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第2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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琴看了她的母亲一眼,张太太躺在藤椅上半闭着眼睛露出笑容,似乎并不注意他们的谈
话。这是张太太的常态。因此觉民弟兄并不惊奇,也就不去注意他们的姑母。
“我吗?你等着看罢。”又一个微笑掩饰了琴的面部表情。她真聪明,不给人一个确定
的回答,但是同时又并不把自己表现得有丝毫的懦弱。——觉慧不能不这样地想。
“那么文章呢?”觉慧笑着问,依旧不肯放松她。
她微笑着,不答话,思索了一下,才低声说:“好,我答应你写一篇。……我想解释剪
发的好处,那当然是有很多的,譬如合于卫生,节省时间,便于工作,以及减少社会上歧视
女子的心理,……这几层都可以提出来说。不晓得你们周报上发表的那篇文章跟我这些意见
是不是完全一样?如果是的话,我就用不着写了。”
觉慧现出很高兴的样子,连忙接口说:“并不完全相同。你快点写,下期一定发表。”
过了一会儿,琴忽然问觉民:“你们学堂的游艺会究竟什么时候开?这学期又快要完
了。”
“大概不会开了,现在连提也没有人提起了,”觉民回答道;“我们去年花了不少的功
夫好容易把《宝岛》练熟了,现在连上台的机会也没有,真是冤枉。这完全是打仗给我们打
掉了的。我还记得我同三弟两个人怎样担心,恐怕上台的时候穿了西装不合身,或者简直不
会穿。我们学堂里头除了朱先生是英国人整天穿西装外,只有校长有一套西装,照例每年开
游艺会的时候穿一次,此外就没有看见什么人穿西装了。”
“岂但演戏,便是开放女禁的事也给打仗打掉了。现在这学期又快完了。招收女生的话
简直没有人提起了,校长也不声不响。其实,校长本来就是爱说空话的人,”觉慧说着颇觉
愤慨。觉民用不满意的眼光看了他一眼,似乎怪他不该把这个消息透露给琴知道。
觉慧的话果然发生了效力,琴的脸色突然阴暗了。她忽然关心地低声问觉民:“是真的
吗?”她迫切地等待着他的回答。她盼望他出来证明觉慧的话是说来骗她的。
觉民不敢看她的眼睛,害怕看见她的遭受打击后的表情。他掉开头,用忧郁的声音回答
道:“现在还不晓得究竟怎样。不过据现在的情形看来,希望大概很少。本来要做一件开端
的事情是很不容易的,而且也需要很大的勇气。”他知道他的话会使她感到失望,便安慰她
道:“琴妹,其实我们学堂也不能说办得怎么好,你不进去也不是什么可惜的事。有机会我
还是劝你到上海、北京一带去升学。而且你要到明年才毕业。虽然我们学堂也招收有同等学
历的学生,不过你毕业后去考更有把握些,那个时候也许会开放女禁。”他说这些话只是为
了安慰她,也并不去深究自己的话里究竟含了多少的可能性。琴也了解这个意思,便不再说
什么了。她知道她的周围还有许多有形和无形的障碍,阻止她走向幸福的路,要征服这些障
碍,她还需要更多的勇气和更多的精力。
在这次谈话以后不到三天,琴果然把文章写好了。洁白的稿纸上布满了娟秀的字迹,写
得异常工整。觉慧好像得到宝贝似地把文章拿了去。在第五期的周报上琴的文章登出来了,
并且加上了觉慧的按语。接着在第六期周报上又出现了许倩如的文章。还有二十多个女学生
先后写了信来表示同意。在短时期内女子剪发的问题就轰动社会了。这其间不顾一切阻碍以
身作则做一个开路先锋的便是许倩如。
有一天早晨琴到了学校里,在操场的一角,看见许倩如站在一株柳树下面,许多同学正
围着她谈笑。琴插身进去。她看见众人的眼光都集中在倩如的头上,便也把眼光往那里送
去。她惊奇地发见倩如的头今天特别好看。倩如正掉过头去回答一个同学的问话,她的后颈
在琴的眼前一晃,好像有什么东西在那里发亮,琴看见一段雪白的肉,露出在短短的衣领
上,再上面便是一排剪齐了的头发松松地搭在耳后,刚刚跟耳朵一样齐,从前那根光滑的大
辫子没有了。这个头显得更新鲜,更可爱,而且配上倩如高谈阔论时那种飘逸的神情显得更
动人。
以前琴虽然主张剪发,但是心里还有点担心,害怕剪了发样子不好看。现在她看见了倩
如的头,便放心了。不过她忽然觉得在倩如的面前自己显得委琐起来。她带着羡慕与赞美的
眼光望着倩如的后颈,她亲切地跟倩如谈话,她觉得跟倩如做朋友是一件光荣的事情。
“你怎么把辫子剪去的?”琴带笑问道。
倩如笑着看琴,她做了一个手势,用清朗的声音说:“一把剪刀,一双手,辫子就掉下
来了。”说到这里,她又把手当作剪刀做出当时剪头发的样子。
“我不相信就这么简单,”一个同学努了嘴说。“哪个给你剪的?”
“你们想还有哪个?”倩如笑了,“不消说就是我的老奶妈。
我家里再没有别的人。我父亲当然不会给我剪。”
“老奶妈?她居然肯给你剪?”琴惊讶地问。
“有什么不肯?我要她剪,她当然会给我剪。她从来都是听我的话。我父亲同情我的主
张,他自然不反对。其实即使他反对,也没有用处。我要怎样做就怎样做,别人管不着
我。”倩如说话时,态度非常坚定,脸上还露出得意的笑容。
“说得好,我明天也要把头发剪掉,”一个娇小身材的同学红了脸说。
“文,我晓得你有这胆量,”倩如对那个同学点了点头,表示赞许。文便是那个同学的
名字。倩如又用她的眼光在众人的脸上扫了一遍。她奇怪再没有一个人出来响应文的话。
“还有哪个人有胆量剪头发?”她嘲笑地问道。
“我,”一个尖锐的声音在后面响起来,接着一个瘦脸的同学挤进了这个圈子。她在学
校里喜欢活动,而且年纪最大,同学们给她起了一个“老密斯”的绰号。她也是一个说得出
做得到的人。
倩如的眼光又落在琴的脸上,她问道:“蕴华,你呢?”
琴忽然觉得自己受不住倩如的眼光,她的脸马上变得通红,她低下头半晌说不出一句
话。这时候她的确还不能够确定自己究竟有没有勇气剪掉头发。
“蕴华,我了解你,你处境困难,”倩如声音朗朗地说,琴不知道倩如是在嘲笑她,抑
或是同情她。“在你们那种绅士家庭里头,只有吟点诗,行点酒令,打点牌,吵点架,诸如
此类的事才是对的;到学堂里读书已经是例外又例外的了,再要闹什么新花样,像男人一样
地剪掉头发,恐怕哪个人都要拚命反对。在你们府上卫道的人太多了。”
众人哄然大笑,都把眼光往琴的脸上射。琴感到羞愧和悔恨。她的眼泪不能制止地淌了
出来。她一个人默默地走开了。
倩如继续说:“现在要剪头发的确需要很大的勇气。刚才我到学堂来,一路上被一些学
生同流氓、亸神(即一些专门调戏妇女的年轻人)跟着。什么‘小尼姑’、‘鸭屁股’,还有
许多不堪入耳的下流话,他们指手划脚地一面笑一面说。我做出毫不在乎的样子尽管往前面
走。本来我出门时,老奶妈就劝我坐轿子,免得在路上让那般人跟着纠缠不清。我倒不怕,
我故意要试试我的勇气。我为什么要害怕他们?我也是一个人,我的事情跟别人有什么相
干?我要怎样做,就怎样做。……他们也拿我没有办法。”
接着她又咬紧牙齿做出愤恨的样子说:“那般色鬼真可恨,把你纠缠着,一点也不肯放
松,意志稍微薄弱一点的人怎么经得起?总之男人都是坏东西,没有一个好的。”
“那么你将来就不嫁人?”一个平日最爱开玩笑的同学说着,噗嗤地笑了。
“我吗?我是不嫁人的,”她骄傲地说,一面又挖苦众人道:“我不像你们日日夜夜都
在梦想嫁一个如意的‘黑漆板凳’。这个有表哥啦,那个有表弟啦,那个又有什么干哥哥
啦。蓉,你的表哥还有信来吗?”她说到这里忍不住笑出声来。蓉就是那个最爱开玩笑的同
学,她涨红了脸,第一个不依,嚷着要来拧倩如的嘴,接着众人都要动手向倩如算账。倩如
连忙带笑地从人丛中逃了出来。她正要向课堂跑去,忽然看见琴一个人痴立在旁边另一株柳
树下出神。她才想起方才不该对琴说了那些话,心上过意不去,打算走去向琴解释一下。但
是她刚走了两步,上课铃就响了。
在课堂里许倩如和琴同坐在一张小书桌后面。一个将近五十岁的戴了老光眼镜的国文教
员捧着一本《古文观止》在讲台上面讲解韩愈的《师说》。学生们也很用心地工作。有的摊
开小说在看,有的拿了英文课本小声在读,有的在编织东西,有的在跟同伴咬耳朵谈心。倩
如看见琴默默地望着面前摊开的《古文观止》出神,便从练习簿上撕下一页纸,用铅笔写了
几行字,一声不响地送到琴的面前。她写的是:“你恨我吗?我说那些话全是出于无心。我
并不想挖苦你。我早知道这些话会使你痛苦,我就不说了。请你原谅我。”
琴读了字条以后慢慢地拿起笔来,也在上面写了一些字,送到倩如的面前,上面写的
是:“你误会了,我并不恨你。我反而赞美你,羡慕你。无论如何你有勇气,我没有。我的
希望,我的志愿,你是知道的;我的处境,你也是知道的。你想我应该怎样办?”
“蕴华,我相信你不是没有勇气的女子。你不记得你还说过我们应该不顾一切,坚决地
奋斗,给后来的姐妹们开辟一条新路吗?”
“倩如,我现在才知道我自己。我的确是一个没有勇气的女子。我自己造了一个希望,
我下了决心要不顾一切地向这个希望走去。可是一旦逼近这个希望时,我却有点胆怯了。顾
虑也多起来了。我不敢毅然前进了。”
“华,难道你不知道这样会使你自己陷在更不幸的境地中吗?”
“倩,我爱我的前途,我也爱我的母亲。男女同学、女子剪发这类事情都是她反对的。
我平日觉得应该不顾母亲的反对和亲戚的嘲笑、责难,一个人独断独行。但是到了一举手就
可以如愿的时候,我却想到我这种举动会使母亲受着多大的打击,我的心又软了,我的意志
又动摇了。我想她苦苦居孀把我养育成人,平日又那样爱我,体贴我,我反而给她招来社会
的嘲笑、亲戚的责难、她自己的希望的破灭等等。这个打击太大了,她受不住。为了她,我
宁肯牺牲我自己的前途。”
“华,你不知道这种牺牲没有多大的意义吗?如果我们真该牺牲,我们也不能为一个人
牺牲,我们应该为无数的将来的姐妹们牺牲。要是我们牺牲了,她们将来可以得到幸福,这
牺牲才是值得的,才是有意义的。”从倩如的狂草的字迹看来,可以知道她是多么愤慨。两
页纸已经写完了。
“倩,这一点就是我们两人的不同处,你的理智可以征服感情,我的理智则常被感情征
服。在理论上我不能够说你的话不对,但事实上我却不能够照你的话做。我一想到母亲,我
的心就软了。而且实在说,在我看来,与其为那些我甚至不会见面的将来的姐妹们牺牲,还
不如为那个爱我而又为我所爱的母亲牺牲更踏实一点。”
“华,这是你的由衷之言吗?我试问如果你母亲要把你嫁给一个目不识丁的俗商,或者
一个中年官僚,或者一个纨袴子弟,你难道也不反抗?你能够这样地为她牺牲吗?快答复我
这个问题。不要逃避!”依旧是狂草的字迹。
“倩,不要问我这一个问题,不要问我这一个问题,我请求你。”纸上有了一两滴泪
珠。
“华,我再问你:我知道你和你表哥很要好。假如你表哥是一个贫家子弟,另外又有一
个富家儿来向你母亲提亲,你如果坚持要嫁给你表哥的话,你母亲会含着眼泪对你说:‘我
把你苦苦养育成人,原是望你将来嫁到富家去享福,我才可以放心。如果你不肯听我的话,
一定要嫁到贫家去吃苦,那么你就不是我的女儿了。’这时候你怎么办?是的,我知道,每
个母亲在选择女婿时都会问她的女儿道:‘你愿意去享福呢,还是去受苦?’母亲的选择自
然是去享福。至于无爱的结婚,精神上的痛苦……这一切都是母亲所不顾念的。做母亲的有
权利要求这牺牲吗?没有,她没有这权利。譬如你告诉过我你大表哥和梅姐的事。如果你母
亲给你决定了一个和梅姐同样的命运,你也顺从吗?你愿意像你梅姐那样白白地任人播弄一
生吗?”倩如在后面一连加了六七个问号。
“倩,不要问我这个问题,我请求你,我的心乱极了。让我仔细思索一下。”
“华,到了这时候你还不把眼睛睁开?你不要迟疑了。我看你在旧家庭里处得太久,旧
习惯染得太深了。你如果不想法早些把它完全摆脱掉,你将来会做第二个梅姐。……”
这一次琴不回答了。倩如偏了头去看琴的脸。她看见琴的眼睛里有泪珠。她的心也就软
了。她伸手把琴的放在膝上的一只手紧紧握着,她觉得琴的手在颤动,因此她把它握得更紧
一些。如果不是在课堂里的话,她真想去拥抱琴了。她把眼光往讲台上一扫,看见那个国文
教员正背转身子在黑板上写字,便把嘴放在琴的耳边低声说:“蕴华,也许我的话说得过
火。不过我爱护你,我希望你做一个勇敢的新女子,我不愿意你得到你梅姐那样的命运。我
劝你鼓起勇气奋斗。跟着时代走的人终于会得到酬报。可悲的是做一个落伍者而抱恨终
身。”
琴不回答,但是掉过头来用感激的眼光看了倩如一眼,默默地点了点头。
接连着上了两小时的国文课不久就完了。倩如站起来拉着琴往外面走,刚走到门口看见
国文教员要出去,便站住了让他先走。她的头突然被他注意到了,他投了一瞥恐怖的眼光在
她的短发上,急急地逃走了,像遇到了恶魔一样。倩如昂起头跟着他走出去,她甚至不曾红
脸,只是接连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