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第3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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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那里面寻找鼓舞和安慰吧。这样想着他不禁微笑了。他掉过头去看她。她正在跟觉民起劲
地谈着,谈得很亲密,善意的微笑使她的脸变得更美丽,不再是先前那种憔悴的样子了。他
不觉多看了她两眼,心里羡慕着哥哥。于是他回过头去,一边边搧扇子,一边看书。《国民
之敌》第一幕读完了,他又掉头去看她,她还在跟他说话。他读完第二幕又去看她,他们的
话还没有完,他把全篇读完了再去看她,他们还是高兴地谈着。
“怎么样?这样多的话!”觉慧开始催促道。
琴抬起头看他一眼,笑了笑,又侧过脸去说话。
“二哥,走吧,你们已经谈得很够了,”过了半点钟,觉慧又在催促了。
觉民正要答话,却被琴抢着说了:“再等一会儿。时间还早,何必这样着急!”她紧紧
地握着觉民的手,仿佛害怕觉民就要走开似的。
“我一定要回去了,”觉慧故意坚持说。
“好,就请你回去吧,我这个贱地方留不住你的贵脚,”琴赌气说。但是看见觉慧真要
往外面走时,她和觉民又齐声把他唤住。
“三弟,你真要走?难道你连这一点忙也不肯帮我?”觉民诚恳地央求道。
觉慧笑道:
“我不过跟你们开玩笑,但是你们也太把我冷落了。琴姐,我来了这么久,你也不招呼
我坐,也不跟我说话。你有了二哥就把我忘记了。”
两个人都笑了。琴笑着分辩道:“我只有一张嘴,我怎么能够同时跟两个人说话?三表
弟,你听话些,今天让我跟二表哥多说些。你有话留到明天我们来说个够,”琴把觉慧当作
孩子似地安慰道。
“不要这样骗我。我没有二哥那样的福气。”
“三弟,”觉民叫了一声,正要说下去,却被琴阻止了。琴抢着说:“你的嘴真厉害,
我说不过你。我只问你喜不喜欢许倩如,她比我强多了,她才是一个新女子!要不要我给你
介绍?”她的脸上露出狡猾的微笑。
“我也许喜欢她,也许不喜欢,这跟你有什么相干?也用不着你介绍,她又不是不认得
我,”觉慧调皮地说,他对这种争辩感到了大的兴趣。
“你说得不错,我是这样想。他们两个思想都很新,都很激烈,”琴还没有答话,觉民
却好像记起了什么似的,带笑地向着琴点头,表示赞同她的意见。
觉慧自然明白他们的意思,笑着挥了挥手说:“我不要学你们的榜样,我不会演戏。”
他掉开头,他的第一个念头是:“我要的就是你!”但是第二个念头又马上跑来把第一个念
头赶走了。这个念头是:“我已经断送了一个少女的性命,我不再需要爱情了。”他只是笑
着,只是苦笑着。
琴和觉民的谈话终于到了完结的时候。现在他们不得不分别了。觉民实在不愿意离开这
个房间。他觉得不仅是她,甚至这间屋里的一切对他都是十分宝贵的。他踌躇了。他望着
她,他又想到那个小房间,那种孤寂的、等待的生活,他没有回到那里去的勇气。然而觉慧
立在他的旁边。觉慧的催促的眼光提醒了他,他明白自己必须回到那里去。此外再没有别的
办法。好像预料到就要从光辉的天空坠入黑暗的深渊里去似的,他绝望地、悲伤地、而且多
少带了一点挣扎地说:“我去了。”可是他一时却拔不动脚。他还想说几句话安慰她,然而
仓卒间找不到适当的话,他却说了一句“你不要想我”。他的本意并不是这样,他正要她时
时想念他。
琴立在觉民的面前,两只大眼睛水汪汪地望着他。她很注意地听他讲话,好像预料到他
有什么不寻常的话对她说。然而他却没有。她等了许久,他只说了短短的两句。她失望了,
她害怕他马上就走开。她连忙挽留道:“不要就走,等一会儿,我还有话对你说。”她拉住
他的袖子。
他吞了这些话好像吞下好的饮食。他呆呆地望着她的激动的脸,他的眼光透过眼镜片看
入她的眼里。他的嘴唇迟缓地动着,他带着微笑说了下面的话:“不要急,我不会走。”他
的笑脸跟哭脸差不多,觉慧在旁边以为他真的哭了。
琴觉得觉民的温柔的眼光在爱抚她的眼睛和她的脸,好像在说:“你说呀,你说呀!你
所说的,无论是一个字或一句话,我都注意地听着。”她想找些可以永久安慰他、使他永远
不会忘记的话来说,然而她找不到一句值得他听的话。她望着他,她着急。她害怕他就会转
身走了。她依旧拉住他的袖子不放。她不再选择话了。她想到什么,立刻就说出来,并不去
考虑这些话有没有说的必要,或者跟他有没有关系。
“倩如来说,我们学堂里头的文和‘老密斯’要到北京读书去了。她们在这个环境里实
在忍受不下去。她们的家庭也怪她们不该剪头发,”琴开始说,她并不向觉民解释文和“老
密斯”是什么人,好像他已经熟识了这些名字和绰号。然而觉民却很注意地听着,仿佛感到
大的兴趣似的。
“倩如自己恐怕也要走。她父亲因为她的事情受到了攻击,他很愤慨,说是要把交涉署
的职务辞掉,带了女儿搬到上海或者南京去住。”这也是琴的话,觉民依旧很注意地听了。
“梅姐近来病得厉害。她天天在吐血,不过吐得也并不多。她瞒着她母亲,她一定不要
我告诉人,她不愿意吃药。她说她多活一天只是多受一天的罪,倒不如早死了好。她母亲整
天忙着拜客、打牌,不大管她。倒是大表嫂常常想着她,给她送药,送东西去。我昨天终于
找到一个机会把她的病状告诉她母亲了。她母亲才着急起来。梅姐的话也许是对的,不过我
不能够看着她死。你们不要告诉大表哥。她嘱咐我千万不要让大表哥知道她吐血的事。”这
也是琴的话。她忽然发见觉民的眼睛被泪水充满了,泪珠开始在眼镜片后面沿着面颊流下
来。他的嘴唇微微动着,好像再说什么话,却说不出口。不过她已经懂得了。她还想说什
么,但是一阵无名的悲哀突然袭击了她,很快地就把她征服了。她说了一两个字,又咽住
了。她在挣扎,她终于迸出了一声哭叫:“我不能够再说下去了!”于是向后退了几步,用
手蒙着脸,让眼泪畅快地流出来。
“琴妹,我去了,”觉民悲声说,他实在不愿意走,然而到了这个时候他也只得走了。
他料不到他们这次的快乐的会面会以伤心的哭来结束。可是两个人都哭了。许多的话,许多
的事,都以哭来了结了,不管他们怎样自命为新的青年,勇敢的青年。
“不要去!不要去!”琴取下她的遮住脸的手,向觉民伸过去,悲声叫道。
觉民正要向她扑过去,他的膀子被觉慧抓住了。他便站住,默默地掉头去看觉慧。觉慧
并没有哭,干燥的眼里发出强烈的光。觉慧把脸向后面一掉,是叫他走的意思。他觉得觉慧
的意思不错。他转过头用他的悲痛的声音安慰琴:“琴妹,不要哭,我会再来的,我们的住
处隔得这么近,有机会我一定来看你。……我回去了,你好好保重,等候我的好消息。”他
把心一横就跟着觉慧走了出来,留下琴一个人在那间开始阴暗的屋子里。
琴看见他们走了,便追出去,到了堂屋门口,她站住了,身子靠在门框上,注意地望着
他们的背影。
觉民和觉慧走到了街上,耳边仿佛还有琴的哭声。他们并不交谈一句话,只顾大步走
着。他们快到了黄存仁的家,觉慧忽然在街上站住了,用朗朗的声音对觉民说:
“你们的事情一定会成功,一定会胜利。我们已经贡献了够多的牺牲了。”他略略地停
了一下,又用更坚定而且几乎是残酷的声音说:“如果现在还有牺牲的必要,那么就让他们
来做一次牺牲品吧。”
第三十二章
这些日子里觉新不断地受到良心的谴责。他觉得无论如何应该给觉民帮忙,否则会造成
一件抱恨终身的事。经过了几天的考虑和商量(他跟继母和妻子商量),他才决定到祖父那
里去替觉民讲情。他委婉地说出觉民的心事(自然他不会说到觉民和琴的事情上面去),要
求祖父答应把这门亲事暂时搁置,等到将来觉民能够自立的时候再来提亲。他的解说很动
人,这是经过整夜的准备的,他甚至写得有草稿。他以为他的话一定可以感动祖父。
然而觉新的预料完全错误,祖父并不是像觉新所想象的那样的人。他很倔强。他不再需
要理性了,他不再听理性的呼声了。他所关心的是:第一,他的权威受到了打击,非用严厉
的手段恢复不可;第二,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家长主婚,幼辈不得过问——这是天经地义
的道理,违抗者必受惩罚。至于那些年轻人的幸福和希望,他完全没有顾到。所以觉新解说
的结果,只博得他的一顿痛骂。他最后说冯家的亲事绝不能打消,如果觉民到月底还不回
家,就登报不承认他是高家的子弟,而叫觉慧代替他应承这件亲事。
觉新不敢再说什么了,他唯唯地答应着。从祖父的房里退出来以后,他马上找了觉慧
来,把祖父的话告诉觉慧。他重述着祖父的话,想借此威胁觉慧。他以为觉慧为了自己的缘
故,也许会把觉民找回来。然而觉慧现在聪明多了,而且他已经有了准备,他对祖父的话不
表示意见,只是冷笑两声。心里得意地想:“如果牺牲是必需的话,做牺牲品的决不是
我。”
“我看你最好还是把二哥劝回来,不然这门亲事将来会落在你的身上。”觉新看见觉慧
不表示意见,便拿这样的话打动觉慧的心。
“如果爷爷真有这个意思,就让他做吧,他总有一天会后悔的。我不怕,我有更好的办
法!”觉慧骄傲地说。
觉新几乎不相信他的耳朵,在这个弟弟的身上他似乎找不到一样他可以了解的东西。
“我始终不明白你为什么这样懦弱,这样无用!”觉慧嘲骂似地说。
觉新的脸马上涨红了,过后又变成了青色。他气得身子发抖,接连说了几个“你”字,
还想努力说什么话。然而门帘动了,袁成走进来,用急促的声音报告:“钱大姑太太差人来
报信:梅小姐去世了。”
“梅小姐?她什么时候死的?”瑞珏脸色苍白,从里屋内跑出来,惊惶地问道。
“说是今早晨七点多钟死的,”袁成恭敬地答道。里屋的挂钟响了,镗镗的声音接连地
响了九下。屋子里是一阵死一般的沉寂,众人半晌说不出话来。
“去招呼把我的轿子预备好,”觉新忽然沉着脸吩咐道。
“我也要去,”瑞珏迸出了哭声说,她坐倒在藤椅上。
“你出去吧,”觉新对袁成说。袁成答应一声“是”,立刻推开门帘出去了。觉新走到
瑞珏面前安慰她道:“珏,你不要去,你有‘喜’,经不起悲痛。你去了,看见那个景象,
一定会伤心的。你也应该爱惜你的身体。”
“我很想念她。……那天我从大姨妈家回来,临上轿她还拉住我的手,要我常常去看
她,她再三叮嘱要我下次把海儿带去,她眼泪汪汪的。想不到她再也见不到我们。……我要
去看她。……这是最后的一面。……这也不枉我跟她生前好一场,”瑞珏断续地说了这些
话。
“珏,你也该顾惜你的身体。你要知道我现在就只有一个你,你如果也有病痛,不是要
我的命吗?”觉新的声音非常凄惨。
觉慧立在写字台前,他默默地望着白纱窗帷。这个消息对于他并不是意外的打击,他已
经早料到了。琴转述的梅的话又涌上了他的心头:“多活一天,只是多受一天的罪,倒不如
早死了好。”虽然这样的话是从她自己的口里吐出来的,然而看见一个脆弱的可爱的年轻生
命的消亡,也不是一件容易忍受的事。他的脑子里一下子来了许多痛苦的和愤怒的思想,他
按下自己的激情,冷冷地说了一句:“看,这儿又有一个牺牲者了!”他知道觉新会听见他
的话,而且会明白他的意思,于是回过头来。他看见觉新的痛苦的眼光落在他的脸上,便自
语似地说:“苦恼还没有完结!还会有更可怕的事情。”这句话也是说给觉新听的。
觉新走出房门,觉得头有点昏,身子没有力。他连忙提起精神走了几步。他忽然觉得心
里有什么热辣辣的东西直往上冒,他极力忍住,但是喉管像被什么东西搔着似地发痒,他终
于忍不住咳出了一口粘腻的又甜又腥的痰。他无意间把眼光往地上一扫,看见这是一口红红
的痰。他好像落在冰窖里似的,身子马上冷了半截。他把手压在胸口上,正打算走回房去。
但是他马上又改变了主意。他不作声,默默地用脚把那一口痰拭去,勉强支持着,继续往外
面走。
到了钱家,觉新刚刚下轿就听见里面的哭声。他急急往里面走去。他走进了梅的房间。
姨母在那里,年幼的表弟在那里,琴在那里,还有一个女佣。大家正围着尸首在哭,看
见觉新进来便止了泪跟他打招呼。
“大少爷,叫我怎样办?”钱太太蓬着头发,带着一脸的泪痕,看见觉新,马上哭着问
道。
“马上料理殓具吧,”觉新悲声答道,他又问:“棺材买了吗?”
“喊王永去买了,到现在还没有买来,”钱太太说着又哭,哭了又说。王永是钱家的仆
人。“梅芬死了两点多钟,一点儿事都没有做,家里只有我一个女流,你表弟年纪又小,王
永又要到各处去报信,你叫我怎样办?你看屋里弄得这样乱!我的心乱极了。”
“大姨妈不要着急,我尽力帮忙就是了,”觉新毅然地答道,他完全忘记了刚才吐血的
事情。
“大少爷,像你这样好心肠,梅芬在九泉也会感激你,”钱太太诚恳地说。
“感激”两个字像一把针乱刺着觉新的心。他觉得有满肚子的话,却说不出来。他愿意
他能够放声大哭。他心里想:“梅还会感激我吗?她为了我才到了这个地步,是我害了她
的。”他走到她的床前。梅安静地躺在床上,眼睛微微闭着。头发飘散在枕畔,瘦削的脸像
纸一样地白,额上那一条皱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