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绍棠文集-第19部分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蒲柳春慌了手脚,说:“我才疏学浅,担当不起。”
“有我做你的后盾,你不必怯阵。”郁寒窗面带微笑,给他壮胆,“你只管照
着桑先生的葫芦画瓢。遇到难题,我不会袖手旁观。”
“我也不会隔岸观火!”桑榆向他挤了挤眼睛,语意双关。
这一桌酒席,为桑榆壮行,也为蒲柳春鼓气,尽欢而散。桑榆喝得酩酊大醉、
蒲柳春下楼叫来一辆人力车,护送他回万宅去。
“柳春,你安顿桑先生休息以后,到舍下来一趟。”郁寒窗叮咛道:“你很多
日子不登门,秋二姑和郁琴都很挂念你。”
蒲柳春为人很知自重,他在潞河中学旁听文科课程,又在图书馆看管报刊阅览
室,一天忙到晚。星期日休假,又自愿分担桑榆的校对工作,也怕打扰郁家的清静,
所以已经有些日子没有登门看望秋二姑,跟郁琴也难得见上一面。
美国教会开办的潞河中学,原名协和学院,是一所大学,分文、理、农、医四
科。二十年代,与北京的汇文大学和燕京女子学院合并,便是后来闻名全国的燕京
大学。协和学院的通州旧址,改办潞河中学,却又与一般中学不同,高中仍然分科。
学生毕业之后,投考大学,专业课早有基础,升学率很高;不上大学,也算学得一
技之长,能有一碗饭吃。郁琴念的是医科,在潞河医院上课,也在潞河医院的平民
诊室服务。潞河医院跟潞河中学同属一个董事会,座落在护城河南岸的绿树浓荫中。
护城河北岸,城墙根下,有一大片丛林荒丘,遍地是燕窝鹊巢似的寒窑小屋,
居住着车夫、小贩、苦力、乞丐以及临时搁浅的流民。在这座贫民窟的蓬蒿深处,
一间低矮阴暗,四壁生满绿苔的土窑里,最近住上一个给潞河中学住宿生缝洗衣裳
的单身女人。
这个女人三十一二岁,名叫榴花姐,怀着六七个月的身孕。她那深沉明亮的黑
眼睛,迸放着火辣辣的目光;笑吟吟的两片嘴唇,很会说故事,打比方,有心的人
都会从这些故事和比方里,悟出发人深省的道理。贫民窟的女人们,都亲近她。敬
重她,围着她团团转。
榴花姐在潞河医院平民诊室挂了号,郁琴正学助产课,便常常到她的土窑去。
“榴花姐,你没有丈夫吗?”
郁琴见她的生活十分寒苦,非常心疼她。同时,也怀疑她是一个被污辱,被损
害,最后又被男人遗弃的女子,这在下层社会,是常遇到的。
“你这位女学士,可真是个外行!”榴花姐咯咯笑个不住声,“我没有丈夫,
肚子里的孩子从哪儿来?”
郁琴羞红了脸儿,可是又追问道:“那他为什么不来看你呢?”
“他走南闯北,万山千水也惦念着我。”烟花姐的眼神充满柔情,沉浸在甜密
的悠思中。
郁琴不断地给她买一点补品,她都送给了左邻右舍的孕妇,自己却舍不得吃。
今天,郁琴背靠护城河畔的一棵大树,坐在树下静静地看书,看得入了神,竟
没有发觉一条长长的绳索悄悄从树上垂落下来。等她惊叫一声,绳索已经套在了她
的腰上,她慌忙抓牢绳索,飘飘然冉冉上升了。
“哈哈哈!”树上,榴花姐大笑。
“吓死我了,你的力气真大!”郁琴被提上高入云天的树顶,心怦怦狂跳,
“榴花姐,你拖着个重身子,怎么敢爬上树来淘气?”
“砍柴。”榴花姐手拿一把斧头,满不在乎地骑在树权上,“愁吃又愁烧,穷
人还顾得上什么身子轻重?”
郁琴心里一酸,忙说:“你的产期快到了,搬到我家去住吧!月子里我的秋娘
会照应你。”
正在这时,忽见胳臂挎着竹篮的秋二姑,一边向大树下跑来,一边急赤白脸喊
道:“郁琴,快……快……下树……下树!”
“这就是我的秋娘。”郁琴在榴花姐的耳边嘁喳,“你管她叫秋二站,她就疼
你像亲侄女儿。”
“秋二姑……”榴花姐喜出望外地睁大了黑眼睛。
郁琴并没有留心她的目光,手抓着绳索坠下树来,不等秋二姑开口数落她,她
抢先问道:“您挎着竹篮到哪儿去?”
“你爸爸打发我上街买几样风味小吃。”秋二姑喜兴兴地说,“蒲柳春接替响
马,主编文革斋书铺的杂志。你爸爸请他来,咱们全家给他贺喜。”
“我亲手给他做两个菜!”郁琴欢跳起来。
“蒲柳春这个孩子的人品文才,就像当年邓荇渚的仿影儿!”秋二姑赞不绝口,
一也不知他爹蒲天明是不是还活在人世,要是知道儿子成了龙,也该回家了。”
“看,他来啦!”郁琴雀跃着,指点城门外护城河上的石桥,蒲柳春正急急匆
匆而来。
榴花姐在树权上站直身子,手搭凉棚张望,她的目光,更充满喜悦。
九
桑榆从春月酒楼口到万宅,倒头便睡;一觉醒来,天已大黑。他也不想吃饭,
便踱出万宅门口,到西海子公园去找蒲柳春,月下散步,谈天说地。
水边窝棚里,并没有蒲柳春的影子,想必是逗留在复兴庄郁寒窗家中。于是,
他又安步当车,到复兴庄去,也许半路上巧遇蒲柳春从郁家归来,那就重返西海子
公园。
路过春月酒楼,只见西风带着七分醉意,剔着牙,打着饱嗝儿,向门外的四轮
高篷马车嘻笑道:“庆仕兄,挑帘红是可爱的,蹦蹦戏是刺耳的,还是你一人独享
吧!”桑榆头脑“嗡”地一声,只见马车向天乐茶园疾驰而去。
万寿宫大街东口,穿城而过的通惠河畔,天乐茶园是一座直筒子的高栅大屋,
摆放着一百张八仙桌子。每张桌子四条长凳,一条长凳上坐两位看客,这是散座。
前排另有一溜桌子,挂着红布桌问,四面四把座椅,便是雅座。想在雅座听戏的人,
就得包个整桌,不卖散票。看客可以要一壶茶,什锦糕点,也可以叫一壶酒,几样
小菜,一边吃喝,一边听戏。卖吃食的小贩,叫卖着穿梭;洒香水的热毛巾把儿,
四面八方飞来飞去。戏园子里烟雾弥漫,乱乱哄哄。
桑榆来到天乐茶园,一百张八仙桌子已经客满,帽儿戏也已经收场,压轴子的
正戏开锣了。
“加个雅座!”桑榆大模大样,架子十足,抛给看门找座的茶房一张钞票。
茶房乖乖地答应一声,请桑榆稍候,他一溜小跑进园子安排座位。
头排正中两张雅座,一张桌子坐的是王庆仕和他的两个跟班。
王庆仕西装革履,洋场恶少的打扮;满脸横向,戴一副墨镜,鼻尖下留一抹仁
丹小胡子,口衔一支象牙烟嘴儿,抽的是海盗牌香烟。他的面前,摆放着满桌的银
元、汽水、瓜果。戴满了金戒指的双手,有板有眼地拍击桌面。两个跟班,都是凶
眉恶眼,剃着青皮光头;敞开双排密扣的拷纱小褂儿,露出一支手枪和两把匕首,
下身穿黑绸灯笼裤和抓地虎快鞋,一只脚蹬在座椅上看戏。
另一张桌子,只有单身一人。此人也戴一副墨镜,半掩住真面目;虎背熊腰,
穿一身仿绸裤褂儿,看不出哪一行发财。他的面前,摆放着满桌煎、炒、烹、炸、
荤、素、冷、热的佳肴,正啃着鸡腿,大碗喝酒。
“爷台,有一位看官晚到了一步,想借您一块宝地……”茶房满脸谄笑,向此
人点头哈腰,又压低声音,“他正是您向我打听的桑先生。”
此人点了一下头,又递了个眼色。
于是,茶房把桑榆引进戏园子,坐在此人一侧。此人只是埋头大吃大嚼,并没
有抬一抬眼皮。
台口,鬼推磨把场。他身穿油渍渍的长袍马褂,戴一顶红珠子帽盔儿,活像马
戏班里爬竿的猴子。趁锣鼓声低慢下来,他站起身,抡圆了作个罗圈大拇,当胸抱
拳站定。
“各位看官,这出戏演到此处,马寡妇就要闺房思春了!”他摇头晃脑,油腔
滑调,“灯盏要亮得添油,坤角儿上劲靠捧场。我替挑帘红向各位看官讨个彩,给
这出戏锦上添花。”
王庆佳捏起两块银元,当啷扔在舞台上。
“雅座正中一桌王科长,赏大洋二元!”鬼推磨向出将入相的上场门喊道。
“慢!”大吃大嚼的这位看官,满手油污从衣兜里抓出一把银元,天女散花洒
向舞台。
“雅坐正中二桌……”鬼推磨长揖到地,“爷台,小人该如何称呼您老人家?”
“桑大老爷赏大洋五元!”这位看官高声喊叫。
桑榆大吃一惊,忙拦道:“朋友,你我萍水相逢,素昧平生,很不敢当。”
这位看客嗬嗬憨笑,低低地说:“桑先生的大名,谁人不知,哪个不晓?今晚
上小子得见桑先生,算得上三生有幸。”
“朋友,你贵姓高名?”桑榆问道。”
此人却又避而不答。
一阵紧锣密鼓,挑帘红扮演的马寡妇出场。这是一出从乡下野台子唱到城市戏
园子的粉戏。梆子、二簧、蹦蹦跳儿。莲花落,各有路数,剧情大同小异。如花似
玉的马寡妇,三岔路口开一座鸡毛小店。时值大比之年,进京赶考的白面书生狄仁
杰,看日落黄昏,人困马乏,便到马寡妇的小店投宿。马寡妇一见倾心,忍不住眉
来眼去,百般挑逗。月黑三更天,马寡妇在孤灯冷雨中独守红帏,不禁春情似水,
欲火如焚,想敲开狄仁杰的房门,同床共枕,春风一度。狄仁杰隔门良言相劝,马
寡妇门外淫词浪语。狄仁杰不敢败坏德行,跳出后窗,骑马连夜逃走,马寡妇水中
捞月一场空,大失所望,迤逦歪斜回房去。……挑红帘的扮相儿,是散乱着半缕青
丝,上身的水红小袄儿散开了脖扣儿,下身的葱心绿的裤子上,一条松花黄的汗巾
松松垮垮垂落下来;乜斜着眼睛上台,左顾右盼,先向雅座一桌的王庆仕丢个媚眼
儿,又向雅座二桌飞眼吊膀子,正跟桑榆的金刚怒目相遇。挑帘红一阵惊慌失色,
两腿一软,眼前一黑,荒腔走板乱了台步。
“好——!”
“好——呵!”
台下哄动了怪声怪调的喝倒彩声,天乐茶园一团混乱,就像马蜂炸了窝。
桑榆愤怒地一拍桌子,起身离去。
那位看客将半碗酒一饮而尽,又将摆满杯、盘、碗、盏的桌子掀翻在地,横冲
直撞,追赶桑榆。
桑榆走出天乐茶园,走下通惠河岸,心情沉重地站立水边。河上,星光月影,
两三只挂着风雨桅灯的小划子,兜来转去。
“桑先生!”一只大手,拍在他的肩上。
桑榆回头一看,是那位同桌的看客,摘下了半遮面的墨镜,露出了一张孩子气
的娃娃脸。
“你是什么人?”桑榆转身子问道。
“行不更名,坐不改姓,阮十三。”
“可是七十二连营二当家的阮十三?”
“正是小子。”
“找我何事?”
“把你绑走。”
桑榆曾是绿林中人,并不惊慌,只是苦笑一下,说:“你真是有眼无珠!绑我
这个穷书生的票,只给你们的肉票房子添一张嘴吃饭,榨不出分文油水。”
阮十三双膝跪倒,叩了个头,说:“小子奉我家哥哥阮十二的军令,接桑先生
的大驾,到七十二连营掌盘子。”
桑榆连忙将他搀扶起来,迷惑地问道:“令兄何以如此看得起我桑某人?”
“桑先生贵人多忘事。”阮十三笑嘻嘻一副憨态,“当年桑先生从你岳父的枪
口下逃生,投奔义勇军,是我和十二哥在路上遇见你,把你护送到营地。”
“好兄弟!”桑榆激动得拥抱阮十三,“你们怎么流落到这一方?”
阮十三叹了口气,咬着牙骂道:“我们进关之后,打短工,卖苦力。可恨本地
的赃官恶霸,骑在难民脖子上拉屎,逼得我们只有落草为寇。”
“你家令兄,从哪里知道我在通州?”
“通州城里,有我们的眼线。”
桑榆沉思半响,说:“挑帘红也是我的患难之交,我要把她带走,你得助我一
臂之力。”
“得令!”阮十三向在河上兜来转去的小划子,吹了个口哨,又招了招手。
小划子拢到岸边来,跳下几条好汉,桑榆和阮十三带领他们埋伏在天乐茶园四
外。
十
天乐茶园散场,挑帘红走出戏园子后门,站在台阶上,等候跟戏园子老板算账
的鬼推磨走出来,一同回家。突然,从墙角阴影中,阮十三一跃而出,抖开脱下的
纺绸褂子,蒙住了挑帘红的头,老鹰抓兔,挟起就走,神不知鬼不觉地绑架到小划
子上。
桑榆也上了船。
鬼头蛤蟆眼的阮十三,是个高明的船夫。小划子走得又稳又快,像镜面上掠过
一片光影,驶出通惠河头,进入北运河口。
小船划向一片水柳蒲草丛生的浅滩。浅滩上有个人影哑声问道:“二当家的,
客人接来了吗?”
“一对鸳鸯,双喜临门!”阮十三嘻笑道。
小划子停在浅滩上,桑榆先下了船,阮十三又把挑帘红挟上岸。
揭下蒙头的纺绸褂子,挑帘红四下张望,昏天黑地中不知东南西北,打着哆嗦
问道:“你们……把我带到哪儿去?”
“带你到一块干干净净的天地!”桑榆一指前方,“从今以后,清清白白做人。”
他们走出几十步远,忽然从柳棵子地里站起几个人,手中长矛大刀,一字排开。
“这是些什么人?”挑帘红又恐惧地吊在了桑榆的胳臂上。
“这是前来保驾的弟兄们。”阮十三向那几个人高声下令:“你们四个人带路,
四个人断后!”
浮云掩月,夜色朦胧,这一行人不走大路,抄近从沙同上走,白沙陷脚,走来
非常费力。挑帘红皮鞋里灌满了沙子,脚步沉重,踉踉跄跄,气喘嘘嘘,心中暗暗
叫苦。
“叭!”一声清脆的枪响,黑夜中令人毛骨辣然,头皮发乍。挑帘红尖叫一声,
跌坐在沙同上,又一头钻进柳棵子。
“这是哪儿打枪?”桑榆问阮十三道。
“财主家的民团,一到黑夜就打枪壮胆子。”阮十三笑道,“挑帘红大姐,你
的两腿骨酥肉麻,我背着你走吧!”
桑榆又从柳棵子里把挑帘红扯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