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喜电子书 > 文学名著电子书 > >

第35部分

家-第35部分

小说: 字数: 每页4000字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赏,飞了眼风,尊贵的客人的庄严的脸上立刻现出了满足的笑容。

但是这样还不能使那些尊贵的客人十分满足。于是在一出戏演完以后那个得赏的旦角还
要带装下台给尊贵的客人陪酒。克安的岳丈王老太爷拉着小惠芳的手,灌他的酒。克明的同
事有一部大胡子的陈克家让张小桃偎在他身上给他敬酒。于是笑声,叫喊,以及种种恶俗的
丑态,甚至是年轻人所梦想不到的,都在尊贵的客人的席上表现出来了,使得在旁边伺候的
仆人们交头接耳地议论他们。坐在戏台前面的高老太爷是这三天来被大家庆祝的寿星,他坐
在表弟唐大人和老友冯乐山老太爷的旁边。他看见了这一切,满意地微笑了。他又把眼睛掉
回去望戏台,他便不再把眼睛掉开,因为这个时候他所喜欢的那个旦角(也就是克安所喜欢
的)张碧秀出台了:张碧秀满头珠翠,踩着蹻,穿一身绣花的粉红缎子衫裤在台上扭来扭
去。克明三弟兄带笑地往来筵席间去应酬客人,连觉新也在后面跟着他们跑。

这一切情形都是觉民和觉慧在旁边亲眼看见的,而且只有他们两个人对这一切抱着强烈
的反感。在这个家里,在这个环境里,他们完全成了陌生的人。四周的闹声和笑语,好像是
他们所不能了解的语言;那许多往来、谈笑、喊叫、酗酒的生物,好像不是他们的同类的
人。许多张脸他们似乎认识,而仔细看去,又像从未见过,他们有几次甚至疑惑起来,不知
道这里究竟是什么地方,也不知道要怎样做才好。别人的举动已经告诉了他们:在这个环境
里他们是完全不需要的。但是克明和觉新们不肯让他们离开这里,因为需要他们来凑数。他
们两弟兄应当留在家里担任戏台上跑龙套的角色。他们被安插在一桌较不尊贵的客人的席
上,做笑脸,举酒杯,吃菜,不像一个人,只像一副机器。第一天觉慧忍耐下去了,晚上接
连做了些噩梦。第二天他不能够再忍耐,在早饭与午饭之间偷偷地溜出去一次,在新的青年
朋友那里受到了嘲笑,然后又得到了安慰,于是有了勇气回家来忍受新的侮辱(觉慧称这为
“侮辱”)。但是第三天他却失去了溜走的机会。

梅跟着钱太太来过,她穿着她平日很少穿的发亮的浅色衣裳,系着素色裙子,脸上也常
露笑容,瑞珏亲热地接待她。她们谈了许多话。晚上她走得早。第二天早晨她差人给瑞珏送
一封短信来:她生病了。梅的病是真病。在这些日子里她的病更深了。她的脸上带了一点病
容,但是看起来却添了一种回光反照的美,使得稍微敏感的人都起了痛惜的感觉,知道这颗
美丽的星快要陨落了。可是在这个家里有这种痛惜的感觉的人并不多。觉新自然是一个,他
也许是最关心梅的人,然而在他跟她中间有许多无形的栅栏(至少在他看来是有的),他们
只能远远地互相望着,交换一些无声的语言。他们连单独在一处多谈几句话的机会也要避
开。他们两个人都以为这样做或者可以减少彼此的痛苦,而事实上却得到了相反的效果。所
以他是一天一天地瘦了;她也是一天一天地瘦了,她甚至常常吐血。周氏也喜欢梅,但是她
不能够了解梅的心事,她也不能够给梅以真正的安慰。其实这样的安慰谁也不能给,便是了
解梅最深而且近来跟梅十分要好的瑞珏也不能够给梅以真正的安慰。

琴也来过,在淑英的房里睡了一个晚上,第二天很早就回家去了。她说人不舒服。她真
聪明,会装病。当天她就叫张升偷偷地送了一封信给觉民,要他到她的家去。

觉民得到琴的信,马上找一个机会偷偷地溜到琴那里去了。他跟琴很自由地畅谈着各人
的胸怀。他从姑母家出来,心里很高兴,很快地走回自己的家。但是出乎意料之外,他还没
有走到堂屋门口,就被迎面走来的觉新看见了,觉新低声问他:“到琴那儿去了来,是不
是?”他吃了一惊,半晌说不出一句话,最后点了点头。

“我晓得,我先前看见张升私下递信给你。我也知道琴装病。我知道你们的事情,”觉
新依旧低声说,脸上现出了笑容,这是苦笑。觉民不说话,他也笑了,他的笑却是满意的微
笑。

觉新朝四周看了一下,他看见克明在旁边走过,便换上一副笑脸跟克明说了两三句话,
等克明走开了,又接着对觉民讲话,声音依旧很低,但是脸色变了。他说:“你倒幸福,你
可以做你自己想做的事情。……我也想去看一个人的病,然而我连这点自由也没有。她病到
这个样子,我却不能够到她家里去看她。她今天给你嫂嫂写了信来。她还说,看见我气色不
大好,要你嫂嫂多多劝我把心放宽些。你想我怎么能够放宽心?我明知道她这时候很需要
我,她……她……”他说不下去了。

觉民听了这几句话,很感动,就说:“大哥,你也太苦了。我劝你还是趁早忘记梅表姐
吧,你多思念她,只是苦了你自己,而且你想着她,又怎样对得起嫂嫂,你不是也爱嫂嫂
吗?”

觉新的脸色完全变青了,他含着满眼的泪水望着觉民,半晌不说话,过后忽然生气地断
续说:“她这样劝过我,现在你也这样劝我!大家都这样劝我。……你的见解跟他们完全一
样!……在这个时候说这种话还有什么用?……”话还没有说完,他就掉头走开了。

这时候觉民才知道觉新从他这里所希望得到的并不是这样的答语。然而除了这个,他还
能够怎样回答他的大哥呢?他又想起觉新说话是这样,行为又是那样。他觉得不可理解。在
这个家庭里到处都是谜,都是他解不开的谜。他立在那里,用他的茫然的眼光去看戏台上矮
小的丑角和长身玉立的旦角(他认得这就是四爸喜欢的张碧秀)怎样细致地调情,然后又去
看那些满意地笑着的观众,尊贵的,和较不尊贵的,以及完全不尊贵的,那许许多多的观
众。他轻蔑地笑了笑,过后又把觉新方才说的话完全忘记了。他慢慢地踱着,心里在盘算他
自己的那件重大事情。于是他的眼前依次地出现了美丽的幻景。

过去的种种事情,未来的种种事情,他都看见了,这都是关于他和她的。他很乐观,因
为她给了他勇气和确信。她已经完全信任他了,不仅信任他,而且坚决地对他表示不会使他
失望。他跟她中间,事情进行得很顺利。最初,每天在补习英文之后,闲谈着彼此的性情、
志愿和希望,渐渐地谈到了彼此生活中的种种小事,终于各人把心剖给对方看,而且得到相
互的了解了。两人中间的关系更深了一层,于是深到了各人都感觉到不可分离的程度。又由
与恋爱问题有关的闲话,而谈到亲友间的恋爱事情,谈到梅和觉新的事,以至于谈到自己的
事情。他记得她怎样红着脸低着头一只手翻弄书页,装着有意无意的样子,对他说她如何需
要他,将来不会离开他到别的地方去。她又说她的前途有许多障碍,她的处境是如何困难,
她的地位是如何孤独,她决定不顾一切地向着新的路走去,她如何需要一个像他这样能够了
解她、安慰她、帮助她的人。他们两个在心里早已互相了解了,只差在口头上说出来。机会
既然来了,他便说出了许久就想说而未说的话,把自己表现得是怎样的一个英雄。他甚至说
为了她的缘故他可以牺牲一切。接着她也说了一些话。两个人的话都是说一句就可以被懂得
十句的。他们对彼此都有了信赖,他们对于希望的实现也有了确信。这一次的谈话好像是揭
开了帷幕,于是重要的问题就解决了。事情就发生在今天。

未来生活的美丽的幻景也跟着出现了,自然是很夸张的。这个幻景迷了他的眼睛,使他
忘记了一切可能的障碍。他站在堂屋门前的石阶上,他又一次看到戏台上的调情的人物(已
经不是矮小的丑角和长身玉立的旦角了,却换了一个画眉傅粉的小生和一个娇小玲珑的花
旦),看到那些依旧满意地笑着的观众,听见文德在戏台上大声念着:“陈大老爷赏张小桃
二十元”,看见台上的小旦含笑向台下那个大胡子请一个安,他的脸上又一次浮现了轻蔑的
微笑。他觉得他们对于他不再是可怕的障碍了。于是他又抬起眼光看远处,看他理想中的生
活,一直到有人在背后拍他的肩膀的时候。

这是一只很熟习的手,这只手把他带回到现实生活里面来。他回过头去、正看见弟弟觉
慧站在后面,望着他微笑。他便问一句:“你也跑出去了?”

“当然,家里又热又闷,闹得太不像话。我不走才怪嘞!”觉慧得意地笑着说,“你一
定有了好机会。”觉慧已经从哥哥的脸上看出一切了。

觉民微微红了脸,点头道:“我们的事情决定了。第一步是没有问题,今天我们什么话
都明白地谈过了。现在应该进行第二步。……”他的脸上又现出满足的笑容。他那并不十分
锐利的眼光从金丝眼镜后面透露出来,在觉慧的脸上转动。

觉慧的脸上掠过了一种异样的微笑,这是妒忌的微笑,虽然极力忍住,但是终于露了出
来,不过别人很难注意到。他起了一种从来没有过的感觉。他也曾在暗中爱过琴,不管他从
前怎样对觉民说过他把她当作姐姐那样地爱,不管他又曾经爱过另一个少女,而且这个少女
又为他牺牲了生命,不管他平日怎样希望哥哥的恋爱事情进行得很顺利,能够使琴做他的嫂
嫂,他一旦听见他所爱过的人被另一个人占了去,他还是不能不妒忌。然而这也只是一瞬间
的事。他的感情马上就改变了。他暗暗地责备自己会有这样的恋爱观念,而且又惭愧自己对
哥哥的事情竟然有这样的心思。

“当心点,不要太乐观了!……”这两句话是觉慧起初说的,那时候他多少还受着妒忌
心的支配,虽然事实上他的话也有一点道理。

“一切都不成问题,”正在兴头上的觉民听见觉慧的话一点也不沮丧,他还说:“你平
日很勇敢,怎么现在就这样过虑了?”

觉慧听见觉民这样老实地说话,知道哥哥并不晓得自己的另一种心思,便笑了笑,说:
“你有理。我祝你成功。”他无意间把眼光掉向戏台那面,台上锣鼓震得人耳聋,有几个男
人光着身子在那里翻筋斗,接着又有两三个花脸在那里打架,戏台前坐着的祖父正侧着头含
笑地跟旁边一位灰白胡须的客人谈话。觉慧看见那个满是雀斑同皱纹的脸和那根香肠似的红
鼻子,感到极大的愤怒,他马上捏紧拳头,咬紧牙齿憎恨地说了一句:“他居然来了!”

“哪个?”觉民惊讶地问,他还没有注意到那个跟祖父谈话的客人。

“冯乐山,那个刽子手!”觉慧指着那个方向说。

“轻声点,你不怕给人听见!”觉民连忙阻止觉慧道。

“怕什么?我正要给人听见。你刚才不是说到勇敢吗?”觉慧冷笑道。

觉民一时想不出话来安慰弟弟,他正在为难之际,救星来了。然而救星带来的并不是好
消息,不过觉民这个时候不会知道。救星是淑华和淑贞两姊妹。

“二哥,冯家新姨太来了,你去看吗?”淑贞高兴地拉着觉民的袖子,带笑地对他说。

“冯家新姨太,我又不认得,为什么要去看她?这倒奇怪了!”觉民惊疑地说。

“她不是婉儿吗?”觉慧问道,他马上明白了。“她来了,现在在哪儿?”他说这句话
好像把一个人从坟墓里挖出来一样。

“在我屋里,没有别的人,你们去看吗?”淑华带着神秘的微笑说。

“好吧,”觉慧应了一声就跟着淑华姊妹走了。他们把觉民留在那里,因为他说不要去
看。

“婉儿真值不得。在冯家是活受罪。老头子倒喜欢她,就是脾气怪,会折磨人。老太婆
发起脾气来,连老头子也怕她,她总是拿婉儿做出气筒!……”淑华一路上絮絮地说,好像
很满意自己知道了这么多的事情。

三个人进了屋,房里并不是没有别人。瑞珏是一个,淑英是一个,倩儿是一个,喜儿是
一个,还有三房的丫头翠环,此外就是那个眉清目秀、长长脸的少女婉儿了。她穿得比从前
漂亮,而且是浓妆艳抹,还戴了一副长耳坠。只是面容略有一点憔悴。这时候她正在对倩儿
和喜儿谈她在冯家的生活情形,瑞珏和淑英在旁边听得眼睛里包了一汪泪水。

婉儿的座位正靠着窗,斜对着房门,所以觉慧一进来,她就看见了。她连忙站起来,关
上手里的小折扇,做出笑容叫了一声“三少爷”就弯下身去请安。

觉慧点了点头,连忙作揖还了礼。他看见她还站着不坐下去,便带笑说:“请坐吧,不
要客气。你现在是冯家的新姨太,是我们的客人。”他心里也很难过,他想到了鸣凤。

婉儿红了脸,低下头不作声了。坐在床沿上的瑞珏用责备的眼光看觉慧,温和地说:
“三弟,人家心里不好过,你还忍心笑她。”

“我这是无心说的,”他分辩道。他忽然记起了倩儿在花园里告诉他的话,他对婉儿只
有好感,他同情她,想对她做一件好事,或者说一句好话。他便对瑞珏说:“你还好意思说
我!她今天回来,你们不请她到外面去看戏,大家守在屋里流眼泪。这不是笑话?”

“三弟,我说不过你,看不出你的嘴倒厉害!”瑞珏装出生气的样子说,把手里的团扇
摇了几下。淑华和淑贞在旁边笑了。

“你说不过他,让我来说!”淑英接口说下去。她看见婉儿还站着便对她说:“婉儿,
你只管坐下,不要跟他客气。”这时觉慧也已经找到凳子坐下了,婉儿便默默地坐下去。淑
英又对觉慧说:“外面的戏一点没有意思,那般男客人真不害羞,总是点些污眼睛的戏。婉
儿回来的机会不多,她要跟倩儿她们谈点私房话,我跟她分别了几个月,也很想念她,所以
我们安排好在这儿见面。她们谈得正好,却让你来打岔了。我问你,你做少爷的跑来做什
么?”

“这样说来,你是要赶我走了。其实我就会走的。

返回目录 上一页 下一页 回到顶部 0 0

你可能喜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