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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5部分

刘绍棠文集-第10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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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尔湖南岸的李陵庙。运河家乡节令,正是初秋时节,此地却已草黄霜白。他不由得想起李陵《答苏武书》:“韦鞲毳幕,以御风雨。膻肉酪浆,以充饥渴。举目言笑,谁与为欢,胡地玄冰,边土惨裂,但闻悲风萧条之声。凉秋九月,塞外草衰。夜不能寐,侧耳远听。胡茄互恸,牧马悲鸣,吟啸成群,边声四起。晨坐听之,不觉泪下……”没见李陵庙,牛蒡原想脚踏这块埋葬曾祖父和后曾祖母的土地时,他会热泪夺眶而出,双膝跪倒叩拜。哪知一见被铁丝网包围的李陵庙,墙坍顶漏,破败低小,竟不如刘家锅伙的土地庙壮观。郭沫若1950年题写的匾额,多年遭到风雨侵蚀,像重病老人脸上又生出大块大块的白癜风。庙门被一座铁香炉堵死。八国联军的老毛子兵,火烧了北京崇文门外蒜市口和尚庙,盗运这座铁香炉回国,不知为何扔在此处。难道是被汉爹胡娘的李氏族人搬抬到李陵庙?那么,当年香火一定十分旺盛。牛蒡在李陵庙外匆匆一瞥,无意趋前细看,便兴尽而返,掉头而去。没有伤感,没有悲忿,也没有惆怅。只是归国返回刘家锅伙,大病一场。病后,他的民俗小说越来越表现出浓烈的汉胡混血文化特色。毛老人家说过,美术音乐,应该洋为中用,古为今用,马配驴下骡子。小说呢?老人家没有说。文人下海,蝇逐鲍肆。牛蒡不敢僵化保守,也到工商局注册。今后他的小说的商标是骡子牌的。1993年9月—12月蝈笼斋

草窝

草窝

金窝银窝不如咱家草窝。

——北运河乡谚

坐在夕阳柴门外,眼睁睁盯着脚下大河的老头子,乳名狗嫌儿,学名儒林,别

名牛蒡,文人里的泥腿子,泥腿子中的文人。河边这个小村,名叫刘家锅伙,是他

的生身之地;背后这座柳篱小院,是他家的老宅。他今年六十有五,看河时的一副

呆相,像七十出头;扒袄脱裤子下河凫水,又像不到五十。半斤老酒下肚,土炕上

躺倒大睡,梦见的不是三岁捉蚂蚱,就是五岁掏鸟蛋。月光下偷瓜,歇晌时摘桃,

下雨天打枣儿,更是保留节目。大半辈子,曾有大出风头的过五关斩六将,更有骄

兵必败的走麦城,却比不得捉蚂蚱、掏鸟蛋、偷瓜、摘桃、打枣儿记忆深刻,值得

怀念,因而一回也不被梦见。

狗嫌儿刚会摇摇摆摆走鸭子步,就不安于室,滚着爬着到门外看大河。眼下狗

嫌儿以牛蒡闻名于世,回乡还是改不了童年老习性,他在河边一坐就是两个钟头。

大河像一面镜子,照见的不是六十五岁的老头子嘴脸,而是六岁半的村童面目。他

小时乡下没有照相馆,也就没能留下一张儿时的照片。然而,大河给他录了音和录

了像,留存着他的儿时百态。

狗嫌儿吃百家奶活了命,荷包的奶水喂大了他。活到眼下六十五岁,成了个运

河滩装不下的名人,一时半会儿还死不了。

夕阳已经西下,河面只剩一片残光。岸边果坐多时的牛蒡,看见大河里有一张

女人的鬼脸,正是毁容的干娘荷包留在他记忆里的面孔。他一阵心酸难忍,淌下的

老泪洒入大河。人老泪多,大河不会干涸。

牛蒡是个男人,但他一辈子想要做到的却是:“我吃的是草,挤出的是奶和血。”

似我非我,非我似我;亦真亦幻,亦幻亦真。真真假假,虚虚实实;不可不信,

也不可全信。令人半信半疑,也就不算满纸荒唐言。

魔幻,传奇的现实,现实的传奇。



牛蒡儿时的大河,河上走船,岸边背纤,船桨在河上划出水路,纤夫在岸边踩

出纤道;水面上没有留下桨痕,纤道上刻下足迹。五月的风,六月的雨,风从河筒

子绕弯吹下来,催动上行的船又阻碍下行的船,吹乱满河的浮萍四下漂散,萍叶点

点恰似过江之鲫。大船上的女人蹲在船尾,弯腰拨开密密层层的萍叶,才能洗菜淘

米。船行靠右边走,上行船的女人洗菜淘米脸朝东,下行船的女人洗菜淘米脸朝西。

男人站在船头撒尿,女人不回头看不见,不算撒野。

打鱼小船像流水落花铺满河面,上行和下行的大船男呼女唤扯帆而来。打鱼小

船又像点水的靖蜒,惊慌后退,闪开水道。

从河这边踮着脚尖远看河那岸,两抱一楼粗的河柳,细得只像一枝迎风摇摆的

三棱草,爬到树上掏鸟蛋的半大小子,小得只像爬在草叶上的蚂蚁。靖蜒过河三点

水,水鸭子过河喘得张大嘴。渡船两岸往返一趟,能做熟一顿贴饼子熬鱼。熬鱼贴

饼子的冷灶新抹花秸泥,灶膛里烧的是晒得七八成干的青柴,白茬青皮的柳木锅盖,

捂锅的是高粱叶子、蒲苇秆子编成的苫帘,有的更因陋就简,只捂几张荷叶,压几

块土坷垃。河水原汁原汤,水里的翠萍绿藻也不剔除,墩了的鱼清香鲜嫩,贴出的

饼子金黄香脆。不但渡船在岸上做饭,长途大船之外的客船、货船和打鱼船,也是

上岸起伙。大河在刘家锅伙内外,三盘六绕九道弯,大小船只三出三进刘家锅伙才

能下行上返。船绕刘家锅伙一圈要一个时辰,三出三进至少半晌,入村之前船上女

子上岸埋锅造饭,出村之后饭菜两熟。吃饱喝足歇个晌,男人浑身充满了力气,又

撑船出发,女人也就随船而行。货船的男人,赤身只挂一条兜裆,打鱼的男人系一

条围腰,客船的船伕才穿一条大裤衩子。头上有的戴斗笠,有的套柳圈儿,有的一

张荷叶顶头上。船家女子也很粗野,生过孩子的媳妇,都光着膀子;两只nǎi子暴露,

公开展览,不怕万人瞩目。刚过门子的媳妇和没出门子的姑娘,胸前挂一条兜肚,

所不同的是未婚的是红布兜肚,绣的是没有开苞的花骨朵儿;已婚的是粉红、豆青、

月白布兜肚,绣的是压颤了枝的大花朵,柳下惠路过也偷看。河上行船,漂泊不定,

积攒几个钱便想买几亩地,岸上安个家。男人走船,女人种地。刘家锅伙的家家户

户,都是水旱两栖人家,所以平日男人少,女人多。

童年旧趣,过眼云烟,牛蒡却历历在目,恍如隔日。他从三岁那年的端午节起,

就有了不可磨灭的记忆力。那一年的那一日,啭儿身上散发出的香蒿和苇叶气味,

便是牛蒡记忆的起点。

端午节前一个多月,牛蒡的娘病故。他爹一年前投奔绿林,一年后死于仇家枪

下。牛蒡的爷爷刘二皇叔,每天抱着他到各家讨奶吃,如同小叫化子。常家女人荷

包有个儿子跟牛蒡同年出生,一场麻疹没出透,毒入五脏六腑夭亡,荷包哭得死去

活来成了半疯,两只nǎi子胀得疼痛难忍。刘二皇叔不失时机把牛蒡送上门去,牛蒡

一见那两只葫芦大奶,欢叫着扑了上去,左吮一口右嘬一口,只想把两只奶头都含

在嘴里。昏沉沉中的荷包胀痛减轻,心情也就愉快了许多,双手把牛蒡紧紧搂在怀

里,又哭又笑道:“儿呀,儿呀!”她只当儿子借身还魂,甘当牛蒡的奶妈。

荷包扣留牛蒡,刘二皇叔正求之不得,情愿每天捕鱼捞虾,给荷包补养身子。

荷包一天到晚忙得脚丫子朝天头顶地,顾不上背着抱着哄孩子,就把牛蒡交给她的

大女儿啭儿代管。啭儿那年九岁,牛蒡咿呀学语,就管啭儿叫姐姐。

五月初五端午节,家家包粽子,人人吃棕子。每人都到河岸上,手举一支高香,

把一只粽子投下河去,舍给河里的溺死鬼。节前三天,刘二皇叔给荷包送来三升黄

米,一瓢大红枣。黄米少红枣多,粽子酽甜好吃。包粽子多用隔年苇叶,陈叶包出

的粽子不如新叶包出来的香,五月的新叶很难得。阳春三月钻苇锥,长到五月不够

二寸宽,没有三寸的苇叶包不住粽子。三寸叶并非没有,只是十分稀少。啭儿整天

哄牛蒡玩,有闲工夫到河边钻苇塘,百里挑一选苇叶。

为了节省衣裳,啭儿从立夏就光着后背,只在胸前挂个红兜肚,红兜肚上扎花

绣朵,给女孩儿添点彩色。啭儿人小手巧,自幼就会打扮,在兜肚的红花绿叶上,

还扎了个黄蝴蝶。她把牛蒡背在后腰,一条不长不短的辫子在牛蒡眼前晃动。辫根

上插着一束香蒿,香蒿那醉人的气味直钻牛蒡的鼻孔,留存在他的鼻孔中几十年如

一日。到河边苇塘,啭儿把牛蒡安放在柳荫下,挖了个沙坑把牛蒡的半身埋进去,

头上的柳圈插满了野花。她进入苇塘选叶子,一顿饭工夫也只挑选了一小把,不够

包十个粽子,白白投河喂鬼,心中咒骂馋鬼吃她的粽子得噎嗝。见花蝴蝶三三两两,

在牛蒡头上飞来转去,牛蒡两只小手前遮后挡,却不能把花蝴蝶赶走,又被逗得扑

哧一笑。

“长大十有八九是个采花贼!”啭儿轻声骂牛蒡道。

她走到牛蒡面前,蝴蝶一轰而散。

本来,啭儿跟她娘合盖一床被子,已经顾头顾不了脚,多了一个牛蒡就更难遮

身蔽体。荷包偏心眼儿,生怕牛蒡挨冻,把牛蒡放在中间,她和女儿一左一右像烙

恰子,夹在中间的牛蒡胸前背后都像炉烤。荷包还怕牛蒡受委屈,自个儿脱光了上

身,搂抱着牛啭睡,又叫啭儿一丝不挂,紧贴牛蒡身上,这就更苦了啭儿,一夜不

知冻醒了几回。前胸热得像三伏,后背冷得像三九。



上叩天,下跪地,中拜父母之外只有给干爹和师父石老磨磕头。说话时,刘二

皇叔已年过半百,父母早已过世,天不塌地不陷,活着的在他眼里只有石老磨,还

不算目中无人。

正月初一拜年,端午节和中秋节请安,拜年行大礼,请安只打个千,刘二皇叔

都亲临石老磨膝下,礼数不亏。不过,这两年却都携带着他的孙子叫狗嫌儿,一是

为了叫狗嫌儿知情识礼,二也是为了显摆自己已见隔辈人的福气。

从刘家锅伙动身,走六里路过一道小河,就到了四王子村东口。一路上,狗嫌

儿蹦蹦跳跳,走走停停,跑在爷爷前头带路,像一条撒欢儿的小狗。眼看快到四王

子村,眼看村东上的老杜梨树,爷爷喝住狗嫌儿,说:“给你干奶奶烧香上供。”

狗嫌儿远瞧近看,东张西望,身子拧了三个圈儿,影儿也不见,骨碌着眼珠儿

问道:“干奶奶住在哪儿?”

“就站在你的面前!”

狗嫌儿站住脚,抬头仰面朝天,只见面前的老杜梨树伸出的四枝八叉,像千手

观音抬起胳臂,托住了一大块青天。

“这棵大树,就是我爹的干娘?”狗嫌儿虽然双膝跪倒,仍然半信半疑。

“正是。”刘二皇叔板着面孔,“草民太子,认大树当娘,门当户对。”

“我爹没人缘儿!”狗嫌撇着嘴,“活人都不肯收他当干儿子。”

“不是没人要他,是我怕你爹连累别人。”刘二皇叔摩挲着狗嫌儿的光葫芦头,

“爷爷是水命,你爹是火命,父子命相相克。要想化凶为吉,你爹就得木命的干娘

火烧木,我怎能损阴丧德坑害人家,就叫他拜了这棵大树。”

“大树不怕剋吗?”

“雷殛过一回,劈斩了两条技子烧焦了一片叶子,几场大雨又枝繁叶茂了。”

“那么,老杜梨树是我的干奶奶?”

“丁点儿不错。”

“老杜梨树是我干奶奶,也就是您的干媳妇儿,对不对?”

“胡说!叩头。”

爷爷令下如山,狗嫌儿不敢怠慢,在老杜梨树下摆放了香烛纸马、干鲜果品和

一杯酒几斤枣叶儿茶的井水,然后倒头便拜,三跪九叩。一招一式,有板有眼,酷

似野台子戏里与小旦拜花堂的小生。

叩拜之后,狗嫌儿站起身,绕着老杜梨树转了一圈,把漂着几片枣叶儿茶的井

水洒在老杜梨树下。一边洒一边说:“干奶奶,我爹死得早,孙子替我爹给您尽孝

了。”站在一旁的刘二皇叔,见孙子如此通情达理,忍不住眼眶里噙泪花。

刘二皇叔弯腰给孙子排了掸膝头的沙土,牵着他的小手走进四王子村口。

进入村口的车道两旁,站立柴门外的男女老少,一见刘二皇叔进村,这个叫叔,

那个叫伯,还有的叫爷爷。年长辈大的老头、老太太都管刘二皇叔叫王子。

“侄儿不敢当,不敢当。”刘二皇叔诚惶诚恐,向四面八方连连拱手。

在刘家锅伙,全村上下大小都叫爷爷二皇叔,怎么一到四王子村,二皇叔矮下

一辈儿,改叫王子?狗嫌儿心中感到奇怪。

还没等狗嫌儿想出个二五一十,三三见九,眼前一道沙丘拦路。沙丘上有一座

村庙,像戴在四王子村头的一顶斗笠。村庙一大二小,正中是正殿,两旁是配殿,

半砖半瓦,一点也不壮观。

狗嫌儿紧跟爷爷身后,爬上沙丘半腰,才看见村庙之外还有两间泥棚茅屋。

“干爹,干爹!”爷爷忽然变得像个孩子,外出多日回了家。

“是金童呀!”两间泥棚茅舍开了门,一团浓烟中走出一个高、宽、方。厚的

大骨架老人。

老人刚剃的头,刚刮的脸,只是满面的皱纹恰似老树皮,两腮的胡髭活像刺猬

爬上了脸。一双牛眼,两道扫帚眉,塌鼻梁翻鼻孔,灶门大口。

狗嫌儿心中窃笑。他知道了爷爷小名叫金童儿,忍不住偷看爷爷一眼。爷爷不

但一点不恼,反而满脸堆笑,下跪叫道:“干爹!”

谁知,石老磨并不领受,怒声喝道:“滚起来!你没拜过祖宗先拜我,折我的

寿呀!”

爷爷慌忙爬起,说:“狗嫌儿,你替爷爷给太爷爷磕头。”

狗嫌儿刚要跪倒,石老磨抢上一步,把狗嫌儿抱在怀里,刺猬胡子亲着狗嫌儿

小脸,说:“狗嫌儿更得尊卑长幼,不能乱了尺寸。眼里没有先人,天理不容。”

“老祖宗在哪儿?”狗嫌儿躲闪着石老磨的胡髭。

石老磨一指正殿,刚要说话,刘二皇叔却急着插嘴,说:“东殿供奉的是老祖

宗大汉昭烈帝玄德公,西殿供奉的是四王子刘谌老太爷。”

“金童儿,你还是眼中没有瘀氏(胭脂)祖奶奶。”石老磨阴沉着脸,怒形于

色却又无可奈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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