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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部分

契诃夫作品集-第1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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②原文为拉丁文。

大家沉默片刻。

“十年前我有幸呈报过,”安德烈·叶菲梅奇低声继续道,“若要保持这个医院的现状,那么它将是城市的一个不堪负担的奢侈品。医院是在四十年代建成的,可是要知道那时的条件跟今天的不一样。现在城市把过多的钱花费在不必要的建筑和多余的职位上。我认为,采用别的办法,这笔钱完全可以维持两所模范的医院。”

“那就让我们采用别的办法吧!”市参议员赶忙说。

“我已经有幸呈报:把医疗机构移交地方自治局管理。”

“是啊,您把钱交给地方自治局,它可就中饱私囊了。”浅发医生笑了起来。

“历来如此,”市参议员表示同意,也笑了。

安德烈·叶菲梅奇垂头丧气地用阴沉的目光看着浅发医生说:

“说话要公道。”

又是一阵沉默。茶端上来了。那个军事长官不知怎么很不好意思,他隔着桌子碰碰安德烈·叶菲梅奇的手,说:

“您完全把我们忘了,大夫。不过您是修士:既不玩牌,也不爱女人。跟我们在一起您一定觉得无聊吧。”

大家谈起,在这个城市里,上流人士的生活是多么沉闷。没有剧院,没有音乐,近来在俱乐部的舞会上,二十来位女士才有两名男舞伴。年轻人不跳舞,老是挤在小吃部旁边,不然就打牌。安德烈·叶菲梅奇谁也不看,慢慢地平静地开始讲到,城里人把他们的精力、心灵和智慧都耗费在打牌和播弄是非上,不会也不想把时间用在有趣的交谈和读书上,不愿意享受智慧带来的乐趣,这真是可惜,太可惜了。只有智慧才是有意思的、值得注意的,其余的一切都是低微的不值一提的。霍博托夫一直用心听着自己同事的话,突然问道:

“安德烈·叶菲梅奇,今天是几号?”

听到回答以后,他和浅发医生用一种自己也觉得不高明的主考官的口气开始向安德烈·叶菲梅奇发问:今天是星期几,一年有多少天,第六病室里是否住着一个了不起的先知。

在回答最后一个问题时,安德烈·叶菲梅奇红着脸说:

“是的,这是一个病人,不过他是个有趣的年轻人。”

此后再没有人向他提任何问题。

当他在前厅里穿大衣的时候,军事长官一手按住他的肩头,叹口气说:

“我们这些老头子都该退休啦!”

离开了市政府,安德烈·叶菲梅奇这才明白,这是个奉命来考查他的智能的委员会。他想起对他提的那些问题,不禁脸红起来,不知为什么现在他有生以来第一次为医学感到惋惜和悲哀。

“我的天哪,”他想,又记起两名医生刚才怎么考查他,“要知道他们不久前还在听精神病学的课程,参加考试,怎么现在变得这么无知呢?他们连精神病学的概念都没有。”

他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到自己受了侮辱,感到气愤。

当天晚上,邮政局长来看他。米哈伊尔·阿韦良内奇没打招呼,走到他跟前,抓住他的两只手,激动地说:

“亲爱的,我的朋友,请向我表明您相信我的一片好意,并把我当作您的朋友……亲爱的!”他不容安德烈·叶菲梅奇分说,激动地继续道,“我因为您有教养、灵魂高尚而爱您。请听我说,我亲爱的朋友。医学守则要求医生向您隐瞒真相,而我作为军人只说实话:您病了!原谅我,亲爱的朋友,但这是真的,您周围的人早已觉察到了。刚才叶夫根尼·费多雷奇大夫对我说,为了有利于您的健康,您必须休息,散散心。完全正确!太好了!过几天我去请假,我也想外出换换空气。请表明您是我的朋友,我们一道走!仍旧照往日那样一道走。”

“我觉得我完全健康,”安德烈·叶菲梅奇想了想说,“我不能去。请允许我用别的方式来表明我们的友谊。”

出门远行,不知去哪儿,有何必要,没有书,没有达留什卡,没有啤酒,完全改变了二十年来养成的生活方式--这种主意他起先觉得毫无道理十分荒唐。可是他想起了在市政府的谈话,想起了离开市政府回家路上那份沉重的心情,他又觉得暂时离开这个城市,离开这些把他当成疯子的蠢人,也未尝不可。

“那么您本人打算去哪儿呢?”

“去莫斯科,去彼得堡,去华沙……我在华沙度过了我一生中最幸福的五年。多么美丽的城市啊!我们一道去,亲爱的朋友!”

十三

过了一个星期,医院建议安德烈·叶菲梅奇休息,也就是要他提出辞职,对此他表现得相当冷淡。又过了一个星期,他和米哈伊尔·阿韦良内奇已经坐上邮车,动身去最近的火车站。天气凉爽J青朗,蓝湛湛的天空,一望无际的原野,去那里有二百俄里路程,得走两天,沿途歇两夜。每到一个驿站,总有人端来茶水,杯子很脏,或者套马的时间长了,米哈伊尔·阿韦良内奇便气得涨红了脸,浑身哆嗦,大声喝斥:“闭嘴!别说废话!”坐进远程马车之后,他就一刻不停他讲起昔日去高加索和波兰王国旅行的事。多少惊险的经历,多么热情的接待!他说话的声音很大,同时做出一副惊讶的神色,让人以为他是在吹牛。另外,他讲话时总是冲着安德烈·叶菲梅奇的脸呵气,在他耳畔哈哈大笑,弄得医师很不自在,也妨碍他思考和集中精力。

到了火车站,他们为了节省开支,买了三等车厢的票,坐进一节不准抽烟的车厢里。半数乘客是上流人士。米哈伊尔·阿韦良内奇很快就跟他们搞熟,从一张座椅挪到另一张座椅,大声说,真不该在这种糟糕的铁路上旅行。简直上当受骗!骑马走就完全不同啦,一天赶上一百俄里,过后仍然觉得精力充沛,舒服得很。至于讲到我们收成不好,那是因为平斯克沼泽地的水都叫人排干了。总而言之,到处都糟透了。他慷慨激昂,高声谈笑,不准别人插嘴。这种无休止的吩叨,哈哈大笑和富于表情的手势,使安德烈·叶菲梅奇感到厌倦。

“我们两人到底谁是疯子?”他懊丧地想,“是我这个竭力不打搅乘客的人,还是这个自以为比谁都聪明有趣因而不让人安静的利己主义者呢?”

在莫斯科,米哈伊尔·阿韦良内奇穿上没有肩章的军服和带红镶条的军裤。外出时再戴上军帽,穿上军大衣,所以走在大街上不断有士兵向他立正敬礼。安德烈·叶菲梅奇现在才感到,这个出身贵族的人原有的良好素养已经丧失殆尽,只留下一些恶习。他喜欢别人伺候他,甚至在完全不必要的时候也是这样。火柴放在他面前的桌子上,他也看见了,但他还是向仆役嚷嚷,要他拿火柴来。在女仆面前他穿着内衣裤走来走去也不觉得难为情。他对所有的仆人,哪怕是老人,一律以“你”称呼,发火的时候,就骂他们是蠢货和混帐。照安德烈·叶菲梅奇看来,这些都是老爷派头,但令人讨厌。

首先,米哈伊尔·阿韦良内奇把他的朋友领到伊维尔教堂里。他热烈地祈祷,不住地磕头,流下眼泪。做完祈祷,他叹口气说:

“即使你不信教,可是祷告一下就会感到安心些。吻圣像呀,亲爱的。”

安德烈·叶菲梅奇有些尴尬地吻了吻圣像。米哈伊尔·阿韦良内奇则嘬起嘴唇,晃着脑袋,嘴里念着祷词,又热泪盈眶。随后两人去了克里姆林宫,在那里观看了炮王和钟王,还用手去摸一摸,欣赏了莫斯科河南岸的景色,参观了救世主教堂和鲁缅采夫博物馆。

他们在捷斯托夫饭店用餐。米哈伊尔·阿韦良内奇看了半天菜单,抚摩着络腮胡子,用那种到了餐馆就像到家里那样的美食家的口气说:

“我们倒要看看你们今天拿什么来招待我们,亲爱的!”

十四

医师走路,参观,吃饭,喝酒,但他只有一种感觉:讨厌米哈伊尔·阿韦良内奇。他真想独自休息一下,离开他,躲起来,可是这位朋友却认为有责任寸步不离地跟着他,尽量为他安排各种娱乐消遣。等到没什么可看的时候,他就用闲谈来给他解闷。安德烈·叶菲梅奇忍了两天。但第三天他向朋友声明他病了,他想在家里歇一天。朋友说,既然这样他也留下。真该休息一下,否则腿都走不动了。安德烈·叶菲梅奇在长沙发上躺下,脸对着墙,咬着牙听朋友说话。他热烈地断言,法国迟早要摧毁德国,说莫斯科有无数骗子,说光凭长相看不出马的优劣,等等,等等。医师感到耳呜心悸,但是出于礼貌,他不好意思要朋友走开或者闭嘴。幸好米哈伊尔·阿韦良内奇自己觉得枯坐在旅馆里很无聊,饭后独自出去闲逛了。

安德烈·叶菲梅奇一人留下,这才体验到一种休息的感觉。一动不动地躺在沙发上,意识到房间里只有你一人,这是多么愉快啊!真正的幸福不能缺少孤独。堕落天使之所以背叛上帝,大概是因为他渴望天使们没有领略过的孤独。安德烈·叶菲梅奇本想整理一下这几天来的所见所闻,可是米哈伊尔·阿韦良内奇却在他的脑子里挥之不去。

“要知道他请了假、陪我出来旅行本来是出于友谊,出于好心,”医生烦恼地想道,“可是,没有比这种友爱的保护更糟糕的了。看上去他善良、宽厚、快活,其实无聊得很。无聊得叫人受不了。同样,有些人向来只说聪明话和好话,可是你会觉得他们其实愚蠢得很。”

随后几天安德烈·叶菲梅奇一直推说自己病了,一直没有离开旅馆的房间。他脸朝里躺在长沙发上,有时朋友用闲谈为他解闷,他便苦恼不堪,有时朋友外出,他才休息养神。他埋怨自己不该出门旅行,埋怨朋友变得越来越唠叨、放肆。他有心去思考一些严肃而高尚的课题,但却无论如何做不到。

“正如伊凡·德米特里所说,这是现实生活在痛斥我了。”他心想,气恼自己的萎琐,“不过,这都是胡思乱想……等我回到家,一切都会恢复原样的……”

在彼得堡情况也一样:他成天不出旅馆,躺在沙发上,只有喝啤酒时才站起来。

米哈伊尔·阿韦良内奇老是催他去华沙。

“亲爱的,我去那儿干什么?”安德烈·叶菲梅奇恳求他,“您一个人去吧,您让我回家去!我求您了!”

“说什么也不行!”米哈伊尔·阿韦良内奇抗议道,“这是个无与伦比的城市。我在那里度过了一生中最幸福的五年岁月。”

安德烈·叶菲梅奇缺乏那种坚持己见的性格,他只好很勉强地跟着去了华沙。到了那里,他照样不出旅馆,躺在沙发上,生自己的气,生朋友的气,生那些怎么也听不懂俄语的仆役的气。米哈伊尔·阿韦良内奇却照样健壮、精神、快活,从早到晚在城里游览,寻访故友,好几次他彻夜未归。有一回,不知他在哪儿过了一夜,大清早才回到旅馆,而且神情激动,满脸通红,头发蓬乱。他来来回回走了很长时间,嘴里喃喃自语,后来站住了,说:

“名誉要紧啊!”

他又走了一会儿,抱住头,用悲惨的语调说:

“是的,名誉要紧!真该死,当初我就不该起意到这个巴比伦①来!亲爱的,”他对医生说,“您蔑视我吧:我赌输了!借给我五百卢布吧!”——

①古代巴比伦王国首都。借喻混乱的城市,典出《旧约·创世纪》。

安德烈·叶菲梅奇数出五百卢布,默默地把钱交给他的朋友。那一位因为羞愧、愤怒依然满脸通红,没头没脑地赌了一个毫无必要的咒,戴上帽子,出去了。大约过了两个钟头他回来了,他倒在圈椅里,大声叹一口气,说:

“名誉总算保住了!我们走吧,我的朋友!在这个该死的城市里我连一分钟都不愿意多待。到处都是骗子!奥地利奸细!”

当两位朋友回到他们的城市,那已经是十一月,满街都是厚厚的积雪了。安德烈·叶菲梅奇的职位已由霍博托夫医生接替,不过他还住在原来的房子里,等着安德烈·叶菲梅奇回来后腾出医院的寓所。他称之为厨娘的那个丑女人已经住到一间厢房里。

城里又散布着医院的流言蜚语,传说那个丑女人跟事务长吵架闹翻,还说事务长好像向她下跪求饶了。

安德烈·叶菲梅奇回来的第一天就不得不找房子搬家。

“我的朋友,”邮政局长畏畏缩缩地对他说,“原谅我提个不礼貌的问题:您手里有多少积蓄?”

安德烈·叶菲梅奇默默地数完钱,说。

“八十六个卢布。”

“我问的不是这个,”米哈伊尔·阿韦良内奇不懂医生的话,不好意思地说,“我问的是您手里总共有多少存款?”

“我刚才对您说过了:八十六个卢布……此外再没有钱了。”

米哈伊尔·阿韦良内奇向来认为医生为人正直、高尚,但一直怀疑他手里少说也有两万积蓄。现在当他得知安德烈·叶菲梅奇已成了乞丐,生活无着,不知怎么他忽然伤心大哭,抱住了自己的朋友。

十五

安德烈·叶菲梅奇后来住到小市民别洛娃家的一栋有三扇窗的小房子里。房子只有三间屋,外加一个厨房。窗子临街的两个房间由医生占用,达留什卡、女房东和她的三个孩子都挤在第三个房间和厨房里住。有时女主人的情夫来过夜,这个醉醺醺的汉子整夜吵闹,吓得孩子们和达留什卡胆战心惊。他一来就坐到厨房里,开始要酒喝,大家都感到很别扭。医生出于怜悯就把哭哭啼啼的孩子们带进自己房里,让他们睡在地板上,他从中得到很大的乐趣。

他照例八点钟起床,喝完茶便坐下来阅读旧书和旧杂志。他已经没钱买新书了。也许是书旧了,也许是环境变了,总之读书不再引起他极大的兴趣,而且很快就使他疲倦了。为了不虚度光阴,他把旧书编出详细目录,再把小小的书目标签贴到书脊上,这件机械的琐碎的工作他倒觉得比读书更有趣。单调而烦琐的工作不知不觉中削弱了他的思考,现在他万事不想,这一来时间便过得飞快。他甚至到厨房里坐下,帮达留什卡削土豆,在养麦粒中捡小石子他也觉得很有趣。每逢星期六和星期日,他必定去教堂。他在墙跟站住,眯细眼睛,听唱诗班唱诗,想起父亲,想起母亲,想起大学生活,想起各种宗教。他的内心感到平静而忧伤,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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