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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部分

家-第2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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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一群人猛然拥挤过来,把他挤得不见了。她注意地用眼光去找寻他,然而在她面前白纱窗
帷静静地遮住了房里的一切。她看不见别的什么。她走近窗户想伸起头去望里面,但是窗台
转高,她的头达不到。她试了两次,都没有用、便绝望地退了几步。一个不留心,她把手触
到了窗板,发出一个低微的响声,接着房里起了一声咳嗽,正是那个人的声音。她才知道他
还没有睡。她盼望他走到窗前揭起窗帷来看她,她在那里等待着。然而里面又寂然了,只有
笔落在纸上的极其低微的声音。她又走去在窗板上敲了两下,她盼望他会听见敲声。但是这
一次他只在里面做出两三下响声,好像是移动了椅子,接着落笔的声音更勤了些。她知道轻
敲是没有用的,待要重敲,又害怕惊动了别人。因为他和他的哥哥同住在这间屋里。然而她
还怀着最后的希望,又一次走到窗前轻轻敲了三下,又低声叫了一次:“三少爷”,便退后
两步,静静地站着。她想这一次他一定会出现了。但是过了一些时候还是没有动静,只是落
笔的声音更急了。接着她又听见他放下笔,用惊讶的声音自言自语:“怎么就两点钟
了?……

明早晨八点钟还有课。……”于是落笔的声音又起了。她痴痴地立在那里,她明白她再
要敲也是没有用的,他不会听见。她并不怨他,她反而更加爱他。他的这两句话还在她的耳
边荡漾,在她,它们比音乐还好听。她默默地回味着这两句话,她觉得他就在她的身边,活
泼的,热烈的,跟平时一样。忽然另一个思想又来到她的脑子里,她想,他正需要着一个女
人来爱他,来照料他,来服侍他。她又知道在这个世界上并没有人像她这样地爱他,她真愿
意为他做一切的事情。然而同时她又知道有一堵墙横在她跟他的中间,而且现在人们就要送
她到冯家去了,并不要多久,就在三天以后。那时候她便成了冯家的人。她再没有机会看见
他了。任她怎样受人侮辱,怎样呻吟哀叫,他也不会知道,也不会来救她了。分离,永久的
分离,这种情形比死别还要难堪。她觉得这样的生活是值不得留恋的了。当她向太太说“宁
死也不要到冯家去”的时候,她并非拿这句话来威胁太太,她确实想到了那个“死”字。大
小姐教过她,这个“死”字便是薄命女子的唯一的出路,她很相信这个。

房里一声长叹把她从纷乱的思想中唤醒过来。她凄凉地朝四面望了一下。周围静寂寂没
有人声,黑魆魆没有光明。她忽然记起来几个月以前也曾经有过跟这相似的情景,那时候是
他在窗外而她在房里。而且那时的传闻如今却成了事实。她又细细地回味着那一晚的情景。
她想起他对她的态度,又想起她对他说过的话:“我向你赌咒,我决不去跟别人……”她的
心好像被什么东西绞着,刺着,痛得厉害,她的眼睛又被泪珠打湿了。房里的灯光爱怜地抚
着她的眼睛。她带着贪婪的眼光看那灯光,一种欲望渐渐地抓住了她。她想不顾一切地跑进
房里,跪在他的面前,向他哭诉她的痛苦,并且哀求他把她从不幸的遭遇中拯救出来。她愿
意永远做他的奴隶,爱他,服侍他。

她决定要跑进去了。然而……眼前一阵漆黑。房里的灯光突然灭了。她睁大眼睛,但是
她什么也看不见。她拔不动脚,孤零零地立在黑暗里。无情的黑暗从四面八方包围过来。过
了一些时候,她才提起脚,慢慢地走回自己的房间去。一路上什么都不存在了。她只顾在黑
暗中摸索着,费了许久的功夫,她才摸到自己的房间,推开半掩着的门进去。

瓦油灯上结了一个大灯花,使微弱的灯光变得更加阴暗。屋子里到处都是阴影。两边的
几张木板床上摆了一些死尸似的身体。粗促的鼾声从肥胖的张嫂的床上发出来,四处撞击,
显得很可怕。鸣凤一进门便吃了一惊,连忙站住,打起精神四面一看。她懒洋洋地走到桌子
前、把灯芯朝外拨,灯花去掉。屋子里马上亮了许多。她正要解衣服,忽然一阵悲哀压倒了
她,她支持不住就扑倒在床上哭起来,头紧紧地压在被上,不多几时就把被褥弄湿了一滩。
她愈想愈伤心。后来她的哭声把老黄妈惊醒了。老黄妈用不十分清楚的声音问:“鸣凤,你
在哭什么?”她不回答,只顾哭着。老黄妈劝了她两句,翻一个身又睡熟了,剩下鸣凤一个
人伤心地哭着,一直哭到她进入梦中的时候。

从第二天起鸣凤的态度完全改变了。她整天不露一个笑脸,做事情也是没精打采的,而
且害怕跟人接近。她看见一个人,马上就疑心她的事情已经被那个人知道了,她就在那个人
的脸上看见了轻视或嘲笑的表情,她连忙躲开。她看见两三个女佣或仆人轿夫在一起谈话,
她就疑心她们(或他们)在谈论她的事情。“姨太太”、“小老婆”、“小”,这些字眼好
像到处都有人在讲,后来甚至主人们也谈论起来了。她好像听见五老爷对人说:“好个标致
的姑娘,白白送给老头子做姨太太,真可惜。”又有一次她似乎在厨房里听见那个肥胖的张
嫂鄙夷地说:“呸,年纪轻轻就给死老头子做小。再有多少钱我才不干嘞!”到处她都听见
这一类的嘲骂的语句。她什么地方都不敢去了,除了每天两顿饭以外,其余的时间里她不是
躲在自己房中就是藏在花园里。有时候婉儿、倩儿或喜儿来找她谈些话。但是她们也很忙,
只能够偷偷地抽出一点空时间来看她,安慰她。老黄妈温和地跟她谈过一次话。她不等老黄
妈讲完就借故跑开了。她害怕多听安分守己、顺从命运这一类的话。

这两天鸣凤很想找到觉慧,跟他谈谈她的事。她时时刻刻等着这个机会。然而近来觉慧
弟兄似乎比从前更忙,他们每天早晨绝早就出去上学,下午很迟才回来,在家里吃过饭,马
上又出去,往往到九、十点钟才回家,回来就关在房里写文章、读书。她难得见到觉慧一
面,即使两人遇见了,也不过是他投一瞥爱怜的眼光过来,温和地看她几眼,或者对她微
笑,却难得对她讲几句话。自然这些也是爱的表示。她觉得他的忙碌是正当的,虽然因此对
她疏远一点,她也并不怪他。

然而实际上她就只有两天的时间。这么短!她必须跟觉慧谈一次话,把她的痛苦告诉
他,看他有什么意见。无论如何她必须同他商量。然而他仿佛完全不知道这一回事情,他并
不给她一个这样的机会。花园里没有他的脚迹。只有在吃午饭的时候,她才可以见到他,但
是他放下饭碗就匆忙地走了,她待要追上去说话也来不及。晚上他回家很迟。再要找像从前
那样的跟他一起谈笑的机会,是不可能的了。

三十日终于到了。鸣凤的事公馆里知道的人并不太多,觉慧一点也不知道,因为:一
则,在外面他们的周报社里发生了变故,他用了全副精神去应付这件事,就没有心肠管家里
的事情;二则,他在家里时也忙着写文章或者读书,没有机会听见别人谈鸣凤的事。

三十日在觉慧看来不过是这个月的最后一日,然而在鸣凤却是她一生的最后一天了,她
的命运就要在这一天决定了:或者永远跟他分离,或者永远和他厮守在一起。然而事实上后
一个希望却是非常渺茫。她自己也知道。自然她满心希望他来拯救她,让她永远和他厮守在
一起;但是在他们两个人的中间横着那一堵不能推倒的墙,使他们不能够接近。这就是身份
的不同。她是知道的。她从前在花园里对他说“不,不……我没有那样的命”时,她就已经
知道这个了。虽然他答应要娶她,然而老太爷、太太们以及所有公馆里的人全隔在他们两个
人的中间,他又有什么办法?在老太爷的命令下现在连太太也没有办法,何况做孙儿的他?
她的命运似乎已经决定,是无可挽回的了。然而她还不能放弃最后的希望,她不能甘心情愿
地走到毁灭的路上去,而没有一点留恋。她还想活下去,还想好好地活下去。她要抓住任何
的希望。她好像是在欺骗自己,因为她明明知道连一点希望也没有了,而且也不能够有了。

这一天她怀着颤抖的心等着跟觉慧见面。然而觉慧回来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九点钟了。她
走到他的窗下,听见他的哥哥说话的声音,她觉得胆怯了。她在那里徘徊着,不敢进去,但
是又不忍走开,因为要是这一晚再错过机会,不管是生与死,她永远不能再看见他了。

好容易挨过了一些时候,屋里起了脚步声,她知道有人走出,便往角落里一躲,果然看
见一个黑影从里面闪出来。这是觉民。她看见他走远了,连忙走进房里去。

觉慧正埋着头在电灯光下面写文章,他听见她的脚步声并不抬起头,也不分辨这是谁在
走路。他只顾专心写文章。鸣凤看见他不抬头,便走到桌子旁边胆怯地但也温柔地叫了一
声:“三少爷。”

“鸣凤,是你?”他抬起头惊讶地说,对她笑了笑。“什么事?”

“我想看看你……”她说话时两只忧郁的眼睛呆呆地望着他的带笑的脸。她的话没有说
完,就被他接下去说:

“你是不是怪我这几天不跟你说话?你以为我不理你吗?”

他温和地笑道,“不是,你不要起疑心。你看我这几天真忙,又要读书,又要写文章,
还有别的事情。”他指着面前一大堆稿件,几份杂志和一叠原稿纸对她说:“你看我忙得跟
蚂蚁一样。……再过两天就好了,我就把这些事情都做完了,再过两天。……我答应你,再
过两天。”

“再过两天……”她绝望地悲声念着这四个字,好像不懂它们的意义,过后又茫然地问
道:“再过两天?……”

“对,”他笑着说,“再过两天,我的事情就做完了。只消等两天。再过两天,我要跟
你谈许许多多的事情。”他又埋下头去写字。

“三少爷,我想跟你说两句话。……”她极力忍住眼泪,不要哭出声来。

“鸣凤,你不看见我这样忙?”他短短地说,便抬起头来。看见她的眼里闪着泪光,他
马上心软了。他伸手去捏了捏她的手,又站起来,关心地问道:“你受了什么委屈吗?不要
难过。”他真想丢开面前的原稿纸,带着她到花园里好好地安慰她。可是他马上又想起明天
早晨就要交出去的文章,想起周报社的斗争,便改变了主意说:“你忍耐一下,过两天我们
好好地商量,我一定给你帮忙。我明天会找你,现在你让我安安静静地做事情。”他说完,
放下她的手,看见她还用期待的眼光在看他,他一阵感情冲动,连自己说不出是为了什么,
他忽然捧住她的脸,轻轻地在她的嘴上吻了一下,又对她笑了笑。他回到座位上,又抬起头
看了她一眼、然后埋下头,拿起笔继续做他的工作。但是他的心还怦怦地跳动,因为这是他
第一次吻她。

鸣凤不说一句话,她痴呆地站在那里。她甚至不知道自己在这时候想些什么,又有什么
样的感觉。她轻轻地摩抚她的第一次被他吻了的嘴唇。过了一会儿她又喃喃地念着:“再过
两天……”

这时外面起了吹哨声,觉慧又抬起头催促鸣凤:“快去,二少爷来了。”

鸣凤好像从梦中醒过来似的,她的脸色马上变了。她的嘴唇微微动着,但是并没有说出
什么。她的非常温柔而略带忧郁的眼光留恋地看了他几眼,忽然她的眼睛一闪,眼泪流了下
来,她的口里迸出了一声:“三少爷。”声音异常凄惨。觉慧惊奇地抬起头来看,只看见她
的背影在门外消失了。

“女人的心理真古怪,”他叹息地自语道,过后又埋下头写字。

觉民走进房里,第一句话就问:“刚才鸣凤来过吗?”“嗯,”觉慧过了半晌才简单地
答道。他依旧在写字,并不看觉民。

“她一点也不像丫头,又聪明,又漂亮,还认得字。可惜得很!……”觉民自语似地叹
息道。

“你说什么?你可惜什么?”觉慧放下笔,吃惊地问。

“你还不晓得?鸣凤就要嫁了。”

“鸣凤要嫁了!哪个说的?我不相信!她这样年轻!”

“爷爷把她送给冯乐山做姨太太了。”

“冯乐山?我不相信!他不是孔教会里的重要分子吗?他六十岁了,还讨小老婆?”

“你忘记了去年他们几个人发表梨园榜,点小旦薛月秋做状元,被高师的方继舜在《学
生潮》上面痛骂了一顿?他们那种人什么事都做得出来,横竖他们是本省的绅士,名流。明
天就是他接人的日子。我真替鸣凤可惜。她今年才十七岁!”

“我怎么早不晓得?……哦,我明明听见过这样的消息,怎么我一点儿也记不起来?”
觉慧大声说,他马上站起来,一直往外面走,一面拚命抓自己的头发,他的全身颤抖得厉害。

“明天!”“嫁!”“做姨太太!”“冯乐山!”这些字像许多根皮鞭接连地打着觉慧
的头,他觉得他的头快要破碎了。他走出门去,耳边顿时起了一阵悲惨的叫声。突然他发见
在他的面前是一个黑暗的世界。四周真静,好像一切生物全死灭了。在这茫茫天地间他究竟
走向什么地方去?”他徘徊着。他抓自己的头发,打自己的胸膛,这都不能够使他的心安
静。一个思想开始来折磨他。他恍然明白了。她刚才到他这里来,是抱了垂死的痛苦来向他
求救。她因为相信他的爱,又因为爱他,所以跑到他这里来要求他遵守他的诺言,要求他保
护她,要求他把她从冯乐山的手里救出来。然而他究竟给了她什么呢?他一点也没有给。帮
助,同情,怜悯,他一点也没有给。他甚至不肯听她的哀诉就把她遣走了。如今她是去了,
永久地去了。明天晚上在那个老头子的怀抱里,她会哀哀地哭着她的被摧残的青春,同时她
还会诅咒那个骗去她的纯洁的少女的爱而又把她送进虎口的人。这个思想太可怕了,他不能
够忍受。

去,他必须到她那里去,去为他自己赎罪。

他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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