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绍棠文集-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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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啊!”富贵老头那苍老的声音。
“景桂问您好!”春枝亲切地喊。
“谢谢!”富贵老头很受感动地说。
“银杏告诉您了吧?社里让您留下参加农场座谈会。”
“我不参加!”富贵老头闷闷地说。
“为什么?”春技装得很吃惊的声音,“家里一切都很好,您不用惦记。”
“不是。”富贵老头回答,“有长寿老头子,我就不用去了。”
“不能这样,”春枝严肃地说,“您参加了训练班学习,心胸一定开阔多了,
不能再计较这些小事,怎么会……。”春枝故意没说下去。
许久,富贵老头不答话,他在考虑是不是应该让春校对自己失望,银杏在他背
后盯着他。
“您明天就结业了,用不用我去接您?”春枝估计他考虑成熟了,问道。
“不用了,我自己去吧!”
电话里传出富贵老头的不平静的声音。
十一
天色灰沉沉的,像是渐渐地迫近地面,雪一团团飘落下来,慢悠悠地,没有声
音。
风嚎着。
大雪封了路,富贵老头在过膝的雪里,弓着腰,吃力地行走,头脑被风雪吹打
和被寒冷冻僵得像是失去知觉了,两腿只是机械地迈步。
农场的座谈会今天刚开完了,富贵老头便一定要走,春枝跟春宝劝他不住,于
是他就独自回来了。
风不住,雪不停,他心里真窝火。
突然,从远处森林里升起一股狼烟,横扫着一抹平的旷野,疾驰而来。越来越
大了,越来越近了,啊!是狂暴的风卷雪。
富贵老头忙蹲下身,严严实实地蒙住了嘴脸,合着眼,紧紧地蜷曲着。一霎间,
暴风雪扑过来,把富贵老头掀动了,滚了几个骨碌,他四面扑,挣扎着,反抗着,
好容易才在一个松林的古坟旁停住了,他靠住老古松喘气。
大风雪过去,雪花细碎了,富贵老头站起来,头昏了,迷失了方向,天黑下来。
富贵老头烦躁地走着,奇怪,却不见一个村子,天完全黑了,再也看不清前面
的路,他麻木了许久,才在绝望中发现一个微弱得难以置信的灯火。
富贵老头摸着瞎走,渐渐的,模进了一个村庄,村庄寂静无声,那道灯光,是
从一个高台上的小屋里射出的。
“屋里的乡亲!”富贵老头冷得直哆嚏,向小屋招呼。
屋里灯火跳了一下,“谁呀?”一个豁朗的声音问道。
“过路人。请问这是什么村子?”
“不老松!”
“不老松!”富贵老头惊叫起来,不老松距离山楂村二十里路。
无奈何,富贵老头敲着窗子,问道:“乡亲,我是一个远路出门的老头子,天
黑了,不能走,能不能让我歇一宿?”
门开了,一个小个子的人走出来,热情地说:“您先进来暖暖!”
富贵老头僵硬地走进了屋子,眼睛被照花了。
“富贵大爷!”
从灯影里跳出一个人,富贵老头紧眨巴眼,原来是俞山松,他迷惘了,俞山松
哈哈大笑起来。
“我去叫饭,你们坐吧!”
那小个子推门出去了。
富贵老头清醒过来,惊问道:“俞区委,你怎么在这里?”
俞山松笑道:“我一直住在不老松。”
一会儿,那小个子端进一碗热气腾腾的挂面汤,还有两块烤热的枣年糕,笑嘻
嘻地说:“大爷,压压饥吧!”
富贵老头感激得说不出话。俞山松站起来,说道:“我给介绍介绍,这是不老
松农业社主任关山茂,这是山楂村农业社的富贵老大爷,一家人。”
他们坐在热炕上,谈起话。关山茂听富贵老头走迷了路,大笑道:“我们村子
跟您有缘,叫大风雪把您接来了,多住一天吧!等明天天晴我们要看电影,放映队
已经来了。”
“这回是什么片子?”俞山松问道。
“被开垦的处女地。”
富贵老头摇摇头:“农场今晚放这个电影,我没看。”
“看一看,可开眼界呢!”关山茂劝道。
俞山松想要富贵老头看看不老松,脑筋动一动,于是也怂恿说:“看看吧,后
天我跟您一起回山楂村。”
富贵老头心一动,猛地想起这是不老松,他们社的土地已经不分红了,便顺水
推舟地说:“看就看吧!”
第二天,是个晴朗朗的天气,富贵老头睡醒,已经遍地阳光,他昨天一路走累
了,所以起得晚。
洗了脸,走到街上,扑面是冷飕飕的雪后寒风,村庄静寂寂的,路上有许多脚
印,夜里却没听见脚步声,他好生奇怪。
他走着,却不见一个人,忽然,他看见一棵枣树上钉着个牌子:“技术研究组”,
便摸着进去了。
这是一个小院,朝阳一溜五间矮棚子,他推门进去,一个戴花镜的老头儿,正
在收拾屋子。
“老哥,你早啊!”富贵老头呼。
那老头儿从老花镜下看他,说:“早啊!老哥你从哪儿来?”
“我是山楂村农业社的……”
“坐坐!别笑话,屋子太脏了,我正打扫呢!昨晚是学习会,学习完了,那几
个姑娘跟小伙子打扑克,剥花生,也不打扫就走了。”那戴花镜老头不等富贵老头
说完,就打断他的话,手忙脚乱地从泥砌的炉灶上给富贵老头倒了一满碗开水。
富贵老头在炉灶旁坐下,仰着脸问道:“老哥,西边那三间棚子做什么?”
“那是温室,试验新品种的。”
富贵老头站起来,奇异地说:“‘老哥,领我看看去吧!”
温室黑洞洞的,温度很高,那戴花镜老头点起挂在墙壁上的汽灯,屋里亮了,
啊!这屋里是青色的夏天,密密茂茂的就像青纱帐似的,玉米吐缨了,谷子打苞了,
像是丰收的秋天就要到来,然而,外面却是严寒的风雪天。
“老哥,庄稼快熟了!”富贵老头惊异地大声喊叫。
那戴花镜的老头儿微笑着,说道:“春耕前就熟了,我们好决定播哪些品种。”
“不见太阳行吗?”
“天暖的时候,到晌午把外面的厚草帘子搬开,让阳光照进来。”
他们从绿色的温室里出来,富贵老头喷喷不住声地赞叹,他们又重回到炉灶旁
坐下,那戴花镜的老头给他点了烟。
突然,谈话转了一个大拐弯儿,富贵老头小声问道:“听说你们社的土地不分
红了?”-
“对了,今年完秋决定的。”
“大家乐意吗?”
那戴花镜老头乐呵呵笑道:“不乐意谁还呆在社里?”
“就没一个人不乐意吗?”
“有几户三心二意的中农出社了,”那戴花镜老头讥消地回答,“明年他们会
回来的,中农啊!……”
富贵老头睑发烧了,怕他再说下去,忙打断他的话,问道:“你们不老松的人
呢?”
那戴花镜老头哈哈笑起来:“都下地堆雪去了。”
富贵老头又一惊奇,一堆雪?”
“把雪往地里堆,免得明年春旱啊!”
“怎么没一点儿响动?”
“社主任昨夜一见出星星了,怕天亮化雪,连忙喊醒大家起五更就去维,你看!”
那戴花镜老头甩手一指旷野,“他们口来了!”
富贵老头望去,原野上,男女老幼,扛着铁锨,搭着抬筐回来了,他看见俞山
松也在人群里。
这天夜里,富贵老头看了电影,第二天黎明,他和俞山松起身到山楂村去。
坐在冰排子上,俞山松笑着问富贵老头:“大爷,您有什么印象啊?”
富贵老头蜷曲在老羊皮袄里,低声说:“人家是走在我们前面哩片
冰排子像脱弓的箭头,迎着金色的朝阳,在镜子似的运河河面上飞奔。
十二
冰排子在山楂村渡口停下来了,俞山松跟富贵老头跳上岸,刘景桂正在运河岸
上的雪地里行走,一眼看见他们,连忙跑过来。
太阳高高升起了,运河滩是一片银白世界,闪射着刺眼的金光。
“唉呀!雪要化了,我们得赶快堆雪。”富贵老头喊道。
俞山松跟刘景桂交换了一个眼色,他俩会意地笑了,俞山松说:“富贵大爷,
咱们从不老松学来的经验,得让全社都信服了,才能动手。”
富贵老头焦躁地说:“那雪也化净了!”
刘景桂笑着说:“整个冬天又不是光下这一场雪。”
果然,到中午太阳又不见了,天空阴沉沉的,雪片像撕碎的棉花团子似的降下
来。
富贵老头回到家,红英特意给买来一壶接风酒,坐在热炕上,富贵老头喝着酒,
正跟大家谈着城里的见闻,突然,他一眼看见窗外又下起雪,就放下酒盅,说道:
“我得去找景桂,回来再吃饭。”
他下炕就穿鞋,富贵奶奶一把拉住他的胳臂,嚷道:“‘你着魔了!大冷的天
往外跑,风一呛,刚喝的几口热酒都得吐出来。”
“我有要紧事!”富贵老头摆脱开他的老伴儿,往外就走,一低头,钻进大风
雪里去了。
富贵奶奶摸不着头脑,全家也都愣住了,半天,大家忘了吃饭,富贵奶奶长叹
口气,“着魔了!”
外面,雪下得正紧,。富贵老头赶到景桂家里,景桂老婆告诉他,刚一飞雪花,
景桂就到办公室去了。
富贵老头折口头再到办公室,远远地,就听见办公室里人声嘈杂,他推开门,
撩起棉门帘子,屋里的热气迷了他的眼,他站了站,仔细一看,角角落落坐满各生
产队的队长跟小组长。富贵老头明白了,当他想到堆雪的时候,景桂已经想到过了。
“这是哪儿来的洋办法呀!”在浓重的烟雾里,张顺挥动着胳臂喊叫,“地皮
本来就冻得硬棒棒的,再加上堆雪,我看到过年开春绝对化不了,要是耽误了春种,
赚的反倒够不上赔的了!”
“大冷的天气……”赵明福低低地应声。
他没说完,突然接触到景桂那严厉的眼色,赶忙垂下眼皮去了。
“张顺、你说的不对!”富贵老头大叫道:“这不是洋办法,这是人家不老松
的先进经验,我跟俞区委从那里学来的。瑞雪兆丰年,多堆雪,明年就不怕春旱,
七九河开,八九雁来,咱运河滩年年是正月十五元宵节开化,要是误了春种,你砍
我的脑袋!”
刘景桂站起来了,说道:“富贵大叔的话满正确,现在我们就动手”
“不过那颗脑袋我可赌不起!”张顺俏皮地冒出这一句,大家哗地笑了。
虎兴跳起来,怒冲冲地嚷道:“愿去的马上就动手,不愿去的回家躺在热炕头
上,搂着老婆,盖三床大被子睡觉去!”
张顺火了,指着虎兴:“你别指桑骂愧的,我说不去了吗?”
虎兴怕张顺,嘟嚷着说:“我没说你,我说那些怕冷的原蛋包呢!”
“别打架啦!赶快去喊人。”景桂大喊道。他听了虎兴最后的话,望了赵明福
一眼。
大家蜂拥着出了办公室,分头喊人去了,赵明福却溜回家,插上门,没去堆雪。
富贵老头匆匆忙忙回到家,一进屋,就命令道:“走!堆雪去。”大家都惊住
了,富贵老头抓起桌上的酒壶,一仰脖儿,咕咚咕咚连喝了几口,扭回头又跑出门
去了。
第一个跟出去的是银杏,第二个是红英……
一会儿,山楂村堆雪大队组织成了,风停了,雪却没住,大家踏着大雪,到原
野上去了。
正在这时,从渡口那里,长寿老头气急败坏地跑来了。前天因为大雪封路,昨
天又因为农学院那个教授跟他们举行了一次小型座谈会,所以没能回来,今天一清
早,雪虽然停了,但汽车要等雪化了才开车,他们等不得,就步行回来了。
远远地,长寿老头就看见他们秋麦似的黑压压一片人,走近了,看清是富贵老
头指手划脚地,指挥大家在倒雪,一股怒气轰地冲上头,也不理身后的春枝跟春宝,
就大着步赶来了。
长寿老头一步抢上前,抓住富贵老头老羊皮袄的前胸,声嘶力竭地喊:“你要
破坏我的秋麦地,你要把它冻死!”他用力摇晃着富贵老头的身子。
富贵老头挣扎着,喊道:“放手!你管不着,这是社里的命令!”
“胡说!”长寿老头跳着脚,向大家高声叫,“都给我住手!你们是在破坏丰
收,这是犯法!”
正在紧张堆雪的人们都吓住了,看着这两个怒吼的老人。刘景桂扔下自己的挑
子,跑过来,喊道:“怎么啦?怎么啦?住手!”
长寿老头并没松手,他的手抓得过紧,死死地,还在哆嚷着,他红着眼睛叫道:
“这是谁下的命令?这是破坏!”
景桂平静地说:“长寿大爷,您定定神,消消气。这是从不老松学习到的经验,
堆雪为了防备春旱。”
长寿老头回不出话,大口地喘气。
春枝跟春宝也急忙赶来,到了跟前,问了原因,景桂简单地告诉了他们,春枝
笑道:“长寿爷爷,您的忘性可真大,那个老教授不是告诉咱们,堆雪还能消灭病
虫害吗?”
长寿老头脸陡地红了,手松软地放下来。富贵老头蔑视地挤着眼,报复地说:
“别假冒行家啦!这先进经验是我跟俞区委从不老松学习来的。”
长寿老头又羞又恼,大喊道:“别不嫌害臊吹牛皮啦!你埋界碑是不是从不老
松学习来的先进经验?”
“你埋过!我跟你学的!”富贵老头被揭了疮疤,气恼了。
大家看着这个笑话,哗哗笑了。
看他们又旧事重提,景桂跟春枝连忙劝住这两个老人,把长寿老头安慰着送回
家去了。
富贵老头心里一阵子懊恼,问了一会儿,这股懊恼消失了,充满了胜利者的骄
傲,向旷野上高声喊叫:“快堆啊!又防备春旱,又能消灭病虫害啊!”
十三
运河的春天到来了。
晌午,春枝从办公室出来,身子非常疲倦,而且感到很困盹。突然,青色天空
中一声清亮的触动心弦的啼叫,她仰起头,啊!第一只布谷鸟已经到运河滩了。
她像从瞌睡中被惊醒似的,仰脸望着天空,布谷鸟已经飞过去了,她低下头,
猛然看见自己身上穿着一件肥大的毛蓝褂子,她气恼地笑了,这褂子是她娘的,清
晨景桂喊她,就匆忙穿上了,她苦恼地感到,自己在同年的姊妹中,好像苍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