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子笺-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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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生见了鲜于佶,不觉泪下。行云道:“太亏了鲜于相公,自己破费许多,方才免得罗唣。奴家词笺也赎过来了。”霍生接过收了,逐拜谢鲜生。鲜于佶扯住说:“我两个幼年相与朋友,是何等交情,怎么倒谢起来。”霍生道:“鲜于兄,你晓得我平生那里吃过这苦?倘若到官,不分皂白,审问起来,却怎生抵对。”鲜生道:“也不妨。”霍生道:“那丹青秉然是我画的,恰好像那小姐;那诗笺又是郦小姐真笔,供说燕子衔来,就浑身是口,谁人肯信?定是要受刑问罪,我的命定是没有的了。”
行云闻听,不胜伤感。鲜于佶道:“霍兄,这桩事,看起来不妨,我帮了你承个头,与那些狗头们当官辩论一场,料不输与他,不消远去得。若去了,却不误功名大事。”霍生道:“老兄,如今性命要紧,功名二字也题不起了,只得与兄相别,别后事情,还要与我照管一二。”鲜于佶道:“果然要去,这别后事情,小弟自然为兄打点,安顿得妥帖,不必挂心。”霍生背地说道:“也罢。往□阳寻秦老师罢。”转回身来,遂与行云并鲜于佶洒泪而别,匆匆去了。
这鲜生也别了行云。走到路上,欢喜道:“果然算计的好,去也去得帮衬,我不免再说与老臧,叫他放心,打进字号去便了。”把鲜于佶作弊事,且按下不表。
却说老将哥舒翰,奉命把守潼关,一声吩咐将士们:“你看渔阳兵马,纷纷如蚁,抢上潼关来了。待逼近时,并力冲杀前去,不可退缩!”众军遵令,紧紧守定。
再说那安禄山,领着何千年并数万雄兵,向前进发,禄山道:“此去潼关不远了!哥舒翰兵马在此,你与我杀将上去。”言犹未了,两军对垒,浑杀一阵,哥舒翰败走。禄山大笑道:“你看哥舒翰这老儿,不过一两阵,那些兵马都纷纷鼠窜。牙将何千年,你可领铁骑五千人,杀进潼关,径撞长安便了。”
何千年得令去后,不知打破潼关否?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一回 郦尚书出闱扈驾 贾经略收女全交
话说飞云小姐,服养之后,病体渐愈,老夫人甚是喜欢。说道:“孩儿,你爹爹为知贡举,入场将近一月了。今日又是端阳,厨中备得菖蒲酒,与你在石榴花下小饮几杯,应个节气。”小姐道:“孩儿病体才好,有些怯风,就在这中堂内陪侍母亲罢。”夫人道:“这也由你。”夫人坐定,小姐送酒,然后陪坐。梅香送过酒去。
母女二人正赏花饮酒,忽见郦尚书随着院子,急急忙忙走进内堂。夫人起身,惊问道:“相公,何事这等匆忙到衙呢?”尚书道:“不好了!为哥舒翰失利,安禄山这厮闯进潼关来了。圣驾已经西巡,我只得追随前去,待事定再传胪了。”夫人道:“这却怎么处?”尚书吩咐:“快取我衣来换上,把印信缚在臂上,随身行李先发去,权且乘车出了城,再乘马赶去未迟。”遂把衣更换,辞别夫人、小姐,说:“家中事情凭伊照管,不能细讲了。”
夫人、小姐洒泪相送,不胜伤感。只见院子忙忙跑来说:“不好了!老爷才出得城门,贼兵四面焚掠起来。梅香,快请夫人、小姐换了衣服,往南山杜庄子上去等候。”又听外边鸣锣呐喊,夫人、小姐领着院子、梅香,随众人出城逃难去了。这且按下不题。
却说华行云自与霍生别后,魂梦长牵,音书不至。心中反覆思量道:“不知他归向茂陵,或是浪游他乡?那词笺牵连的事,也不见有个下落,不能访个实信,捎信与他,教人好生愁闷。且住,他前日单身出门,行李留下在此,别的都没紧要,只是平日诗文稿,与场中文字,乃是才人一片锦绣心肠,须索与他简点明白,收拾了才好。”刚收藏停当,忽听有人叩门。
开门一看,说道:“原来是鲜于相公,前日多多有劳。”鲜生道:“云娘,你这几日家里好么?”行云道:“有甚么好处?奴家正要相问。霍郎去后,有消息没有?”鲜生笑道:“天杀的,我就猜你当头定要问这一句,消息有在这里。”行云喜道:“他如今现在那里?”鲜生道:“呀!你还不晓得,就在那厢来了。”
行云眼向前望,说道:“不见那?”鲜生上前抱住,说:“在这里!”笑了一笑,道:“我与霍秀夫极相好,你晓得的,原是一个人。你如今与我也如此,如此!”行云推开道:“那里说起?好不识羞,这般舍着皮脸,尽来胡缠。”鲜生道:“你们门户人家,乐旧近新、呼张抱李、原有旧规的,何必如此拘执?”行云道:“你莫差了念头。奴家与霍郎,是在佛前焚香,曾发下誓愿,做了夫妻,永不相忘的。”鲜生道:“他做得,我老鲜也做得的。”行云道:“你好没道理!既说是与霍郎相厚,怎么他才起身,便欺心调拨奴家?请!请!请!”鲜生道:“好了,请我进房去了。”
行云把鲜生推出门外,忙将门闭上而去。鲜于佶怒道:“暧哟,如此惫赖,真个是这样起来了。啐!华行云,华行云!你还做梦哩!痴心想着霍都梁,再续旧盟,那晓得他是身上有事的人,一去再不回头了。”忽见店主人跑来说:“鲜于相公,不好了,如今长安城中,被贼兵焚掠起来,人人逃窜,你可回下处,收拾行李,搬移搬移,老汉各自逃难去,顾不得你了。”耳边厢又听呐喊之声,两人惊忙而走。
却说那郦府中夫人、小姐,领着梅香,背着行李、画轴,慌慌忙忙出得城来,随定逃难人东走西撞,忽被贼兵撞散。只见安禄山前锋何千年,因哥舒翰败绩,乘势抢入潼关,他说道:“争奈天雄节度贾南仲,领了五千铁骑精兵,从商南小路紧追上来,着实利害。军士们,长安不可久恋,将子女金珠上紧抢掠一番,疾速望陇西一带,去攻犯便了。”众人应声:“得令。”所以惊得长安士庶,走的走,逃的逃,心慌意乱,一家人失散的尽多,这且按下不题。
却说节度贾南仲说道:“向因贼兵犯难,领重兵把住虎牢关口,防他小路抄袭长安。谁知哥舒老将军败绩,贼奴乘势直抢潼关,真个可恨!因此统领五千铁骑,昼夜兼程,紧追到此。幸喜到灞上地方了。众军士,且暂扎住在此,待探马到来,得了消息,再作道理。”众军道:“晓得。”
不多时候,听得铜铃阵响,马蹄齐鸣,军士禀道:“老爷,探马到了。”探子进营,节度问道:“贼势如今怎么样?你慢慢说来。”探子道:“官军从西去十里,与贼兵抵住了,打了一个狠仗,我兵大胜,何千年败走西遁。”贾节度道:“可喜,可喜!”探子又道:“但哥舒将军的败兵,倒在城中掳人家子女,反觉为患。”贾节度道:“如此,你快传令箭一只去,但有官兵掠人口家赀者,即时禀示;如收得避难子女,俱还各家,仍具册申报,不许隐匿。”
探子得令去后,贾节度道:“这也可恨,怎么贼兵西遁,倒是哥舒营中残兵如此无礼?”只听又有人报道:“报老爷,各营把令箭传到了。收留妇女,但有认识的,已各各送还,内中只有两个女人,一个说是大家小姐,但无人识认;一具是残疾老婆子,没处收养,请老爷钧旨发落!”贾节度道:“如此,且先唤过那大家女子来,我问他个来历,才好发放。”
众军领命,即将女子唤到。贾节度举目一观,说道:“看这女子举止,果然是大人家的。你何处居住?何家宅眷?可详细说明,便与你察访,送你回去。”飞云小姐含羞,哭诉道:“不瞒大人,我爹爹就现任礼部郦尚书,讳做安道的。”贾节度惊讶道:“呀!原来你就是我郦年兄的令爱了?郦年兄呀!尝怜你伯道无儿,谁知道弱女又受颠连。小姐,我与你令尊是极相厚的同年,我今春曾寄书问候他,你可知道么?”
飞云想了想,说道:“大人莫非是节度贾公么?”贾节度道:“正是。”飞云道:“今春蒙差人问候家父,曾收下吴道子《观音》像一轴,奴家还记得。”贾节度道:“如此的是我郦年兄令爱无疑了。如今军马纷纷,令尊尚在行间,你独自一个,就送你到府,也无人照管。我意欲收你为女,待平定后,送你回去,意下如何?”飞云道:“奴家听得爹爹尝说,与大人相厚,犹如同胞;今日见大人,就是见了爹爹一般的了!只是此恩此德,邱山难报!”遂倒身拜了四拜,起来。贾节度受礼道:“但军中少个服侍的女人,怎么处?左右先前报说,还有一个婆子,可唤来。”役人道:“晓得。”
不多时候,只见一个驼婆,背着包袱画卷,走到面前,叩下头去,起身见了飞云,说:“呀!这是郦小姐,怎么也在这里?正要寻你,我在贼兵中,亲见梅香姐被害了,遗下了包袱在此,交付与你。”飞云闻说下泪。贾节度道:“原来认得这婆子的?”飞云道:“这是个医婆,孩儿用过他药的。”贾节度道:“如此恰好就留在军中,与你作伴罢。”驼婆谢了起来。贾节度道:“你们离乱中路途辛苦,且同去房中将息,将息!待我前营察点军马去。”也竟自去了。
孟妈亦同小姐回房,二人相会,不知说些甚话?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二回 夫人错认亲生女 秀士新邀入幕宾
话说郦小姐到了房中,问道:“孟妈妈,奴家那日自服了你的药,身子就好些了,谁想遭了乱离,又在此相会。”驼婆道:“再休提起了,说起来话长哩!小姐,你那病儿,梅香妹细细说与我缘故了。”小姐道:“甚么缘故?”孟婆道:“是画儿上缘故。”小姐微笑了一笑。孟婆道:“老身实对你说,果然茂陵有个霍相公,叫做霍都梁的,来请我看玻”小姐道:“霍都梁是怎么样个人儿?”孟婆笑道:“这是你心坎上第一句话,不知不觉就在喉咙里溜出来了。你问怎么样儿么?他的样子,就与这画上差不多的呢。还有一件,你的笺词被燕子衔去,到曲江堤上,恰好不东不西、不高不下,也落在他的面前,是他拾去了。”小姐道:“这一发奇得紧。”孟妈道:“看病时,他曾取出来教我送还与你,换那错的《春容》。我拿在身边时,哪晓得倒是个祸根,被那些兵番狗肏的把我拿住,说与他勾通牵马,打甚么关节,后面费了许多事,才得放手。”小姐道:“如此,多累妈妈了。霍秀才如今在那里?”孟婆道:“那霍秀才听得拿了我,抛他不知吓得走在那里去了。”
小姐闻听下泪,背说道:“他既飘泊,难讲缘分了。”孟婆笑道:“只是还有一椿事,不好对你说。”小姐问道:“又有甚事不好说?”孟婆道:“那霍秀才好不风流,与一位青楼小娘,叫做华行云,打得热不过。这《春容》是替他画的。那华行云与你一般相貌,你却错认了头,便做替你画的了。”小姐道:“怪道我当初看时,见那般乔模乔样,也就猜道是个烟花中人了。”孟婆道:“小姐,你不会面的相思,害得不曾好,莫又去吃不相干醋,吃坏了身子。”两人相笑一声,这且不题。
却说华行云肩背包袱与画,也随众人逃难。说道:“呀!此处已到兴庆池边。天那!自出了长安城门,走不上几里路,怎么就走不动了?且在这草丛中坐坐。霍郎!霍郎!你如今在何处?这乱离中,抛闪得奴家独自在此,好不苦楚。”
正自思量,忽远远望见一位老妇人行来,这妇人是谁?正是郦府夫人。满口叫道:“飞云儿,你那里去了?连梅香也失散不见踪影。”忽抬头一望,说:“呀!你看前面草坡上坐的,分明是我女孩儿。谢天谢地。”及至走到跟前,行云起身下拜。夫人道:“莫拜,莫拜,我的儿,你做小姐的,从来没受恁般苦楚,亏了你了。梅香不知在那里?”行云道:“妈妈,你口里话,奴家都不省得。”夫人惊讶道:“怎么说,不是小姐?”又细看了看:“你分明是我飞云儿那!”行云道:“奴家不是甚么飞云,贱姓华,小字行云,就在曲江边住。小人家儿女,自幼亡过父母了。妈妈莫非错认了人么?”夫人道:“听他声音,果是有些不同。”
遂哭将起来,说:“怎脸面这般一样?只多了腮上桃红这一点儿。小娘子,不瞒你说,我就是礼部郦老爷夫人,与小姐飞云一同避难出来,不料被贼兵冲散,女儿不知那里去了,见你模样与他一般,故硬把你做女儿叫。老人家眼睛差池,多得罪了!”行云道:“原来是位老夫人,失敬!失敬!”行礼后,背身说道:“他女儿叫做郦飞云。哦,想起来了,那题画的人是飞云,孟妈妈曾说,与奴家模样一般,故此老夫人认差了。”夫人道:“小娘子,我见你,就如见我女儿一般,可一路与我作个伴,到家里时,便做亲女厮认,不知你意下如何?”行云道:“多谢老夫人,只怕奴家无此福分!”遂倒身下拜。夫人扶起道:“天渐晚了,我们只得挨着行去。”
才待携手同行,忽听打锣之声,夫人、行云失惊道:“你看人马喧腾,又受乱军摧折了。”那里知道,是郦尚书旋归。这老爷一声吩咐:“从人,那草坡中有两个妇人,与我唤过来。”夫人向前,尚书认得,说道:“呀!夫人同女儿为何在此?”夫人垂泪道:“军马乱杂,把女儿失迷了。”尚书道:“女儿现立在你身边,怎么说把娇儿失迷?”夫人道:“这个不是女儿。”尚书道:“不是女儿是谁?”夫人道:“老相公,这是途中遇着的。他姓华,叫做行云,面貌与孩儿相像。”说完,又哭起来道:“女儿在庆池路口,被乱兵冲散,不知那里去了?”
尚书闻听,放声大哭,说:“如此,岂不痛杀我了!”行云方才向前下拜。尚书一见,又哭道:“怎生这样像女孩儿?既然如此,就把这女子收养下,认作亲生,再去跟寻飞云罢。”夫人道:“老身也是这个主意,他已愿从了。相公,你才去灵武不多几日,怎么就回来了?”尚书道:“见了皇上,遣我回来祭祀郊庙、山川,那知道家亡、儿失,岂不是前生罪孽?”
行云从新跪叩拜起来,说:“奴家飘泊无根,愿为婢妾,蒙大人深恩,反认为女,何等抬举。爹爹,如今不必忧虑,寻姐姐不见时,作速写下招子,沿途粘贴,总只在长安城内外,料想不远。”尚书道:“是呀!夫人领女儿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