契诃夫作品集-第1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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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把一切都告诉姐姐了,她要求我跟您分手。我无法不服从她而让她伤心。愿上帝赐给您幸福,请原谅我。但愿您能知道我和妈妈怎样伤心落泪。
然后是那条幽暗的云杉林荫道,一道倒塌的栅栏……在田野上,当初黑麦正扬花,鹌鹑声声啼叫,此刻只有母牛和绊腿的马儿在游荡。那些山坡上,东一处西一处露出绿油油的冬麦地。我又回到平常那种冷静的心境,想起在沃尔恰尼诺大家讲的那席话不禁感到羞愧,跟从前一样我又过起枯燥乏味的生活。回到住处,我收拾一下行李,当天晚上就动身回彼得堡去了。
此后我再也没有见到沃尔恰尼诺夫一家人。不久前的一天,我去克里米亚,在火车上遇见了别洛库罗夫。他依旧穿着紧腰长外衣和绣花衬衫。当我问到他的健康状况,他回答说:“托您的福了。”我们交谈起来。他把原先的田庄卖了,用柳博芙·伊凡诺夫娜的名义又买了一处小一点的田庄。关于沃尔恰尼诺夫一家人,他谈得不多。据他说,丽达依旧住在舍尔科夫卡,在小学里教孩子们读书。渐渐地她在自己周围聚集了一群同情她的人,他们结成一个强有力的派别,在最近一次地方自治会的选举中“打垮了”一直把持全县的拉巴金。关于任妮亚,别洛库罗夫只提到,她不在老家住,不知她如今在什么地方。
那幢带阁楼的房子我早已开始淡忘,只偶尔在作画和读书的时候,忽然无缘无故地记起了阁楼窗口那片绿色的灯光,记起了我那天夜里走在田野上的脚步声,当时我沉醉于爱情的欢欣,不慌不忙地走回家去,冷得我不断地搓手。有时--这种时刻更少--当我孤独难耐、心情郁闷的时候,我也会模模糊糊地记起这段往事,而且不知什么缘故,我渐渐地觉得,有人也在想念我,等待我,有朝一日我们会再相逢的……
蜜修斯,你在哪儿?
一八九六年四月
第六病室
一
在医院的后院里有一座不大的偏屋,四周长着密密麻麻的牛蒡、荨麻和野生的大麻。这房子的铁皮屋顶已经生锈,烟囱塌了半截,门前的台阶早已腐朽,长出草来,墙上的灰浆只留下斑驳的残迹。偏屋的正面对着医院,后面朝向田野;一道带钉子的灰色围墙把偏屋和田野隔开。这些尖端朝上的钉子、围墙和偏屋本身,无不显得阴森可怕,只有我们的医院和监狱才会有这种特殊的外观。
如果您不怕被荨麻螫痛,那您就沿着一条通向偏屋的羊肠小道走去,让我们看一看里面的情景。打开第一道门,我们来到了外室。这里的墙下和炉子旁边扔着一堆堆医院里的破烂。床垫啦,破旧的病人服啦,长裤啦,蓝白条纹的衬衫啦,毫无用处的破鞋啦--所有这些皱皱巴巴的破烂混杂在一起,胡乱堆放着,正在霉烂,发出一股令人窒息的臭味。
看守人尼基塔,嘴里咬着烟斗,老是躺在这堆污七八糟的废物上。他是个退伍的老兵,那身旧军服上的红领章早已褪成棕黄色。他的脸严厉、憔悴,两道下垂的眉毛给他的脸增添一副草原牧羊犬的神气,鼻子通红。他身材不高,看上去瘦骨伶仃,青筋暴突,可是神态威严,拳头粗大。他属于那种头脑简单、唯命是从、忠于职守、愚钝固执的人,这种人最喜欢秩序,把它看得高于一切,因而深信:他们就得挨打。他打他们的脸、胸、背,打到哪儿算哪儿,相信不这样就不能维持这里的秩序。
再往里走,您便进入一间宽敞的大房间,如果不算外室,整座房子就由它占去了。这里的墙壁涂成暗蓝色,天花板熏黑了,跟没有烟囱的农舍一样--显然,到了冬天,这里的炉子日夜冒烟,煤气很重。窗子的里边装着铁栅栏,样子难看。地板灰暗,粗劣。满屋子的酸白菜味,灯芯的焦糊味,臭虫味和氨水味,这股浑浊的气味让您产生的最初的印象是,仿佛您进入了一个圈养动物的畜栏。
房间里摆着几张床,床脚钉死在地板上。在床上坐着、躺着的人都穿着蓝色病人服,戴着旧式尖顶帽。这些人是疯子。
这里一共五个人。只有一人贵族出身,其余的全是小市民。靠近房门睡的是个又高又瘦的小市民,褐色的小胡子亮闪闪的,泪眼模糊,托着头坐在床上,定定地望着一处地方发呆。他日日夜夜发愁,摇头,叹气,苦笑。他很少参与别人的谈话,即使问他什么,他也照例不答。给他端来食物,他就机械地吃下去,喝下去。从他那剧烈而痛苦的咳嗽,骨瘦如柴的模样和脸颊上的潮红可以推断,他正害着痔病。
在他之后是个矮小、活泼、十分好动的老头子,留一把尖尖的小胡子,一头乌黑的鬈发,像黑人似的。白天他在病室的两扇窗子间不停地踱来踱去,或者像土耳其人那样盘腿坐在自己床上,同时无休止地吹着口哨,学灰雀啼叫,还小声唱歌,嘿嘿窃笑。他的这种孩子气的乐趣和活泼的性格,即使在夜里也有所表现:他常常爬起来向上帝祷告,也就是用双拳捶胸,用手指头抠抠门缝。他就是犹太人莫谢伊卡,大约二十年前他因为帽子作坊起火烧毁而神经错乱,成了疯子。
第六病室的全体病人中,只有莫谢伊卡一人被允许外出,甚至可以离开医院上街去。他很久以来就享受着这一特权,大概因为他是医院的老住户,又是个不伤人的文疯子,再者他成了城里供人逗乐的丑角。只要他一出现,立即被一群孩子和狗围住,对此人们也早已看惯了。他穿着难看的病人服,戴着滑稽的尖顶帽,穿着拖鞋,有时光着脚,甚至不穿长裤,在街上走来走去,在民宅和商店的门口站住,讨个小钱。有的给他克瓦斯,有的给点面包,还有人给个小钱,所以他回来时通常已吃饱喝足,还发了点小财。他带回来的东西统统让尼基塔没收了去归自己享用。这个老兵做这种事很不客气,他粗鲁地、气急败坏地把他的每一个口袋都翻过来,还呼唤上帝来作证,说他今后绝不再放犹太人上街,说他在这个世界上最恨的是不守秩序。
莫谢伊卡喜欢帮助人。他给同伴端水,在他们睡着的时候给他们盖好被子,答应下次从街上回来送每人一个小钱,并且给每人缝一顶新帽子。他还给左边的邻居,一个瘫痪病人,用勺子喂饭吃。他这样做既不是出于怜悯,也不是出于什么人道方面的考虑,他只是无形中受了右边的邻居格罗莫夫的影响,模仿他这么干的。
伊凡·德米特里·格罗莫夫是个三十三岁的男子,贵族出身,担任过法院民事执行员,属十二品文官,患有被害妄想症①。他要么缩成一团躺在床上,要么在室内不停地走来走去,像在活动筋骨,很少有坐着的时候。一种令人惊慌不安的、说不清道不明的等待,弄得他总是十分兴奋、急躁、紧张。外屋里只要有一丝动静,或者院子里有人叫一声,他便立即抬起头,侧耳细听:莫非是有人来找他?要把他抓走,这时他的脸上就露出极其惊慌和厌恶的神色——
①一种精神疾患,自以为受人迫害。
我喜欢他那张颧骨突出的方脸盘,它总是苍白,悲伤,像一面镜子反映出他那颗饱受惊吓又苦苦挣扎的心灵。他的脸相是奇特的,病态的,然而那清秀的面容虽则刻下深沉而真诚的痛苦,却显出理智和知识分子所侍有的文化素养,他的眼睛闪出温暖的健康的光芒。我也喜欢他本人,彬彬有礼,乐于助人,对所有的人都异常客气,除了尼基塔。谁要是掉了扣子或者茶匙,他总是赶紧从床上跳下来,拾起那件东西。每天早晨他都要跟同伴们道早安,躺下睡觉时祝他们晚安。
除了一贯紧张的心情和病态的脸相外,他的疯病还有如下表现:有时在傍晚,他裹紧那件破旧的病人服,浑身发抖,牙齿打颤,开始在墙角之间、病床之间急速地走来走去。好像是,他正害着厉害的寒热病。有时他突然站住,看看他的同伴们,想必他有十分重要的话要说,可是他又显然考虑到他们不会听他讲话,或者即使听也听不懂,于是他便不耐烦地摇着头,继续走来走去。可是不久想说话的欲望压倒一切顾虑,占了上风,他就放任自己,热烈地、激昂他讲起来。他的话没有条理,时快时慢,像是梦吃,有时急促得让人听不明白,然而在他的言谈中,在他的声调中,有一种异常美好的东西。听他说话,您会觉得他既是疯子又是正常人。他的疯话是难以写到纸上的。他谈到人的卑鄙,谈到践踏真理的暴力,谈到人间未来的美好生活,谈到这些铁窗总是使他想到强权者的愚蠢和残酷。结果他的话就成了一支杂乱无章的集成曲,尽管是老调重弹,然而却远没有唱完。
作者:契诃夫
二
大约十二年或十五年前,文官格罗莫夫住在城里一条最主要的大街上。他拥有私宅,颇有名望,家道殷实。他有两个儿子:谢尔盖和伊凡。谢尔盖在大学四年级的时候得了急性肺结核,死了。他的死像是开了个头,此后一连串的不幸突然落到这家人头上。刚埋葬了谢尔盖,一周后,年老的父亲因为伪造单据盗用公款受到起诉,不久因伤寒病死在监狱的医院里。房子和全部动产均被拍卖,弄得伊凡·德米特里和他的母亲一贫如洗无以为生了。
从前,在父亲活着的时候,伊凡·德米特里住在莫斯科,在那里上大学,每月收到六七十个卢布,不知道什么叫穷,后来他不得不急剧地改变自己的生活。他只好从早到晚去教报酬很低的家馆,做抄写工作,却仍旧挨饿,因为他把全部收入都寄给母亲维持生计了。伊凡·德米特里忍受不了这种生活。他垂头丧气,变得虚弱不堪,不久就放弃学业,回到家乡。在这里,在这座小城里,他多方托人,谋到了县立学校的一份教职。但他跟同事相处不好,学生也不喜欢他,不久他就辞职不干了。母亲又去世了。他有半年之久失业在家,只靠面包和水生活,后来就当上了法院的民事执行员。他一直担任这个职务,直到因病被解职为止。
他向来没有给人留下健康的印象,即使在青春年少的大学期间也是这样。他总是脸色苍白,身体消瘦,经常感冒,吃得少,睡不好。只要一杯红葡萄酒就能弄得他头昏脑涨,歇斯底里发作。他总想跟人们交往,但由于他生性急躁、多疑,他没有朋友,没有一个至交。他对城里人的评论向来带着轻蔑,老说,他们的粗鲁无知和浑浑噩噩的禽兽般的生活是他深恶痛绝的。他用男高音说话,响亮而热烈。说话时要么怒气冲冲、愤愤不平,要么兴高采烈,露出惊奇的神色,不过任何时候他的表情都是真诚的。不论跟他谈什么,他总是归结到一点:这个城市的生活沉闷、无聊,这个社会没有高尚的需求,过着毫无生气、毫无意义的生活,充斥着形形色色的暴力、愚昧、腐化和伪善。卑鄙的人锦衣玉食,正直的人忍饥挨饿;社会需要学校,主持正义的报纸,剧院,大众读物,知识界的团结;必须让这个社会认清自己的面目,感到震惊才好。他对人的议论总加上浓重的色调,而且只有黑白二色,不承认有其他的色彩。他把人类分成卑鄙小人和正直人两种,中间的人是没有的。关于女人和爱情他总是津津乐道,充满热情,但他一次也没有恋爱过。
尽管他言论尖刻、神经过敏,城里人却喜欢他,背地里都亲切地叫他万尼亚①。他那种待人和蔼、乐于助人的天性,为人的正派,道德的纯洁,就连他那件破旧的常礼服,病态的外貌,家庭的不幸,总能唤起他们心中美好的、温暖的、忧伤的感情。此外他受过良好的教育,博览群书,用城里人的话说,他无所不知,在这个城市里是个类似活字典的人物——
①伊凡的昵称。
他读过很多书。他常常坐在俱乐部里,神经质地捻着小胡子,翻阅杂志和书籍。看他的脸色可以知道,他不是在阅读,而是在吞咽,根本来不及咀嚼。应当认为,阅读是他的一种病态的习惯,因为不管他抓到什么,哪怕是去年的报纸和日历,他都急不可耐地读下去。他在家里总是躺着看书。
作者:契诃夫
三
一个秋天的早晨,伊凡·德米特里翻起大衣领子,在泥泞中啪嗒啪嗒地走着,穿过小巷和一些偏僻的地方,费力地去找一个小市民的家,凭执行票向他收款。他心情忧郁,每到早晨他总是这样的。在一条巷子里他遇到囚个荷枪实弹的士兵押送着两名戴着手铐的犯人。以前伊凡·德米特里经常遇见犯人,每一次他们都引起他怜悯和不安的感觉,可是这一次相遇却给他留下一个异样的、奇怪的印象。不知为什么他突然觉得,他也可能戴上手铐,就这样由人押着,走在泥地里,送进监狱去。他在小市民家待了一会儿,然后回家。在邮局附近他遇见一个认识的警官,对方跟他打了招呼,还和他一道走了几步,不知为什么他又觉得这很可疑。回到家里,他一整天都想着两个犯人和荷枪的兵,一种莫名其妙的惶恐不安的心情妨碍他阅读和集中精力思索什么事。晚上他在屋里没有点灯,夜里也不睡觉,老想着他可能被捕,戴上手铐,关进监狱。他不知道自己有什么过失,而且可以担保他今后也绝不会去杀人、放火、偷盗。可是,无意中偶然犯下罪行难道不容易吗?难道不会有人诬陷吗?最后,难道法院不可能出错吗?难怪千百年来人民的经验告诫我们:谁也不能发誓不讨饭,不坐牢。①而在现行的诉讼程序下,法院的错判是完全可能的,不足为怪的。那些对别人的痛苦有着职务或事务关系的人,如法官、警察和医生,久而久之,出于习惯势力,会变得麻木不仁,以致对他们的当事人即使不愿意也不能不采取敷衍了事的态度。从这方面讲,他们同在后院里杀羊宰牛而看不见血的农民没有丝毫区别。在对人采取这种敷衍塞责、冷酷无情的态度的情况下,为了剥夺一个无辜的人的一切公民权利并判他服苦役,法官只需一件东西:时间。只要有时间去完成某些法定程序,然后就万事大吉--法官就是凭这个领取薪水的,事后你在这个离铁道二百俄里的肮脏的小城去寻找公正和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