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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部分

家-第3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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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

天色阴暗,空中堆着好几片黑云。傍晚的空气很凉爽。清静的街巷中只有寥寥的几个行
人,倒是几家公馆的门前聚了一些轿夫和仆人在闲谈。

他们走过了两三条街,在街口一所公馆门前砖墙上左右两边各挂了一块长方形木牌,黄
底绿字,都是正楷。一边是“高克明大律师事务所”,另一边是“陈克家大律师事务所”。
“我们怎么走到这儿来了?”觉民说。后来他们走进了一个僻静的巷子,巷子曲折,脚下是
鹅卵石铺的路,穿皮鞋的脚走起来相当吃力。两边是不十分高的土墙,院子里高大的槐树把
它们的枝叶伸到墙外。有一家墙内长了两株石榴树,可惜鲜艳的花朵已经落尽,只剩下一些
在都市里憔悴了的淡红色的小石榴悬在绿叶丛生的树枝上。这一带是异常地清静,独院的小
小的黑漆大门掩着,偶尔有一两个人进出。

“我们回去吧。天色不好,恐怕会下雨,”觉慧说,他注意到天空的黑云渐渐地聚拢
了。

“嘘!不要响,”觉民急急地拉着弟弟的袖子,在他的耳边低声说,“你看。”

从前面一家独院里闪出来一个人影。这个人正向着他们走来,忽然抬起头看见了他们,
马上掉转身走回那家独院里去,砰的一声关上了门。

“五爸!他在这儿干什么?”眼快的觉慧惊奇地低声说。

“为什么鬼鬼祟祟的,看见我们就跑开了?”

“不要响,我们走过去看看、那是什么地方,”觉民提醒弟弟说。

他们两个人放慢了脚步,轻手轻脚地走到那家独院的门前,用手轻轻地推门,推不动。
他们静静地站着,想听出一点声音。里面似乎有脚步声,但是他们仔细听去却又听不见什
么。两个人又抬起头朝这两扇油漆崭新的大门看去,才注意到那张贴在门上的红纸条:“金
陵高寓”。

觉民吐了吐舌头,便含笑地拉着觉慧走了。

“奇怪,金陵高寓,不就是我们的家吗?”觉慧走出巷子,好奇地对觉民说。

“省城里金陵高家当然不止我们一家。……不过你注意到这些字是哪个写的?”

觉慧听见哥哥的问话感到奇怪,但是他忽然领悟了,便带笑答道:“不是五爸写的吗?
是,一定是他写的,我认得出来。”

“不错,是他写的,”觉民点头说。但是他忽然换了惊疑的语调自问道:“那么为什么
会贴在这儿呢?”

“因为这就是他的家,”觉慧恍然大笑道,他开始明白这一切了。

“他的家?……不是在我们公馆里头吗?”觉民不懂得这个意思,惊讶地问道。

“当然,他现在有两个家了。……我不久以前就听见高忠说起过,不过那个时候我并没
有留心。现在才想起来了。……好,我们不久又有把戏看了!”

“我也明白了,不过家里的人恐怕还不晓得,”觉民带笑说。

“这个地方离三爸的律师事务所不远,三爸怎么会不晓得?我看总有一天会晓得的,横
竖又有把戏给我们看了,”觉慧轻蔑地说,这时候他有了一种奇怪的感觉,他忽然觉得自己
的道德的力量超过那个快要崩溃的空虚的大家庭之上,他并不以为这是夸张的想法。

“不好,下雨了,”觉民正要回答弟弟,忽然觉得一滴水落到他的额上,便惊惶地说,
一面加速脚步往前面走。

“我们快点跑罢,大雨就要来了,”觉慧说了这句话,就开步跑起来。

不久大雨就落下来,等这两弟兄跑到家里,他们穿的洋布长衫已经湿透了。

“鸣凤,打脸水!”觉慧走到窗下,顺口叫出了这一声。他并不觉得说错了话。

“你还要叫鸣凤?她……”觉民说到这里忽然住了口。

觉慧回过头看了觉民一眼,也不回答什么,他的脸色马上变了。他换了语调颓唐地叫了
两声“黄妈”,听见左上房里有人答应,他吩咐了“倒脸水”的话,便无精打采地走进自己
的房间,懒洋洋地换了湿衣服,刚才冒雨跑回家的勇气完全消失了。

黄妈提了水壶来,看见他们成了这个样子,不免说了许多责备的话,自然这都是好心的
责备。而且她差不多要流出眼泪地说了“要是前头太太还在,决不会让你们这样没有照料”
的话;又说了“你们为了前头太太,应该好好保重自己的身体,不应该这样不爱惜”的话;
又说了“我在这儿完全是为了你们,不然我已经早走了”的话;又说了“鸣凤现在没有了,
以后就只有我一个人服侍你们,要是你们不爱惜身体,万一我也死了,不晓得再有哪个来尽
心服侍你们”的话;又因为鸣凤的死,说了“如今这个公馆已经成了浑水,我实在不愿意住
下去”的话。这些话都是很伤感的,他们两人的心事都被它们引起来了。

黄妈说得够了,看他们换好了衣服,才叹息一声,移动着她的小脚一拐一拐地走出房
去。

觉慧走出房来,雨已经住了,空气十分新鲜,又没有一点热气。他在阶上立了片刻,把
每间屋里的灯光望了望,就信步走出去。他在大厅上站着。从书房里送出来读书的声音。他
虽然不曾留心去听,但是这些声音依旧断续地进了他的耳里。什么“为人子者居不主奥,坐
不中席,行不中道,立不中门……”,这是觉英的声音;什么“五刑之属三千,而罪莫大于
不孝。要君者无上,非圣人者无法,非孝者无亲……”,这是觉群的声音;什么“行莫回
头,语莫掀唇,坐莫动膝,行莫摇裙……”,这是淑贞的声音。……他听不下去,便转身朝
里面走回去,但是读书的声音还从后面追上来。他走了两步又站住了。他感到一阵心痛。他
茫然地把周围看了看,他开始疑惑自己的眼睛,在他的眼前只是一些空虚的影子。耳边响着
的也只是空虚的声音,他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在什么地方。……

“这就是他们的教育!”一个声音不客气地闯进了觉慧的耳朵,使他的脑子起了大的震
动。他吃惊地掉过头看,原来觉民站在旁边。他一把抓住觉民的袖子,热烈地欢迎他的哥
哥,好像在广大无人迹的沙漠里遇到了一个熟人。这个举动倒使觉民有点不了解了。两个人
就这样默默地走进里面去,两个人,在这个广大的世界里的两颗孤寂的心。

“三少爷!”觉慧听见有人在叫他,声音是他很熟习的。他抬起头朝声音来的方向看
去,在一株大松树后面鸣凤露出了她的笑脸,两颗漆黑的眼珠活泼地转动着,一只手在向他
挥动。他连忙抛掷了手里的书,站起来向她跑去。

他快要跑到松树跟前,她忽然缩回了头和手,在树后面不见了。他的眼前闪过一个紫色
的影子,接着耳边又响起沙沙的声音,显然是她踏着枯枝败叶逃了。然而他定眼看时,又迷
失了她的去处。他正在惶惑间,又听见她的清脆的声音在右边响起来。他掉过头去看,那边
依旧只露出一张脸,而且显得更美丽更丰满。等他再追过去时,这张脸又突然不见了,过了
一些时候,才在另一个地方现出来。后来她的整个身子终于出现了,她正向着河边一条路跑
去。他在后面追她。他很奇怪她今天穿了华丽的衣服,他从来没有看见她这样打扮过。

她跑得很快,那根轻松的辫子不停地左右飘动。她时时回过头来对他微笑。但是她总不
肯站住,却拚命向着河边跑。他在后面大声唤她,要她站住,要她当心不要误坠入河里,因
为她离河岸近了。可是他的话还不曾说完,她就突然跌倒在地上,而且在离河岸很近的地
方。

觉慧吃惊地叫了一声,就不顾死活地跑过去。他到了她的身边,才看见她很舒适地仰卧
在地上,头枕着两只手,脸上带着笑容,两只眼睛闲适地望着无云的青天。

“你跌伤了吗?”觉慧说,他俯下头去看她的脸。

她噗嗤地笑了一声,就站起来,牵着他的手到河边岩石上坐下。两人面对面地望着,下
面白黄色的河水时时凶猛地拍打岩石脚。

“觉慧,”她握着他的手,唤他的名字。

他装做不听见的样子。她又叫了一声,他依旧不回答。

“你为什么不答应我?”她嗔怒地问道。

“你平时不是这样唤我的,”觉慧摇着头开玩笑地说。

“我现在不同了,”她得意地答道,“我不是你们的丫头了。

我也是一个小姐,跟琴小姐一样的。”

“真的?我怎么没有听见说过!”觉慧惊喜地说。

“但是现在你亲眼看见了。现在什么都不成问题了。我跟你是平等的了。你看见我父亲
吗?”

“你父亲?我从来没有听说过你有父亲!”

“我父亲,他如今有了钱,他很久就想着我,到处访寻我的踪迹,后来才晓得我在你们
公馆里头,正是你爷爷要把我送给冯家做姨太太的时候。他来找你母亲商量把我带走了,还
是你母亲出的主意,把我的旧衣服丢在湖边,说是投水死了。……我就跟我父亲到这儿来。
这是我父亲的花园。你不看见那座洋楼?我和我父亲就住在洋楼里面。现在我跟你中间再没
有什么障碍了。我只问你现在还爱不爱我?”

觉慧随着她的手指去看那所西式楼房。他听见这句问话心里很高兴,但是他依旧装出顽
皮的样子反问道:“爱你又怎样?不爱你又怎样?”

“倘若你还爱我,那么,你向我要求什么我都答应你,”她慢慢地说完这句话,脸上起
了红云。

“真的?”他惊喜地问,“……”

“不要响,”她不等他的重要的话说出口,就用手势止住了他。“父亲在喊我!我去
了,不要让父亲看见你才好。”她就把他留在岩石上,自己跳下去,走进树丛中不见了。觉
慧痴痴地望着她的背影,似乎听见叫“凤儿”的声音,真是一个陌生的声音。

觉慧在那里等着,盼望她再来。虽然她并没有叫他等,但是他相信她一定会来,而且他
不知道走哪条路出去。他连自己怎么会拿了一本书在人家的花园里躺着的事也不能够解释
了。他等了许久。

忽然他的眼前又现出紫色的影子,他知道是她来了。这一次她不像先前那样地活泼了。
她低下头,慢慢地走着,好像在思索一件重大的事情。

她上了岩石,依旧坐在他的对面。她垂着头悲声说:“我们的事情完了。”

他奇怪她的态度会变得这么快,便惊疑地问:“什么事情完了?”一面捧起她的脸来
看。她的一对眼睛哭得红肿,脸上还有泪痕,方才看见的脸上的脂粉已经洗净了。原来她一
直哭了这许久!

“你哭了!什么事使你哭得这样伤心?”他惶恐地问道。她的心事被他的话引起,她又
哭起来。他极力安慰她。后来她的悲哀减轻了些,她才向他叙说她的事情:她的父亲要把她
嫁给一个中年官吏,因为贪图多的聘金,同时还希望得到一官半职。她对父亲说自己已经看
中了别人,无论如何除了那个人不嫁。然而父亲的决心是不能打消的。她就回到自己的房里
痛哭了一场。她说完,又埋下头去哭。

觉慧觉得自己又落在深渊里面了。他记起来自己在这短短的一生中已经失去了不少的东
西。他想,现在无论如何不能够让这个失而复得的少女再失去了。他一定要拉住她。

逃!这个字像火花似地忽然在他的脑子里亮了一下。他想,除了逃以外再没有别的路
了,便把这个意思告诉她。

她很高兴地赞同这个计划,并且破涕为笑地说她有逃的办法。于是她跳下岩石,引着他
走过曲折的小径,走到了凹入的一段河岸。柳树下锁着一只小船。她开了锁、两人急急地跳
上船,荡起桨来。

“水大,小船很难划,要当心啊,”她对觉慧说,微微露出不安的样子。

“不要紧,我会当心。现在只有这条生路了,”觉慧这样答应着。

船动起来,向对岸驶去。起初船流得很平稳,很快。但是渐渐地风大了,浪也大了。一
个浪打来,好像就要吞掉这只小船一般,小船颠簸得非常厉害。船愈往前进,河面愈宽。起
初还看得见的对岸,却渐渐地退后了。他们两个依旧用力荡着桨,费了很大的力,小船还是
在河中间颠簸,不能够停,也找不到一个避风的地方。一个浪起来,好像一座山似地把他们
压倒了。接着顶上冒出来的白浪花又有力地向船上扫来。他们避得开就避,避不开就只有忍
受。上身的衣服完全打湿了,他们还不得不时时保护着眼睛。一个浪过去了,他们连忙用力
划几下,让船前进几步。第二个浪一来又把船打得一颠一簸,使它完全失掉了抵抗力。

“我看,这样划无论如何划不到对岸,”他绝望地说。

“可是除了这个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她忧愁地说。

“你看,那是什么?”觉慧忽然掉过头看后面,惊恐地说。一只汽艇正开足了马力从后
面追来。

“我父亲追来了,快划!”她的脸色马上变成了苍白,她用颤抖的声音说了这句话以
后,就握紧桨拚命地划。小船在风浪中依旧走得很慢。汽艇却越来越近了。

一个浪从右边打过来,船身一动,几乎翻倒了。两个人连忙用力把船稳住,但是船依旧
东飘西荡。后面响起了枪声。一颗子弹向小船射来。小船上面的两个人都埋下头躲避,子弹
正从觉慧的头上飞过去,落在水里,马上被一个大浪吞掉了。

后面又放了一枪。这一次子弹来得低一点,刚刚落在觉慧的身边,接着一股浪花直往小
船里射。小船往右边一侧,鸣凤的手一松,那把桨马上滑落在水里了,一瞬间就被波浪送到
了远远的地方。鸣凤惊惶地叫了一声。

“你怎么了?”觉慧惊问道,一个大浪向他的脸上打来,他不觉咽了一口水。他还死死
地握着桨,并不揩去脸上的水花。他用了极大的努力忍耐着,等他能够睁开眼睛看时,小船
跟汽艇中间的距离更缩短了。那一条白的水痕挟着吵闹的响声直向他们奔来。

“我们还是划回去吧,”少女的脸色显得更苍白了,她一脸的水珠,就像是狼藉的泪
花,头发散乱地贴在额上,她惊恐地说,“现在逃不掉了!还是让我回去吧,免得连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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