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绍棠文集-第4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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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说,“还存心不良,想骗我把陪嫁捐献出来……”“你这个养汉精,就乖乖地倒贴给了他?”二皇娘心疼得要昏死过去。凤钗忙从汗巾上解下一个小小的锦囊,在二皇娘眼前晃了晃,说:“您看,贵重东西我都带回来了。”“娘的儿!”二皇娘又死而复生了。凤钗问道:“我爹走不走?”“宋哲元都扔下北平跑了,他又何苦在萍水这棵树上吊死。”“爹在哪儿?”“他在巡视四城,临走使个稳军计。”凤钗吃地一笑,忽然又一阵悲戚袭上心头,说:“我总得跟那个冤家说一声,到底还是做了几日夫妻,不能不明不白地问了他。”“什么夫妻!”二皇娘恶狠狠地哼道,“又没有办喜事,宴宾朋,野合私奔一般过了门,有谁为证?到了天津租界,我跟你爹再给你找一个富贵儿郎,俊品人物,还把你当做红籽红瓤儿的黄花闺女嫁出去。”凤钗哀怨地一声长叹,说了句:“嫁不嫁的,再说吧!”便垂下头,眼泪像房檐雨水似地淌下来。就在这天的月黑夜,殷崇桂带着二皇娘和凤钗,二十几名警察和一个保安队护驾,神不知鬼不觉地逃跑了。黎明,在日知中学校外的旷野上,菖蒲骑着柳黄鹂儿的枣骝驹,柳黄鹂儿骑着柳长春的雪白马,柳长春骑着柳摇金的灰兔儿马,正在彩霞中驰骋飞奔,忽见老仆人门古气喘嘘嘘跑来:“菖蒲,老先生请你赶快回去!”菖蒲在马上高声问道:“有什么事儿?”“殷崇桂带……带着全家跑了。”“这个狗官!”菖蒲咬牙切齿地说,“凤钗呢?”“也……也……也走了。”一这个……可憎的女人!”菖蒲气得脸白如纸。“咱们把少奶奶追回来!”柳黄鹂儿一扯缰绳,雪白马一声长嘶。菖蒲摆了摆手,说:“落花流水,随她去吧!”门吉走到马前,说:“老先生一听殷崇桂跑了,马上写了几张安民告示贴出去;早饭也没吃,就到县衙门召集各界有头有脸儿的人,会商守城大事。”“长春,你立即回校吹紧急集合号,全体学生武装进城!”菖蒲下令。“是!”柳长春打马而去。但是,菖蒲仍然一动不动地坐在马上,目光沉暗,心情优郁。“俞公子,你别难过吧!”柳黄鹂儿呜咽着说,“萍水县的黎民百姓没人管了,就靠你跟老举人了。”“我跟舅舅都担当不起如此重任。”菖蒲的眼睛放出光明,他在凝望着呈现在东山峰峦之间的一抹红光,“救国于危亡,拯民于水火,只有靠中国共产党!”古庙里,响起嘹亮的军号声。十一萍水县的国民党军仓皇败退,有个机枪连连副叫郑三发,伙同他的盟弟、骑兵连二排长阎铁山,挟枪携款,骑马开了小差。两个家伙逃到萍水湖畔,筋疲力竭,人困马乏,就躲进一块黑松林坟圈子里,放马吃草,他们仰躺在石供桌上,大吃烧鸡。坟圈子里,黝黑黝黑,松风阵阵,阴阴森森。突然,从一片野蒿丛里,有人伸着懒腰,打着哈欠,吸溜鼻子,吧卿着嘴,喃喃地说:“好香!”郑三发吓得从石供桌上滚下了地,骨碌爬起,尖叫道:“什么人?”野蒿丛里蟋蟋卒卒。爬出一个花白胡须、灰头扯脸的老道,摇头摆脑地说:“贫道万年知,云游天下,寻觅真主。昨夜仰观天象,得知青龙、黑虎两座星宿,今日下降此地黑松林中,是以早日前来恭候。”郑三发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吁出了一口凉气,笑骂道:“原来是个走江湖的杂毛老道!你既然自称万年知,想必一定会相面算卦啦?”万年知哈哈一笑,回答道;“贫道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相面算卦何足挂齿。”郑三发撕下一条鸡大腿,扬手扔了过去,说:‘哪你就给咱家算个卦,少不了你的卦礼。”万年知虽已年过花甲,手脚却十分利落,一个饿狗扑食,把鸡腿接在手里,狠狠啃了一口,便盘膝大坐在松树下,问道:“主公,您是垂询吉凶祸福,还是想问功业前程?”这一声主公,叫得郑三发骨酥肉麻,羞羞答答地说:“道爷,我想问功业前程。”万年知把鸡腿连骨头也吞下肚去,伸了伸脖子,说:“主公请上坐,且听贫道‘林中对’。”“道爷,什么叫‘林中对’呢?”郑三发一窍不通。万年知用长长的黑指甲剔着牙齿,然后响脆地咳嗽一声,吐出一口粘痰,装腔作势地说:“想当年刘皇叔三顾茅庐,诸葛武侯纵论天下大事,名曰‘隆中对’;贫道乃当世之孔明,在此黑松林内,与主公畅谈当今天下大事,故名‘林中对’。”“道爷高才!”郑三发双挑大拇指,“请道爷详细批讲,我郑某人支棱着耳朵恭听。”万年知眯起眼睛,捻着乱如蓬麻的胡须,咬文嚼字说起来:“主公,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员,辰宿列张;这人主之份,自有天数。前朝旧代不必讲,只论当今胜败兴亡事,民国以来,四方割据,干戈不已,国无定主;那蒋介石也不过草头蛇混充真龙天子,命小福薄,并非九五之尊,所以一统天下不几年,东洋鬼子兴兵进犯,就丢了东四省。方今天下,正是风云万变,江山易主之际,主公命贵青龙之相,顺天应时,乘机起兵,必能成就大业。”郑三发听得手脚飘飘然,抓耳挠腮,嘿嘿笑道:“道爷,我有这么大的造化吗?”“主公不可妄自菲薄片万年知连忙给他打气。“明太祖朱元璋,原不过是个捅牛屁股的小牧童,到头来还不是削平群雄,独得天下,金銮宝殿上一坐,称孤道寡。”郑三发乐得印堂发亮,急煎煎地说:“道爷,干脆你就给我当军师吧!”“嘻!”万年知端起架子,两眼望天。“周文王渭水访贤,刘皇叔三请诸葛,可不是这么一条鸡腿就能雇来的。”那个麻脸暴眼的阎铁山,是个野驴脾性,扑了过来,叉开五指,揪住万年知的胡须茎子,吼叫道:“老条毛!坐轿子嚎丧,不识抬举,我把你扔下湖里喂老富!”“混蛋,撒手!”郑三发慌忙撕扯阎铁山。“道爷,别跟这畜牲一般见识,我郑三发要学那周文王、刘皇叔。”万年知揉着血糊糊的胡子,呻吟道:“贫道愿效驾钝之劳,辅佐主公定国安邦。”郑三发毕恭毕敬地问道:“军师,寡人该从哪一方起兵呢?”万年知手指萍水湖,说:“此湖潜伏龙脉,最有风水,正是起兵吉地。不过,闯大业,成大事,必须立旗号,招兵马,设官爵,定尊卑,才显得奉天承运。”郑三发鸡啄米似地点头,问道:“军师,立什么旗号,设什么官爵呢?”万年知早已胸有成竹,答道:“吴佩孚号称直军,张作霖号称奉军,孙传芳、张宗昌号称什么三省五省联军,一个个却都好景不长,兵败山倒,可见旗号不祥。依贫道之见,主公起兵,号称四面八方得胜军,最为吉利。主公暂且屈称司令,下设旅、团、营、连、排、班长,论功封官赐爵。”郑三发高兴得好似爬杆的猴子,手舞足蹈地叫道:“着,着,着!军师,事不宜迟,兵贵神速,赶快抢占萍水湖!”说罢,抱起万年知,扔在他的马背上,率领阎铁山劫了一只渔船,进入萍水湖的芦苇深处。半月时光,郑三发凭仗一挺机关枪,霸占了萍水胡,散兵、游勇、逃犯、亡命徒,以及走投无路的东北难民,纷纷人伙,竟然拉起了二三百人马,一百多条枪支,他们的眼线一直放到通州,不但月黑风高打家劫舍,而且光天白日抢掠行人。十二中午,俞菖蒲在熊大力和柳长春左右保驾下,进入萍水胡西岸的青纱帐中。青纱帐里像蒸笼似的闷热,菖蒲渴得喉咙冒烟,忽听前面不远处,传来母鸡下蛋的咯嗒咯嗒声,想必是有庄户人家,便寻声而去。果然,一块牛腿高粱地里,有两间窝棚小屋,房山荫凉里坐着个面容憔悴的中年女人,正在喂一窝卿卿啾啾的小鸡。菖蒲下马,满脸带笑地说:“大嫂,讨口水喝。”那位大嫂吃了一惊,愣愣怔怔地盯了菖蒲半晌,忽然慌慌乱乱地站起身,走进屋去,眶嘟关上了门,小鸡也吓得吱吱喳喳地乱钻。屋里一阵叮叮咣咣的响动,菖蒲从门框的裂隙里看见,那大嫂拿起一口菜刀,闪到门后。菖蒲不便逗留,又骑上马去,面朝门里,平和地说:“大嫂,不要怕。我是城里齐柏年老举人的外甥俞菖蒲,前来萍水湖,联合得胜军,共同抗日,惊扰你了,对不起!”他正要拨转马头,屋门吱扭一声响,那大嫂端着满满一大葫芦瓢凉水追出来。菖蒲又要下马,那大嫂却把水瓢高高托过头顶。“刚才慢待了!”那大嫂羞愧地低下眼睛。“谢谢,大嫂!”菖蒲胸膛里一阵激动,在马上深施一礼,俯下身去,咕咚咚一口气喝下半瓢。剩下的半瓢水,熊大力和柳长春分着喝了。他们连连道谢,告别大嫂,沿着青纱帐蜿蜒小路,继续向前走去。菖蒲知道,踏上得胜军的地面,内行的要报路,可免冷枪暗箭。半瓢凉水下肚,菖蒲浑身清爽,喉咙凉润,呼吸着田野上散发的醉人芳香,他兴致勃勃地说:“大力,长春,咱们唱个歌。”于是,他们放声高唱起来: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人们,把我们的血肉,筑成我们新的长城,中华民族到了最危险的时候!……高粱叶子唰啦啦山响,十几个强汉跳了出来,黑洞洞枪口封住他们的前后左右,齐声断喝:“不许动!”菖蒲端坐在胭脂红的枣骝驹上,笑道:“弟兄们,辛苦了!我是城里齐柏年老举人的全权代表,前来会晤贵军郑司令,有劳回禀一声。”“贵姓高名?”一个干核桃脑瓜儿的小头目问道。“在下俞菖蒲。”俞菖蒲彬彬有礼地答道,“请问当家的,你的官称大号?”“四面八方得胜军一旅一团一营营长贾三招儿!”贾三招儿挑起大拇指,点着鼻子尖,摇晃着干核桃脑瓜儿。“幸会,幸会。”“交出枪来!”贾三招儿陡地脸色一变,失声刺耳。菖蒲抖了抖身上的杭纺长衫,说:“手无寸铁。”“我要搜!”“请”贾三招儿打了个手势,几个强汉扑上前来,将菖蒲、熊大力和柳长春上上下下搜查一遍,齐声报告说:“身上没有凶器。”“屈尊了!”贾三招儿抱了抱拳。“一连继续巡哨,二连原地埋伏,三连随我护送。”菖蒲、熊大力和柳长春被蒙上眼睛,一个强汉牵马,一个强汉持枪跟在马后。拐弯抹角兜圈子,走了七八里,菖蒲一路上只听见水声喧哗,小鸟啼唱,昏天黑地,辨不出方向。忽然,他们被喝令站住,贾三招儿跑向湖边的一个渡口。湖边一片白沙滩上,柳棵于中掩映着一座酒馆和赌场,肉香扑鼻,酒气薰天,豁拳行令,吵蛤蟆坑。这座酒馆和赌场的后门外,一溜木桩,拴着几支小船。贾三招儿冲院里喊叫一声:“尤副官,我给司令送一网鱼,使条船。”土墙里,露出个兔子脸,探了探头儿,嘻笑道:“贾营长,得了赏钱,快来坐庄!”一缩脖子不见了。贾三招儿将菖蒲等人赶上船去,三匹马拴在船后凫水,橹声咿哑,划进苇塘。高高的芦苇丛中,砍成一道道七纵八横的窄巷,只能容下一只船穿来钻去。郑三发的司令部在湖中央的石瓮村,村庄内外坑道交错,土堡林立,遍布老虎眼枣树。船靠码头,岸上一座鹿砦寨门,迎面是鬼气森森的三太子庙,庙门口,左右两只石龟,竖立着两根响着青铜串铃的旗杆,飘舞着两面犬牙杏黄旗,一面上绣着四面八方得胜军,一面上只有个斗大的郑字。一个麻脸凶汉,面皮好似雨打沙滩,鼓凸着一双暴眼,脚蹬到石龟背上,手叉着腰,满脸杀气。“报告间旅长!”贾三招儿跳下船,哈着虾米腰,一溜碎步跑上前去,“我打了一网鱼,请您过过目。”“押过来!”阎铁山吼了一声。菖蒲被摘下黑布眼罩,只见阎铁山那一双暴眼,放射凶光,正恶狠狠地死盯着自己。“你是阎铁山旅长吧?”菖蒲面无惧色,镇定地微笑着,“我奉齐柏年老举人的派遣,前来萍水湖,商讨联合抗日、守土安民大计,请间旅长引我面见郑司令。”“你是什么人?”阎铁山傲慢地从鼻孔里问道。“齐老举人的外甥俞菖蒲。”“干什么的?”“刚从北京大学毕业,现在协助我舅父开展抗日救国活动。”“原来是个喝墨汁的书生哥儿!”阎铁山充满敌意地嘲笑道:“你开口抗日,闭口救国,会打枪吗?”“会一点。“哪儿学的?”“学校。”“跟师娘学的还是跟师妹学的?”贾三招儿和那几个强汉,掩着嘴吃吃发笑。“我受过军训!”菖蒲忍住怒气,但是提高了声音。“会骑马吗?”阎铁山恶声恶气地问下去。“会一点。“哪儿学的?”“萍水县城里。”“跟谁学的?”“马戏班的一位女骑手。”“是被窝里学会的吧?”阎铁山色情地挤了挤眼,一副下流丑恶态。贾三招儿和那几个强汉哈哈狂笑起来。“阎旅长,请你放尊重一点儿!”菖蒲红涨了脸。柳长春却咽不下这口肮脏气,怒叫道:“不许你污辱我姐姐!”就要扑上去跟阎铁山交手。菖蒲忙拦住他,说:“长春,不可鲁莽。”阎铁山的两只暴眼凸了出来,骂道:“小狗日的!你姐姐跟这位大学士睡觉,算是给你家光宗耀祖啦!”菖蒲不愿跟这个混帐东西再多费话,催道:“阎旅长,我已经说明了身份,讲明了来意,请带我去见郑司令。阎铁山那丑恶的目光,投向上岸来的三匹马,问道:“哪一匹是你的?”菖蒲不得不一指胭脂红枣骝驹,说:‘哪一匹。””“好一匹俊俏的马儿!”阎铁山乜斜着眼儿,“那小娘儿们必定花容月貌,我也骑一骑。菖蒲连忙劝阻,说:“这匹马貌似娇弱,性子却很暴烈,生人难以接近。”“我就不信!”阎铁山暴跳嘶叫,“阎某人见过烈马无其数,降伏这匹娘儿们胯下的马思子,不费吹灰之力。”菖蒲看透这个家伙野蛮而又愚蠢,不给他个钉子碰,不会放乖一点,便说:“那就请阎旅长试一试看。”阎铁山气冲冲走上前去,扯住胭脂红枣骝驹的缰绳,狂暴地吆喝一声:“走!”胭脂红枣骝驹高昂着头,正眼也不觑他,傲岸地挺立在地面上,纹丝不动。阎铁山恼羞成怒,把缰绳挽得死紧,拼命揪扯马勒口,大骂道:“走,走,走!不走我就拆了你,卸了你,宰了你,碎了你!”胭脂红枣骝驹一声呼啸,嘶鸣高昂激烈,令人不寒而栗,唿地一阵旋风,腾空而起。阎铁山鬼叫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