看你的样子倒高
兴,”觉民看了觉慧一眼,苦恼地说。“怕什么?日子过得太安静了,索性让他们演一回全
武行,热闹热闹。不过明天学堂大概要停课了,”觉慧不在意地说。“三弟,你这样胆
大!”瑞珏惊疑地看着觉慧。“这个把戏看得多了,就是胆小的人也会变大胆的。说老实
话,他们打了好多年,我还是一个我,又害怕什么?”觉慧的话并不能够驱散别人的恐怖。
鸣凤恰恰在这时候揭起门帘进来请他们去吃午饭。“我不想吃,”瑞珏第一个懒洋洋地说。
“我也不要吃,”淑华接着说。“你们真没有用!这样胆小!听见一点儿消息就连饭也不想
吃了!”觉慧嘲笑地说,第一个走出去。吃过午饭,还不到六点钟,觉新、觉民、觉慧三个
人在周氏房里谈了一阵,便一道出去,打算到大街上去打听消息。671

他们走到大门口,两扇门紧紧关着,而且上了杠子,大门内阴暗得很。看门的李老头告
诉他们:外面已经断绝交通了。他们三个人转身回去,一面谈论着两方军队的优劣。“今晚
上准备听枪声罢,”他们在二门口遇见克定,听到了这句话。克定又关心地嘱咐他们:“今
晚上睡觉,大家要小心点,要互相照应啊!”这个晚上公馆里比往常清静多了,每个人都害
怕大声说话,连走路也把脚步放轻了些。只要有一点响动,大家的心就会怦怦地跳动。厨房
里早早灭了火,谁也不想“消夜”吃点心了。女眷们把紧要的东西都包扎起来,藏在地窖里
面,或者藏在身边。每一房里,夫妇儿女们相对望着,带着疲倦的眼和恐怖的心,来挨这个
漫漫的长夜。克明带着紧张的表情,走到每个房间的门口传达老太爷的话,要大家随时小
心,最好睡觉时候不要脱衣服,以便在出事情时容易逃走。这样一来,恐怖的空气更浓了,
好像真有什么惊天动地的大灾祸就要到来一般。觉慧的心情也有点改变了。“逃,逃到什么
地方去呢?”他开始觉得事情并不是好玩的了。他的眼前马上现出了一幅图画:一颗枪弹落
在街心,在石板上碰了一下,飞起来,钻进了那个站在石缸旁边的仆人的身体,他用手按着
伤口,尖锐地叫了一声,便倒在地上,身子搐动了一下,就死了,地上剩了一滩血。这是他
亲眼看见的,虽然事情已经过去了三年多,但是,它至今还明显地印在他的脑子里。他也是
一个正在生活的人,他眼前的人也都跟他一样地有血有肉。他想起那幅图画,想起那个可怕
的结局,他不771

能不起一种不舒服、甚至恐怖的感觉。电灯光刺痛他的眼睛。“这灯光!”他烦躁地
说,他希望灯光马上灭掉,让自己完全埋葬在黑暗里面。在十点钟光景,一个清脆的声音忽
然响起来,它的余音在空中荡漾了一会儿。“开火了,”觉民把俯在桌上的头抬起来,带着
苍白的脸和失神的眼睛,悄然对觉慧说。于是接连地起了三四响枪声。“照这样看来,情形
还不太严重,大约守城的兵士放枪来吓人罢了,”觉慧勉强用平静的声音解释道。他的话还
没有说完,忽然枪声大作,接连地响了若干下,又停止了。过了短时间,枪声又响起来,这
一次非常密,像一阵急雨。时时有枪子在屋顶上飞过,“嗤嗤”地响着,一会儿这里的瓦破
了,一会儿那里的瓦又落了。海臣在隔壁房里哭起来。外面又起了凄惨的唤人的声音。“完
了,完了!”瑞珏在隔壁房里叹息道。海臣的哭声刚停止,老太爷却在上房里大声咳嗽了。
“轰”,一个异样的雷声把空气震动了,接着又是一片“哗啦”、“哗啦”的声音,好像无
数粒铁沙从天空中撒下来,整个房屋都因此动摇了。“炮,放开花炮了,”瑞珏在隔壁说,
声音低而且在颤动。“轰”,“哗啦”,“哗啦”,……大炮接连放了三次,到了第三次的
时候,公馆后面发出一阵大的响声,好像墙坍了似的,房屋震动了好一会儿。“完了!他们
用这样的大炮打。我们死定了!我去看看后871

面什么东西挨了炮弹,好像墙坍了似的。不晓得三爸他们怎样了?”觉新在隔壁跺脚
说。“你不要出去,外面更危险。你去不得!”瑞珏差不多带了哭声来阻止他。觉新长叹了
一声,便说:“如今我们三个人都在一起,倘若一个炮弹飞来,大家都完了。”“枪炮是没
有眼睛的。出去是死,不出去也是死,大家死在一起也好些。”瑞珏抽泣地说。海臣又大声
哭起来。同时大炮也在响了。“这样叫我怎么过得下去!要死就索性痛快地死罢,”这是觉
新的声音,是悲惨,是绝望,是恐怖的呼号。觉慧在隔壁不能够再听下去,他用双手紧紧地
蒙住耳朵。一阵尖锐的、凄惨的叫声在空中盘旋了一阵,好像故意在绞痛这些人的脆弱的
心。电灯突然灭了。整个公馆立刻成了黑暗世界。“点灯!”差不多成了普遍的叫声。每间
屋子里都起了骚动。觉民弟兄一声不响,也不去点灯。觉慧挺直地躺在床上,觉民坐在桌子
旁边,他们连动也不动一下。炮声暂时停止了,枪声还是密密麻麻地响,忽然一片人声从远
处传来,呼叫声,喊杀声,响成了一片。是欢呼?是惊号?是哀叫?人分辨不清楚,但是它
却给人带来一幕恐怖的景象:一阵冲锋过后,只见火星闪耀,发亮的枪刺向跳跃的人的血肉
的身体刺进去,随着刺刀冒出了腥血。许多活泼的人倒下来,立刻变成了破头断足的尸体。
其余的人疯任地乱叫,像渴血的猛兽那样,四处寻找它的牺牲品。……971

在这里,在这个公馆里,只有黑暗,恐怖与期待。但是在域外,在田坎上,山坡上,却
有许多人拿生命作儿戏,他们在激斗,挣扎,死亡。这思想不断

返回目录 上一页 下一页 回到顶部 0 0

你可能喜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