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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部分

迟子建文集-第47部分

小说: 迟子建文集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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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夜

夏至前后的夜晚生动得让人无法入睡。你在子夜时分才会感觉到天空的亮色变得稍稍迟钝一些,但只是一两个小时的迟钝,绝对不会超过三四个小时,黎明的鸡血红又热辣辣地在东方散发出奔放的晨光了。你完全可以在晚上八九点钟的时候去球场上打球,可以在菜园中精耕细作。

那段日子里我们始终被光明所拥有着,我们对光明的感觉到了怀疑世界上是否还会有黑暗的程度。你去江边或者去田野,完全可以不必计较时间,你可以在上午睡觉,而在晚上开始工作。因为太阳在那时候通常是晚上六七点钟才落山。

我们在那段时光里几乎天天都在盼望着极光的出现,那种盼望一点也不焦灼,一点都不心慌意乱,显得十分沉静和自信。我们总是想,它就要来了……于是我们就仿佛看到了许多条光带在山间或是天空一侧像绰约的野花一样开放的姿态,仿佛看到了我们的房屋在极光来临时受到了隆重的加冕——它披着粉红色的纱丽,害着羞,不肯去上出嫁的马车,那时我们就感觉出自己是睡在红房子里。那种日子里我们极其害怕雨水,雨水一来,我们要看极光的愿望就仿佛成了一种多余的要求。因为雨水尽管把天空洗得很干净,可是它相对地淹灭了一些实在而美丽的事物出现的机会,就好像一件华丽的衣衫被扔进洗衣桶中我们看不到它真实的面貌,看到的大多是银色的泡沫。那个时候谁想要泡沫看呢?我们当然要诚心以待地静候极光那妩媚的笑容了。

这样说,你会不会要问我们那一段时光是否因为阳光频繁的包围而感觉到干燥呢?不会的。因为我们的村落连接着浩浩荡荡的原始森林,森林中的树木总是把它碧绿的水分子像扔铜钱一样地朝我们的居住区抛来。尤其是微风吹来时,那些水分子密得像鱼苗一样晃动着柔软的身体朝我们游来。更何况,我们面临的那条黑龙江像个失恋的人一样总是把它湿漉漉的歌声唱给我们,我们的日子过得多么凉爽和清新。

白夜像我年幼的粉红色的脚趾,我实在舍不得在它身上穿上任何一只鞋子,我情愿光着脚丫从房屋跑到江边,再从江边跑到岸上的黄豆地里去听鸟声。

如果说一对夫妻拥有六个孩子不算稠密的话,那么当这六个孩子成长起来,各自组成了新鲜的家庭,又重新回来时,那么这个家族就会像蜂房一样热闹。我姥姥家就是这样。

白夜来临时,二姨、大舅、小舅、三姨都各自携带着他们的丈夫或者媳妇回家了,有孩子的再带上他们的孩子。那些还不懂事的小孩在襁褓中的样子简直像一块大点心一样可爱。他们回来时像串亲戚一样受到客人的待遇。但这种待遇只会持续一两天,过了三天,我姥姥就会吩咐她的孩子们干活,让这个去剁鸡食,让那个去洗菜,她又恢复了年轻时操纵孩子们的那种自由和乐趣。

他们为什么要选择白夜来临的时刻回家,我至今也想不明白这个问题。也许他们把白夜当成了一种节日,他们要赶在这个时候回来庆祝一下吧。但这个时候我妈妈和我小姨都不会回来,她们离我姥姥实在还很遥远。所以房子里的笑声常常勾起我对妈妈的回忆,那时候心里就有些发酸——大概那是最初的感伤吧。

在这些姨和舅当中,我最喜欢我二姨。她是六个姊妹中性格最为开朗而且长得也非常漂亮的一个。我记忆中的她是鹅蛋脸,一双眼睛像牛郎织女星一样散发着与众不同的光彩,她的下巴的左方靠近嘴角的地方有一颗黑痣。她很能干,洗衣、做饭、裁剪、缝纫,样样都拿得起。她一回来总喜欢逗我玩,因为她没有孩子——至今仍然没有亲生的孩子。她离姥姥家比较近,所以也是回来得最勤的。我刚来的时候,母亲和我姥姥一直有让我给她当女儿的共同愿望。因为我上有姐姐,下有弟弟,我们家庭中不要我也可称得上儿女双全。母亲把我留在姥姥家后回家的第二天晚上,我二姨就带着许多糖果来看我了。她一进了院子我们就听到她的笑声和狗对她的欢迎声了。她进了房屋后像找宝一样寻找我,她称我为“小大人”。

“小大人,你过来,让二姨亲亲。”

我犹豫的时候,姥姥已经像推磨一样地把我推到二姨面前,二姨就抱着我的头像啃萝卜一样地清脆地亲我的脸。每次我都会感觉到她头发里的香味。她喜欢洗头,而且不用香皂,只喜好清水,但清水不知怎么的就单单给她的头发里留下了香味。所以在以后的生活中几乎不是她的热情和亲昵吸引我走向她,而纯粹是因为她头发里那种梦呓般的香味。

“小大人,二姨背你上俺家去睡缎子被。”

“我不去。”我说,“缎子被有啥好睡的。”

“滑溜溜,像电光一样,它能给你挠痒痒。”二姨说。

于是那天晚上我就被二姨带去睡她的缎子被了,长大以后我才知道那是她想就此收留了我的一个动机。二姨没有说谎,那个晚上我的确睡上了一床湖绿色的缎子被,我至今还清楚地记得那被面上有十几只牡丹的刺绣图案和十几只金色的小鸟。那些小鸟都有着夸张的翅膀,使人想到它们是一群可以飞进月亮的鸟儿。可我不知怎么的却很害怕我二姨夫,而且至今见他时仍有些惴惴的。他是做边防工作的,喜欢喝酒、打猎、捕鱼、冒险,还喜欢二姨的那颗黑痣。他看起来有些凶,别人都叫他“大阴天”。任何顽皮的孩子一见了他都有一种本能的害怕。我姥姥一直认为我二姨没有孩子是因为他面相不善,但他的心肠却很热。那天晚上睡下去不久,我被一阵鼾声扰醒——二姨夫的鼾声像虎啸一样嚣张。我突然意识到妈妈离我远去后,二姨可能就要收留我了。我想到了“后妈”这个字眼,心里就极其恐怖。我掀开被子,光着脚丫下了炕。房子里漆黑一片,我站在冰凉的地上无论如何也用脚踏不到我的鞋子,我就蹲下来用手摸。我先摸到了几只大鞋和我的一只小鞋,我把小鞋用一只手提着,然后再用另一只手去摸,结果老是摸到那些大鞋,我的那一只小鞋仿佛被老鼠给偷跑了。我摸得失去了勇气和信心,我真想把灯打开或者把窗帘撩开借一下光亮,可是我却担心这样做会弄醒了二姨他们,我就不知所措地哭了。我的哭声一响灯就亮了,二姨从被窝里爬出来将我抱到炕上,问我:“小大人,你怎么睡到地上了?”

“我不想在这里睡。”我哭着,“我要回姥姥家。”

“今天晚上不行了,太黑了,外面有大马猴,等天亮了再送你回。”

“不,我要姥姥。”我仍然哭。

“你别啰嗦了,我们把她送回去吧。”二姨夫翻身起来,飞快地穿上裤子,二姨也飞快地给她自己穿上衣服,然后他们关上屋门,送我回姥姥家。

我仍然犯罪似的深刻地记忆着那个夜晚,我趴在二姨夫背上,由他背着我,二姨跟在后面打着手电,那天没有月亮。我们走过许多田地和房屋,脚步声引起许多狗连绵不断的叫声。一段一段的小路互相衔接着,弯弯曲曲地通向姥姥家,那条路好像很长很长。我们到达姥姥家大门口的时候,我已经闻到了二姨夫身上散发出的热乎乎的汗味了,他显然因为背我而累得精疲力竭,一路上他和二姨没有任何一句话,二姨和他也没有任何一句话。我姥姥被唤醒后起来开门,一见他们送我回来,心下一酸,忍不住叹息着说:

“这么不省心的孩子,唉,谁稀罕呢?”

“到底不是亲生的啊。”我二姨这时候忽然很绝望地说出这句话,然后她放声大哭起来,我姥姥也跟着哭起来,直哭到我也跟着哭起来的时候她们才罢休。

我现在一想起这件事情心中就极不安宁,我太任性了,假如时光可以倒流,我多希望我能重新回到二姨的房子,和她一起睡一夜,闻闻她头发里的香味,可惜这一切已经过去了。现在二姨已经收养了两个孩子,都是女孩,一个如我一般的年龄,听说快要出嫁了,与二姨处得还好,另一个女孩还很小,大约今年才是上学的年龄吧。二姨辛辛苦苦地操持着这个家,从她最近寄来的照片看,她显得苍老了,但是笑容却依旧宁静。

那一年的白夜和每一年的白夜一样,姥姥的这些孩子像南归的燕子一样纷纷飞回他们的旧巢。这时候菜园里各色菜蔬已经全部下来了,我们的饭桌上每天都有好几盘的炒青菜可以吃。二姨用荤油炖的豆角简直要把人的嘴都香歪了,而生葱、小辣椒和西红柿汇集在一起的凉拌菜更是美妙异常,这个时候如果还有一个土豆汤,汤上面漂着一层浓绿的韭菜,那可真要把人的肚皮都撑破。二姨这个时候做的饭菜就把整整一个家族的人都弄得饱嗝连天,我和表弟、表妹们常常在笑声中像过年放爆竹一样地放屁。

但是二姨偶尔也有不做饭的时候,不做饭的时候二姨就是病了。一天晚饭即将开始的时候,我姥姥吩咐我去喊二姨回屋吃饭。我出了房子就大声地召唤“二姨二姨”,我听见答应声从菜园深处传来,我就走入菜园,一直走到尽头的厕所。我看见二姨蹲在那里面,脸上有一种苦相,她看见我喊我“小大人”的时候脸上的肌肉似乎是痉挛的。我告诉她要吃饭了。然后我问她今天为什么不做饭?她说她病了。“你病在哪里?”我问她。“在这儿。”二姨从厕所里站起来,我看见她腿间落下一条鲜红的东西,宛如落霞。“血!”我惊叫,“二姨你怎么出血了?”“还不是让你这个‘小大人’给气的,你以后不要再气二姨了,你一气二姨,二姨就要出血。”“疼吗?”我问她。“疼死了。”二姨说。

这么重要的情况难道我姥姥不知道吗?二姨病成这个样子我们谁还想吃饭?我听完后一边哭一边跑着穿过菜园,当我从菜园中猝不及防地跑出来时,正与在院子中觅食的小鸡雏相遇,我的一只脚踩死了一个柔软的小生命,可我顾不上这些了,我跑回房屋,姥姥正往饭桌上端菜。我抓着她的围裙切切地说:“姥姥你快去看看吧,我二姨出血了,她要被疼死了!”

姥姥和围在饭桌旁的亲戚们像被捣了老窝的蜜蜂一样一轰而起,纷纷跑出房屋,这时候我二姨却从容地从菜园迎着我们走来。

尽管这是一场虚惊,但当时我的确被吓了一跳,而且这种恐惧一直像阴魂一样萦绕着我,我惧怕血。我十五岁的那年夏天,当我看到第一缕生命的流泉从我体内鲜红地流出来时,我的眼前马上闪现出二姨脸上的痛苦的表情,那种痛苦不知是什么时候已经注入我的生命,我感到异常疼痛。我现在才悟到我的痛苦源自我二姨,她当年的表情留给我的印象像刀斧凿过的痕迹一样清晰,我无法逃脱疼痛的笼罩了,但我并不为此忧伤,因为它叫我永远真实地记忆着一个人,记忆着一个女人在这块土地上所有的痛苦和怅惘。

白夜的高潮应该算做极光的出现。我长这么大只遇见过一次。那是白夜初来时,我和姥姥去黑龙江边刷鞋子。当我们刚把大大小小、五颜六色、形状各异的鞋子用石头拴住,浸入江水中时,猛然间觉得天一下子变得暗红起来,太阳不见了,江水闪现着红铜色的金属般的光泽。姥姥吃惊了一下,然后她低声说:“来了极光了!”我们就一起朝岸上跑去。我钻进岸上的黄豆地里,像一只红狐狸一样藏在里面。我听不见任何声音,所有的鸟似乎都消失了。那时我并不觉得那是一种美丽,我只是觉得十分恐怖,十分胆寒,天地一下子变得如此诡谲,我觉得自己的牙齿在恐惧当中像失灵的马达一样颤抖不休。我还看见我们的房屋在我遥远的视野中变得像一头红象一样,好像这房屋将被上帝领走。直到极光消失之后,天地又恢复了往昔的样子,我才站起身来,无力地朝家走去,那时真仿佛是病了一场,我倒在姥姥的怀里,流着眼泪告诉她,我喜欢白夜,但不喜欢极光。那场极光的确使我大病一场,我躺在温暖的灰色房屋中一直睡了两天两夜,当我重新醒来时,那些回来过白夜的姨舅们大都携带着他们的孩子离去了,只有我二姨还留在那里。我醒来时发现她的手正搭在我的额头上,她俯下身亲昵地说我:“小大人,你真是差点把二姨又吓出血了。”“二姨……”我说完这两个字就哽咽了。我觉得眼角流出的软软的泪水烫着了我的脸颊,我的泪水从来没有那样热烈过,整个白夜的背景忽然间变得黯淡起来,而我二姨却异常明亮起来。

窗外的鸟又来召唤我了,阳光不再那么刺眼,天地间的白色光束好像淡了许多,大概白夜就要过去了。白夜的壮丽将连同羞涩一起被七月的风给收走,它给我们留下了一个淡妆的姑娘,姑娘的眼睛在望着她出嫁的马车——许多年过去后我仍然这样怀想白夜。

渔汛

“棒打狍子瓢舀鱼”,是我们那里流传的一句话。它向我们诉说着那里过去的富饶。据说你走进森林就可以看到成群的狍子像一片树木一样林立其间,你操起一根木棒就可以打死一个——它将使你烤狍子肉的黄火徐徐燃烧起来。那么鱼呢?姥爷他们那一辈的人回忆起来总爱说,拿一把舀子,随便地站在某一处江段,你尽管弯下腰,那么你就会打捞起活蹦乱跳的鱼来,这种说法令我多少次馋涎欲滴。可惜,我没有赶上那个自然富庶得让人无限神往的时代,我赶上了这个时代的尾部,即便如此,尾巴上亮晶晶的鳞光足以勾起我的乐趣和情致了。

在黑龙江,渔汛大抵是在冬季出现。渔汛降临时,那些品种繁多的鱼游经我们的居住区,撞在银白色的网上,真有些群芳荟萃的味道。而夏季则不一样。夏季一般是捕鱼的淡季,大家使用的工具也大都是那种像草筐一样的须笼:它状如坛子,底部封闭,中间膨胀着隆起,像孕妇的肚子一样,上面留着一个巴掌大的出口,出口处抹着鱼食。你可别小瞧它那圆鼓鼓的肚子,不要以为它里面很空洞,其实那里面有一个暗道,暗道像一个人的动脉神经一样通向出口。鱼可以循着食道走进来,但进来之后就别想再出去——人对待鱼似乎从来没有客气过。这似乎是一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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