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绍棠文集-第10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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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吃得饱穿得暖,个子蹿高了一头,膀阔腰圆扇子面胸脯。就在这年年根下,汉根出生,磨盘把汉根当自己的亲生胞弟。他一边跟汉根爹习武学艺,一边给口外刘家祭祖堂的香火四放牛锄草,收了工哄汉根玩。汉根四五岁练起童子功,汉根爹叫磨盘教汉根压腰劈腿拿大顶,还受过汉根一拜。磨盘力大如牛,十三四岁就小卒子过河顶大车,成了祭祖堂香火田的跟趟子长工,一年吃饭之外能挣五石玉米。他一粒不敢糟塌,赶一辆小毛驴车,送到汉根家报恩。汉根爹闭门不收,喝令他送交他的老母尽孝。汉根爹不光叫他给亲娘养老送终,还叫他将后爹刘厨子赡养到死,入土为安。汉根爹病重,磨盘从大腿上割下一大块肉,扔进药锅里熬汤,又到妙峰山娘娘庙跪香,为汉根爹祈祷长生。汉根爹回光返照了几天,便撒手归西,羽化登仙。汉根还小,磨盘披麻戴孝,背灵出山,刨挖墓穴。他跳下坑,躺倒丈量宽窄,哭得七死八活,嘶哑了嗓子,一个月一字不吐。他还在汉根爹的坟边搭了个窝棚,守了三年庐,不剃头不刮脸,像个连毛僧。虽然他至多只算是汉根爹的螟蛉义子,但是口外刘家的老长辈,已经把他当成本家子弟。每年祭祖,允许他跪在汉根身边。汉根更把他尊如长兄,称他为老磨哥。汉根外出,就拜托他护卫玉人儿,他比关云长给二位皇嫂保驾还尽心竭力。工人儿不是皇嫂而是弟妹,他严守乡俗,只在汉根家院外巡逻,从不进门一步。男女授受不亲,玉人儿买个针头线脑,隔着门板吩咐杜老磨打油买醋,门开一缝,油瓶醋坛放在台阶。杜老磨买回针、线、油、醋,隔着门板吩咐玉人儿取回;玉人儿脚步声一到门口,杜老磨便赶忙离去,不搭一句话,更不看一眼。“不是老磨大哥替我买的花,是我亲自挑选了这一枝。”工人几把绒花从鬓角拔下来,夹在汉根耳丫上。汉根一听就脸色大变,气恼地喊道:“你出头露面,鬼祟进门!”“我嫁给你两年多,坐下两年多牢!”玉人儿也忍无可忍,百依百顺的多情女子,变成了大喊大叫的泼妇,“到哪一年,哪一月,哪一天,我才从雷峰塔下钻出来?”“你爹一死,我陪你走遍二百八十里大河的十二码头!”汉根换上笑脸。“不许你咒我爹!”玉人儿没想到汉根竟是这般铁石心肠,跑进屋里又插上了门闩。她想听汉根站在窗下告饶。汉根却没有一点动静。玉人儿气得头昏胸闷,倒在炕上睡了个大觉。醒来,已是月上柳梢。她从窗眼向外看去,树影摇曳,不见汉根踪迹,又是一阵胸闷头昏,躺倒炕上,迷糊起来。睡梦中,忽听房顶上一声鬼叫,好像有个斗大的南瓜叽哩骨碌滚下来,哗啦吧嚓!摔落窗前地面。玉人儿忘了危险,开门补身,一看,只见月光中汉根头顶着天,脚下踏在黄狗杂儿的胸口上。六汉根保镖八年多,当了三年镖头,胆大心细,看三步棋。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卖花老头儿虽不是恶人,但不能不防他嘴漏。走村串街,耳闻目睹,无奇不有,难免与外人道。言者无心,听者有意,便会给玉人儿招来灭顶之灾,给汉根带来飞灾横祸。玉人儿不知深浅,不懂利害,汉根却不能不多加小心。他没有进屋,扭身便到祭祖堂香火团找杜老磨。老磨听后只怪自己眼瞎、耳聋、腿懒,竟没有看见卖花老头儿,也没有听说此事,更追悔莫及。“那老花贩子的漏嘴赶得上筛子。”杜老磨连连跺脚,拍打剃得锃光瓦亮的脑瓜顶子。“你回家陪弟妹吧!我日夜给你打更,眼皮都不眨。”汉根苦笑了一下,说:“玉人儿恼了我,不许我进屋。我还没吃口饭喝口汤,你给我当一回伙头军吧!”老磨做得粗茶淡饭,汉根吃饱喝足,打坐闭目养神。习武的人有如耕田的马,打个盹儿像睡够一个时辰。他浑身的力气充足,便回到自家院外,猫在柳丛中。黄狗杂儿像一只偷鸡的黄鼠狼,手脚落地,贼溜溜爬进四王子村,竟一路通行无阻。他摸到汉根家后窗下,眯起一只眼看,只见屋里灯明火亮,炕上玉人儿合衣而卧。他旱地拔葱上了房,不想背后有人猛踢一脚,他也就像南瓜滚下房顶。强忍住四肢疼痛,刚想从地上爬起来,汉根的大脚像一扇磨盘压住他的胸口。“黄狗杂儿,谁打发你来害我?”汉根又亮出了刀。“我来报夺妻之恨!”黄狗杂儿喘着粗气,喷出陈年茅坑的恶臭。“咱俩的老帐早就两清了!”汉根只当这个家伙重提他跟杈儿的陈年旧事。这时,被惊醒的玉人儿推门出屋,黄狗杂儿伸手一指,嘶哑喊道:“我跟她有龙凤贴子大红婚书!”“那是河西刘家把玉人儿当成死鬼,才把朱砂卖了红土子价。”汉很冷笑。“不管是死鬼还是活人,反正我跟玉人儿有三媒六证。”黄狗杂儿一副无赖嘴脸。“你这个癫蛤蟆怎配吃天鹅肉!”玉人儿啐骂道。“我知道狼行千里吃肉,狗行千里吃屎。”黄狗杂儿在汉根脚下摇尾乞怜,“玉人儿归你,我得杈儿,这叫你吃肉我啃骨头。”“那你找上我家门来,居心何在?”“刘老头子告我停妻再娶,我只得跟杈儿散伙,讨回玉人儿。”“你做梦!”玉人儿又敲着边鼓骂道。“我杀了你!”汉根根踢黄狗杂儿一脚。黄狗杂儿被踢得哎哟痛叫,说:“杀人偿命,欠债还钱,难道你忍心害得玉人儿当寡妇?”汉根倒吸一口冷气,喝道:“掏出你肚子里的狗下水!”“你高抬贵脚,我爬起来。”黄狗杂儿站了两站,叫声哎哟又咕咚躺倒,“你把我摔了个一佛出世,二佛升天,不掏钱给我治病养伤,我就粘在你家院子里鬼叫连天。”汉根息事宁人,弯腰搀他,说:“我割肉喂你这只狼。”“孩他爹,小心他暗箭伤你!”三人儿喊叫着扑过来。“娘儿们是母狗心,谁爬跟谁亲。”站起身的黄狗杂儿龇牙咧嘴,“小娘子,我是你的本夫,怎就不疼我一疼?”“黄狗杂儿,你满嘴喷粪,我切下你的脑瓜子,拴在竹竿上钓王八!”汉根扯起黄狗杂儿后脑勺的猪尾小辫,割下一寸长短,抛在地上,踩在脚下。“汉根,我甘愿吃亏,告官不如私了。”黄狗杂儿不敢撮火,“你给我十两白银五亩地,我把龙凤贴子大红婚书退给你。”“如意算盘打得够响!”汉根哈哈大笑,“你是白得了钱财又消灾,免了一场官司。”“汉根,这话我听着耳生。”黄狗杂儿装傻充愣乱眨巴眼儿。“别忘了你霸占活人妻,罪该万剐凌迟。”黄狗杂儿有恃无恐,面无怯色。“看来你是逼我无毒不丈夫了!”汉根难压怒火,跳出三步,抱刀拱手,“姓黄的,进招吧!”“汉根,饶命!”黄狗杂儿双膝跪倒,磕起响头。嗖,嗖,嗖!三支弩箭快似流星,直刺汉根面门两眉之间。汉根早有提防,手中大刀叮叮当当,接连将三支弩箭拨落尘埃。“好你个狼心狗肺的小人,我早料到你会有这一手!”汉根飞身一跃,大刀劈向黄狗杂儿头顶。黄狗杂儿慌忙撤步,闪躲到玉人儿背后,刀搁玉人儿脖子上,奸笑一声,说:“汉根,你敢跨前一步,我就叫玉人儿给我垫背。不能同年同月同日生,却是同年同月同日死,也算合葬并骨的一对夫妻。”“狗贼,好男不欺女!”“我放了玉人儿,进屋抢你那个千金不换的儿子。”“你杀了我吧!留下孩子一条命。”玉人儿哭喊道。“我一不杀你,二不害孩子。”黄狗杂儿一副贪相,“只要你家的地契银两。”“我给你!”汉根点头答应,“你也得把龙凤贴子大红婚书退还我,走马换将,半斤八两。”“且慢!”黄狗杂儿死抓着玉人儿脖领,皮笑肉不笑,“我得把玉人儿送回娘家,连同龙凤贴子大红婚书,交还老岳父,换回他的状子。”“我倒想满口答应,只是还得问一问我这口刀。”汉根刀光闪闪,寒气逼人。“这口刀是个忠臣,比得上赵子龙长坂坡保主,不许你害得它的主母羊入虎口。”“我跟他去!”玉人儿临危不惧,视死如归,“虎毒不吃子,老爹不会把我逼上死路。”“玉人儿,天色已晚,你就在我船上留住一夜。”黄狗杂儿色迷迷垂涎三尺,“明天起早送你回娘家,伤不了筋也动不了骨。”“黄狗杂儿,你不拉人屎,就怪不得我刀下不留你的狗命啦!汉根青筋暴起,刀尖直刺黄狗杂儿咽喉。“你的刀砍你老婆吧!我可要亲手掐死你儿子。”黄狗杂儿猛搡玉人儿到汉根刀前,转身就进屋,想掐死孩子之后跳窗而逃。他刚一扭头,突然一阵眼花缭乱。劈头迎面飞来一个绳套,就像哪吒投出了乾坤圈,本地人管这一招叫套白狼。黄狗杂儿慌忙抽刀乱砍,不想钻圈入套被勒死。那个投绳的人,百投百中,不差分毫,指哪儿套哪儿,正抢在黄狗杂儿的喉头下。他就像垂钓的渔翁,三把两把倒着绳子,就像渔翁抬竿收线起鱼。黄狗杂儿嘴里呜呜呀呀,双手抓挠前胸,像干锅爆鱼垂死挣扎。墙头上,投绳的人仰面朝天连声大笑,声震屋瓦,震耳欲聋。“老磨哥,松手!”汉根急叫。杜老磨松开了绳索,黄狗杂儿软囊囊倒地,七窍出血,舌吐三寸。“死了!”杜老磨从墙头跳下来,把黄狗杂儿的死尸踢了个翻身,“怎么连一只蛤蟆都比不上,蛤蟆临死还能蹦三蹦。”“杀人死罪,老磨哥你把黄狗杂儿的尸首刨坑一埋,我到口外躲一躲。”汉根脸上挤出一抹笑影,故作镇定,强装欢颜。“口外无法无天,我把罪名带到口外;铁打的衙门流水的官,过几年换了知州县令,风声一小我就回来。”“孩他爹,我们母子跟你走!”玉人儿舍不得汉根远离久别。“口外天冷地荒,人烟稀少,我不想叫你们母子陪我吃苦!”玉人儿横下一条心,说:“天下只有享不了的福,没有受不了的罪。”“那你进屋收拾行李包裹。”汉根吩咐了工人儿,又催逼杜老磨,“赶紧埋了黄狗杂儿,送我们上路。”杜老磨夹着死尸,像夹一条死狗,跑向河滩。过了不到一袋烟工夫,汉根和玉人儿刚捆起两床被子,杜老磨走得快回来得更急。“兄弟,弟妹,大事不好……”杜老磨大口喘着粗气,气如阵阵热风,“我在河边……碰见一拨和尚……一拨尼姑……就把黄狗杂儿的死尸扔下了大河喂老鼋,急忙飞跑回来给弟妹报丧……”“谁死了?”汉根心怦怦乱跳。“和尚、尼姑到河西刘家……念经超度亡灵……”杜老磨喘得张大了嘴,冒着热气像死灰复燃的灶门,“刘老族长……活够阳寿……升了天。“爹!……”玉人儿昏厥,像一团芦花柳絮,被汉根紧抱怀中。七河西刘姓的老族长,不愧是安乐公刘阿斗的嫡直后人,身无一技之长,却吃了一辈子安乐茶饭,吃得脑满肠肥,肚子大得像身怀六甲。他文不能提笔,武不能提刀,首户并非首富。只因他是阿斗嫡直后人中的长门,毫无争议地坐上族长宝座,支配五百亩旱涝保收的祭祖堂香火四,竟能一妻四妾,穿金戴银,食有鱼出有车。越吃越胖,越胖越吃,有车便不想走路,恨不能上茅房都以车代步。三寸膛油包住了心脏,累一点儿动个怒,更痛得心如刀割。刘姓各家,男女老少,都不敢惹他发火,只有女儿玉人儿竟不顾他死活,私奔偷嫁,丢尽了他的脸面。自从卖花老头给他报了信,说是在四王子村亲眼见过玉人儿,刘老族长恼羞成怒,心痛十八回,日夜不得安定,不吃不喝不起炕。他虽然也如乃祖阿斗,是个缺心少肺的夯货,不过他当了多年族长也算见过世面,懂得遇事三思而行,不会脑瓜子一热就冒险。死睡了三天两夜,他想出了借刀杀人之计,忙打发族人到县衙门,状告黄狗杂儿停妻再娶,逼得黄狗杂儿替他寻找女儿,免不了拳脚交加,刀枪相见,不死也伤。同时,他又买嘱那个卖花老头儿,当他的耳目,打听玉人儿落到四王子村谁家院内。今日,吃过晚饭,刘老族长喝下半斤老酒,把一大块肥得流油的酱肘子和两大盘羊肉包子送进肚里,感到胸闷气噎,心一阵比一阵疼痛得难受。坐一会儿,躺一会儿,走一会儿,都不能稍减痛苦。两个儿子吆喝长工套车,想送老爹到燃灯寺找老方丈。刘老族长儿时曾是燃灯寺的记名和尚,结婚跳墙还俗,魂儿仍留寺庙。丢了魂儿可到庙内找回。偏在这个节骨眼上,卖花老头儿满头大汗跑来禀告,说是玉人儿千真万确嫁给了四王子村口外刘家的族长汉根,还生下了一个豹头、虎背、熊腰的大儿子。“下贱!”刘老族长双拳擂打呼吸不畅的胸脯,扯破喉咙叫喊,“乱伦……”两眼翻白,双腿乱蹬,胳膊像晒蔫的丝瓜垂落下来,怒火攻心而死。河西汉姓刘家,以大汉凤子龙孙自居,在他们眼里,河东口外刘家,不过是穿戴衣冠的猢狲。汉姓刘家的男子,娶口外刘家的姑娘,已是有辱先人。汉姓刘家的姑娘,嫁给口外刘家的男儿,那恰如人兽通奸,大逆不道了。刘老族长气死,不但他家炸了窝,整个儿河西汉刘姓家也乱了营。刘老族长的儿女不怕老爹曝尸,却为分割家产大打出手,谁都没想过料理后事。人死三魂出窍,超度亡灵至关重要。儿女不务正业,祭祖堂只得承头发丧。卖花老头儿也就被头一个雇用,到燃灯寺和水月庵请来僧尼两棚经。僧、尼带着响器,分乘两辆马车过河。路上说话草里有人听。扛着黄狗杂儿死尸的杜老磨躲在路边乱草蓬蒿中,等大车过去,匆匆忙忙把黄狗杂儿的死尸扔下大河,掉头就奔汉根家跑。玉人儿从昏迷中醒来,闹着要缝孝袍,撕孝带,绷孝鞋,抱着儿子回娘家哭灵吊孝。“你先行一步打前站。”汉根妇唱夫随,“只要他们肯认我这门亲戚,我也身穿重孝,三步一个响头磕上门去。”“孩子得留下!”杜老磨沉着脸,活像青面兽,“孙尚香过江探母,张飞、赵云不许她抱走幼主爷,弟妹过河哭老爹,我也不许她带走口外刘家长门这个金童。”玉人儿识文断字,念过《列女传》,还知道班昭又叫曹大家,家不念加而念始,也就比孙尚香深明大理。杜老磨的一番话,说得她心服口服,连连点头:“我听老磨大哥的话,留下孩子子保住根,一个人过河看风向。”“弟妹,大哥给你保驾!”杜老磨粗中有细,“汉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