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绍棠文集-第7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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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日莲问。荷妞小声说:“在东院商量立民团的事。”望日莲放下何满子,给他盛了一碗小米饭和一碗鸡肉,说:“快吃吧!吃饱了赶紧睡觉;从明天起,野马戴上笼头,先跟你姑父认字儿。”何满子说:“我不回家,跟你和姑父睡。”望日莲面带难色,哄他说:“你跟你爸爸半年多没见了,还是回家跟你爸爸睡吧。”“不!”何满子赌气扔了筷子,不吃饭了,“我就跟你和姑父睡。”“让他跟你们俩睡吧!”荷妞吃吃笑道,“正好叫他给你们暖窝儿,我保你过年就抱个大胖小子。”荷妞又把她那个偏方传授给望日莲。“呸!”望日莲啐了她一口,清脆地打了她一巴掌,灶膛里的火光映照得她满脸通红。不过,第二年望日莲并没有抱个大胖小子,而是在芦沟桥的炮声中生下个女儿。这个女儿二十三年后大学毕业,跟由于写文章而遭遇坎坷的何满子结了婚。这是后话,本书不表。一九八○年一月
二度梅
二度梅一阳春三月,春风又绿运河岸,运河滩上满眼明媚的春光。洛文从北京改正了五七年问题回来,一下长途汽车,就望见村口自家墙里墙外那几棵桃树,正开出一片绵绣春色。于是,他的脚下更急,穿过绿雾腾腾的柳林,绕过春草茂盛的池塘,大步朝自家门口奔去。他的村庄名叫小龙门,坐落在北运河东岸的一片沙洲上,村庄四外丛生着水柳、蒲苇和野麻;北运河像一条粗大的绿藤,小龙门就像隐蔽在重重叠叠碧叶中的一颗香瓜。洛文五岁丧母,十岁丧父,只有一个比他大十二岁的哥哥,还有一个比他大六岁的嫂子。他从小十分聪慧,眉清目秀,一副喜相儿,爹娘都疼爱他,给他起名叫喜儿。娘死的时候,已经搭在高粱秆编的停尸床上,还拉着他的小手不放,眼含着慈心泪,久久咽不了气。爹在小龙门渡口摆船,一天到晚不在家,娘死了以后,就把他抱到摆渡口,带在身边。白天,他在河边的水柳丛中打鸟儿,野麻地里追蜻蜓,浅水沙岸上掏螃蟹,蒲苇深处摸泥鳅;夜晚,他跟爹睡在船上,柳梢一弯新月,河面闪烁着星光,凉风习习,禾香荡漾,蛙声阵阵,听爹讲古。哥哥砘子,跟着本村一位温良顺大叔,到十八里外的一个地主家扛长工,一年到头,难得回家两趟。就在娘死后的那年仲夏,一家逃荒的人,二老一小,从小龙门渡口过河;两个大人饿得骨瘦如柴,那个十一二岁的小姑娘,也是满面菜色。爹管了他们一顿小米饭炖鱼,还有一碗红高粱烧酒;洛文看着这一家人真是可怜,一扭头跑到渡口下游半里的瓜园,跟看瓜的老爷爷讨来一个花皮大西瓜,想给这二老一小解渴消暑。可是,等他满头大汗,怀抱着花皮大西瓜回到渡口,那二老已经不见了;只剩下小姑娘孤单单一个人,怯生生坐在柳阴下,埋着头,咬着嘴唇,一对儿一对儿掉眼泪。“爹,那二位大伯大娘呢?”洛文问道。“他们又奔前赶路了。”爹一指柳阴下的小姑娘,“快去认过你翠菱姐姐。”洛文吃惊地瞪圆了小眼睛,踮着脚尖走过去,蹲在了翠菱面前,左瞧右看,上下打量,直羞得翠菱的脸上像搽了胭脂,他这才把花皮大西瓜骨碌到翠菱的脚下,说:“姐姐,我给你们一家三口付来一个西瓜,大伯大娘走了,你一个人吃吧!”翠菱哇地一声哭了出来,起身就跑,喊叫着:“狠心的爹娘呀,你们站一站,等等我吧!”爹三步两步赶到前头,张开胳臂拦住翠菱,沉着脸说:“丫头!你爹娘把你交给了我,从打此时此刻起,我就是你的爹了。一块饽饽掰两半,有喜儿吃的,就有你吃的。”“你吃大半儿,我吃小半儿!”洛文也扯住翠菱的胳臂,“姐姐,你就跟我们一块过吧!”翠菱望不见爹娘的影子,又见这父子俩待她一片真情,也就认了头,留下来。洛文拉着这个萍水相逢的姐姐,回到柳阴下,找来爹那把剃头刀,按住西瓜切成两半,果然挑了小半个;翠菱不依,他就跳下河去,吓得翠菱尖叫,他从水里一翻花,冒出了头,一边扮着鬼脸儿,一边捧着瓜吃。翠菱怎能忍心独吞那大半个,又拿起剃刀切成大小两半,把这一大半送到爹的嘴边。多了个翠菱,爷儿仨不能睡在船上了。洛文家在村里有两间泥棚茅舍,夹了个柳篱小院,爹把他俩带回家去,打扫了一下挂满蛛网的屋子,糊上窗户,又修补了篱笆,新编了柴门,砌上锅灶。然后,把翠菱叫过来,说:“丫头!你是这个家的人了,又比喜儿大几岁,就是他的姐姐;爹整天忙在渡口,顾不上家,你要替我好生看管喜儿,他是我的命根子。”翠菱点点头,说:“爹,您放心吧!我会疼他。”爹长叹了口气,又说:“丫头!我虽比你原来的爹娘多这么两间遮风避雨的窝棚,可也是常年缺柴少米,烟囱上长青草,三天两日揭不开锅,叫你跟着我受罪了。”翠菱含着眼泪,说:“爹,我自小吃糠咽菜长大的,没有受不了的罪。”爹站起身,出去借来二斗高粱,一斗玉米,打了油盐酱醋,都交给了翠菱,叮嘱道:“丫头!这一点嚼谷,要吃到收秋,你得有点心算呀!”翠菱说:“爹,我数着米粒儿下锅,细水长流。”从这一天起,洛文就跟着翠菱住在家里,两人同睡在一条小炕上。洛文只有一床打满补钉的被子,大窟窿小眼就像一张渔网,遮盖不住两个人;好在正是暑伏大热天,夜晚凉爽宜人,洛文赤条精光睡得更香。只是身上落满大花脚蚊子,叮得他满炕打滚儿,翠菱便整夜不睡,拿着一把破芭蕉扇,一直扇到天明。过了半个月,爹又借了一笔钱,扯来两块布,求本村一位大全福人,给翠菱做了一件小花褂儿和一条青布裤;又打发人捎信,叫温良顺带着砘子回家一趟。这天晚上,翠菱烧火,爹炒了一盘鸡蛋和一盘豆角,拌了一盘生腌黄瓜和一盘小惠豆腐,还打了一葫芦酒。饭桌放在炕上,温良顺大叔坐在正位,洛文依偎在温良顺大叔的怀里;爹亲自给温良顺大叔把盏,又命令砘子和翠菱每人给温良顺大叔满上一杯。酒过三巡,爹向温良顺大叔高高一拱手,然后掏出一张大红婚书,笑容满面地说:“良顺兄弟,我跟翠菱的生身父母一言为定,收她给我这个大小子当童养媳,今晚上就请你一出戏扮两个角儿,三媒六证都是你一个人。”温良顺刚要开口,砘子一梗脖子,牛吼似的喊道:“我不要这个小黄毛丫头!”砘子已经十八岁,强壮得像头牛,他想卖上二年苦力,积攒几石粮食,赶快娶妻生子,立业成家;看着翠菱黄皮寡瘦,就像一棵霜打的小草,没有六七年圆不了房,他等不了,所以不肯答应。“你敢!”爹是个火性子,抄起桑木扁担,“我打折你的腿!”砘子更是犟脾气,劈手把桑木扁担夺过来,抬起腿,嘎吧一声,在膝盖上一折两断,掉头就走。“你……你别再进我的家门!”爹气得浑身哆嗦,“我……我把翠菱许配给喜儿。”后来,爹给八路军当交通员。洛文十岁那年,一个月黑夜,八九个日伪特务摸到渡口,把爹绑架走了,尸骨无回。从此,洛文和翠菱,两颗苦瓜一根藤,相依为命。翠菱剃了头,女扮男装,接过爹留下的船,接过爹留下的篙,带着洛文,又在渡口摆渡为生。积攒了几石粮食的砘子,打退了亲事,拜托温良顺大叔,把粮食运回家来,送给这一对孤雏。爹一死,渡口冷落车马稀,翠菱摆船,挣不出两人的吃喝,春天摘杨芽,采柳叶,捋榆钱,夏天打鱼、捞虾、剜野菜,秋天到收割过后的田野拾几把高粱,捡几捧豆粒,一年倒有三季像鸟儿觅食。数九隆冬,翠菱冒着刺骨的寒风到河滩拾柴禾,手脚冻得裂开鱼嘴似的伤口;烧热了炕,她把洛文搂在怀里,裹紧那一床破鱼网似的棉被,饿着肚子,熬过一个又一个漫长的黑夜。直到土改,他们才吃上饱饭。每人三亩地,爹是烈士,土改工作团多分给洛文家三亩。这一来,算上砘子,三口人就有了十二亩地,砘子也就不扛长工了。砘子已经二十四岁,还没有娶上媳妇。回到家,进门一见翠菱长成了大姑娘,就去找温良顺,说:“大叔,我要她了。”温良顺来劝翠菱,翠菱哭了,说:“爹当着您的面,把我许配给喜儿了。”温良顺笑道:“那是你爹一时气恼,舌头跑出了牙关,溜出了嘴,不能当真;你跟砘子有大红婚书,才是板上钉钉。”翠菱低下头去,手绞着衣襟儿,含着泪说:“我跟喜儿……过惯了。”温良顺摇头说:“你今年十八了,喜儿才十二,只许男大女小天遮地,不许女大男小地包天;婚姻是终身大事,牵扯一辈子的吉凶祸福,不是儿戏。”“可是喜儿将来……”“我看那孩子命相宝贵,将来念出了书,想娶媳妇,如花似玉的姑娘鸟投林,成群结队上门来。”“水中捞月一场空呢?”“还有我的青凤!”温良顺大声说,“我把青凤许配他。”翠菱忍俊不住,破涕而笑;青凤是温良顺的女儿,刚四岁,这一桩姻缘虽不算水中捞月,可也是镜里看花。翠菱左思右想,只得点了头,可又哭着说:“砘子哥得依我一件事。”“你说吧!”“就请大叔作证,给他们兄弟俩立下分家文书;把我爹那三亩地,写在喜儿名下,留给他念书上进。”温良顺一拍胸脯,说:“包在了我身上!”砘子全凭温良顺做主,写下了分家文书就办喜事。只不过把两间泥棚茅舍刷了刷白,雪莲纸糊顶,门框上贴了喜联,窗户上粘了喜字;雇来一乘小小花轿,两支唢呐,两副笛子,放一挂爆竹。花轿行街,绕着小龙门转了一圈儿,然后抬回家来。小院当中,放一张八仙桌,点上红烛,烧起高香,翠菱和砘子双双拜过天地,大全福人把一根红线拴在他俩的手腕上,牵入洞房。洛文搬到温良顺家借宿。砘子有一身力气,翠菱有一双巧手,小日子步步登高;洛文发奋苦读,从小学到中学,从中学到大学,更是一帆风顺,前途似锦。阳关大道,要是一直走下去有多好呵!谁想得到,会有后来那一场塌天大祸呢?二十年树木,百年树人。三寸树苗,栽种在良田沃土上,沐浴着和风、细雨、阳光,吸收着大地的乳汁,茁壮成长,本固技荣,眼看就要成材了;一场急风暴雨,一阵电火雷殛,烧焦和殛毁了眼看就要成材的十年之树。孤儿洛文,在农村念完小学,到县城念完中学,又考入北京的最高学府,成长为一个才华横溢的青年大学生,眼看就要毕业了;五七年一场反右斗争,他被划了右派不肯认罪,五八年处理,又拒不签字,于是党籍和学籍双开除,头戴一顶不可接触的贱民的帽子,遣送原籍,回到他的生身之地。哥哥和嫂子一年到头起五更,爬半夜,像燕子衔泥,盖起三间新砖房,一座花门楼,打起一国黄泥墙,很像个小康人家了。哥哥虽然不到四十岁,但是劳累过度,已经非常苍老,满脸刀刻似的皱纹,背也弯了。嫂子翠菱,刚刚三十出头,但是连生了五个孩子,头发蓬乱,面容枯槁,衣衫褴褛,更显得未老先衰。一见洛文回来,哥哥只从鼻孔里哼了一声,并没有数落他一句;但是连日阴沉着脸,长吁短叹,见人不敢抬头。翠菱一见洛文就哭了,狠咬着嘴唇才没哭出声来。她给洛文和面做饭,眼泪就像房檐滴水,淌在了面盆里。然后,她又给洛文打扫西屋。洛文却端起饭菜,到他呱呱坠地的那两间泥棚茅舍去;发起家来的是哥哥和嫂子,他不想在新房占一席地。他没有粉刷墙壁,更不想裱糊顶棚,只是扫了扫小炕,铺上一块席头,打开行李,安放了书籍,便开始了他此后那漫长岁月的第一天。洛文虽然在首都的最高学府里念了三年,但是仍然保持着农村出身的本色,粗茶淡饭并不感到难咽,蓬荜陋室也住得习惯。入夜,一灯如豆,没有桌子,他就趴在炕沿上看书,写着笔记,身上叮了几只蚊子,也懒得赶走。柳枝编成的屋门吱扭一响,猛然吹进一股风来,洛文抬头一看,翠菱脸色惨白,两眼哭得像熟透的桃子,僵直地站立门口,恶狠狠地瞪着他。他收回自己的目光,又埋头看书写字。翠菱突然抢上来,劈手夺过洛文的笔,又抓起书来在灯火上烧。“你要干什么?”洛文扭住她的手腕子,书已被烧糊一角。“你还看书,你还写字?”翠菱的身子抖索着,一阵气噎,“你……喝墨水……黑了心肠,反……反了党……”“我没有反党!”洛文抗争地说。“那为什么把你开除,戴帽子?”翠菱喊道,“共产党哪年哪月冤枉过好人?”洛文低下头去,沉默不语。“你说话呀!”洛文一声不吭。“你说话呀!”翠菱一把拧起洛文身上的肉,“说话呀!”洛文还是不开口。翠菱在洛文身上拧肿了好几块,洛文眉头也不皱一皱,眼睛也不眨一眨,翠菱哭着跑出了屋。洛文看书写字到鸡叫,打了个盹儿,天不亮又醒来,拿起镰刀和铁锹,到温良顺家去了。温良顺就住在他家百步之外,老伴前两年死了,父女二人过日子。三间小土房,四方的柳篱小院。温良顺到井台挑水去了,他的女儿青凤正在院里的冷灶上做早饭。青凤十六岁,已经长成一个俊俏的少女。她性情开朗,有一条响亮的嗓子,整天叽叽呱呱地像一只山喜鹊;嘴有点大,笑起来流水不断,声入清风,二三里外都听得见。洛文少年时代在她家借宿好几年,进城上学以后,每年寒暑假回村,天天都到她家来串门;大哥小妹,常常嬉笑打闹。“凤妹子,大叔呢?”洛文一脚门里,一脚门外,轻轻问道。“哟!”青凤从灶口跳了起来,脸上几道锅烟,一双丹凤眼闪烁着顽皮的目光,“文曲里从天上栽下来,叶落归根啦!”要是在过去,洛文就要跟她逗几句嘴;但是目前的身份和心境,哪里有开玩笑的兴致?便垂下眼睛说:“我今天想下地干活去,问一问能不能跟大叔一块干?”“我爹的稻田正缺少劳力。”青凤走到洛文面前,一副淘气的神态,“我也在稻田里干活;你拜我为师,我把着手教你,用不了三年一节,管教你劳动大学毕业。”“你……你怎么不上学了?”洛文问道。“念多大书,担多大险!”青凤半真半假地拉着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