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绍棠文集-第8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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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他回到自己那两间窝棚小屋,顾不得把两大筲水倒进缸,就摘下吊在房檐上的饭篮。饭篮里有吃剩的饼子半碗饭,又从大肚瓮里舀出一瓢面,流星赶月送到河边来。那个女人怀抱小丫头儿,仰躺在河坡上,脸色就像白菜叶子,昏昏迷迷。小丫头儿脸颊两朵火烧云,呼吸急促,鼻翅儿一张一合。叶三车轻轻唤醒那个女人,说:“大嫂,小姑娘怕是病了吧?”“大哥,您再行行好……”女人吃力地坐起来,两眼噙满泪花,“给我们娘儿俩……找个遮风蔽雨的地方,歇一歇脚,喘一喘气。”“那就……”叶三车沉吟了一下,“到我那两间窝棚去吧。”他把那一瓢面也放进饭篮里,一手提着饭篮,一手搀扶这个摇摇晃晃的女人,向花街的凤尾走去。“大哥,您……贵姓高名?”走在路上,女人问道。叶三车道出了自己姓名,又问她道:“大嫂,你是哪儿的人,我该怎么称呼你?”“咱们喝的是一条河的水,我是杨柳青的人。”女人脸一红,“村里人都管我叫蓑子媳妇,小丫头儿名叫金瓜。”“我就管你叫蓑嫂吧!”叶三车笑了笑,又问道:“金瓜她爹呢?”“那个死鬼撇下了我们母子俩……”蓑嫂又落了泪,“有个坏人想霸占我,我带着孩子逃出来。”这在运河边上,屡见不鲜,叶三车也就不想刨根问底。进了家,叶三车把蓑嫂带进窝棚小屋,笑着说:“蓑嫂,吃口东西,歇息吧!天色不早,我得给东家卖命去了。”蓑嫂害了怕,扯住叶三车的袖子,说:“大哥,破家值万贯,你还是锁上门,我们娘儿俩就坐在房檐下。”“我常年不挂锁,寸草也不丢。”叶三车挣脱开蓑嫂的拉扯,出门一阵风不见了。蓑嫂把金瓜放在小炕上,熬一碗面粥给金瓜喝下去,又扯过叶三车那床渔网似的被子,蒙住金瓜发汗。她饿得心慌,把叶三车吃剩的饼子半碗饭,风卷荷叶打扫一空,也伴在女儿身边打了个盹儿。醒来,她不敢出屋,屏声静息,从窗眼向外望去,只见这座小院的四框,绿树浓荫,挂满了牵牛花,遍地的牛蒡、香蒿、芦根草。她想,把门东边砍出一片空地,盖一座猪圈,西边砍出一片空地,搭一座羊栏,窗根下再垒一座鸡窝,才像个过日子的人家。这个小院干少百少,最少的是一个会过日子的女人。蓑嫂看见墙上挂着一把镰刀,摘下来拿在手里,蹑手蹑脚走出屋门去,先从房檐下割起了野草。一直割到天大黑,小院平平整整,又洒满皎洁的月光,好像一面镜子。运河滩一到夜晚,风声、水声、树声、草声,一片喧嚣。蓑嫂躲进屋里,桑木扁担顶住屋门,手握着镰刀坐在炕上,还一阵阵心惊肉跳,只盼叶三车赶快回来。她的眼前,一会儿一闪叶三车的影子。这个年轻的长工,直溜溜一条杉篙的身腰,长方脸上两只明亮的笑眼儿,五官端正,性情柔和。打着灯笼难找的一个小伙子,怎么就没有一个女人长眼睛?月上中天,柳墙外一阵脚步声,叶三车一进柴门就惊呼:“谁给我的小院剃了头,刮了脸?”蓑嫂迫不及待迎出去,心疼而又羞怯地说:“大哥,你回来得好晚。”“我们那个东家,四两荞麦皮也要榨出二两油!”叶三车说着,递给蓑嫂两个荷叶包儿,“我讨来一剂上药,赊来一点吃食,逗金瓜一笑。”“这怎么叫人过意得去呢?”蓑嫂不肯伸手去接。叶三车走到窗根下,把两个荷叶包儿从窗眼塞进去,说:“蓑嫂,房梁上挂着艾蒿绳,点起一条熏蚊子,你们娘俩安心睡吧。”“大哥,你在哪儿睡呢?”蓑嫂红着脸,心跳着问道。“把我那张两层皮的褥子扔出来,我就睡在把门的伞柳下。”叶三车笑嘻嘻地说“年年暑伏我睡觉不进屋,院里风大蚊子站不住脚,伞柳遮天露水打不着,正清爽。”蓑嫂只得回屋,她拿起扁担想顶门,想了想却又放下来,放心大胆躺到炕上去。炕上铺的是新席,散发着蒲苇的清新气息。她很久很久睡不着,悄悄坐起来,偷眼看窗外,伞柳下的叶三车早已酣然入梦。天光大亮,蓑嫂醒来一看,叶三车早就走了,两层皮的褥子晾晒在柳墙上。夜晚,叶三车回家,又给金瓜赊来几块绿豆糕。“大哥,再不能叫你劳神破财了。”蓑嫂心神不安,“头疼脑热来得急,去得快,我带着金瓜该走了。”叶三车打了个愣怔,问道:“你们娘儿俩投奔谁去呢?”蓑嫂垂下眼皮儿,沉重地摇了摇头,说:“离乡背井,人生地不熟,还不知流落到哪一方呢?”“那就在这个小院落户吧!”叶三车脱口而出。蓑嫂的心咯噎跳到嗓子眼儿,惊慌失色地说:“大哥,我们娘儿俩不想累赘你。”“我把这两间窝棚白送你们娘儿俩!”叶三车大笑道,“找几个乡亲哥儿们,一齐上手,龙头上再给我搭一座鸟窠。”“我再想一想……”蓑嫂的心里七上八下。“我等你一言为定。”叶三车又到伞柳下,倒头便睡。半夜,下起大雨,雷声中蓑嫂喊道:“大哥,快进屋来吧!”“不怕,一会儿就天亮了!”叶三车头上顶着斗笠,身上裹着褥子,背靠着柳墙一蹲,伞柳漏雨,把他浇得像刚从河里捞上来。蓑嫂冒雨跑出去,把叶三车拉拉扯扯进了屋。天作之合。三黎明的回笼觉,半路的好夫妻;蓑嫂跟叶三车搭了伙,相亲相爱,情投意合,二茬子瓜更甜。叶三车是个能工巧匠,耕、耩、锄、耪是他的看家本领,赶车、划船、种瓜、打鱼、编席、织网,也是上手的把式。而且,石、木、瓦、扎、土、油、漆、彩、画、糊,五行八作都会两下子,这全是无师自通的偷艺儿。此外,正月新春走高跷,三月三庙会跑旱船,自乐班吹笛子唱小曲儿,拉个场子打拳踢脚,叶三车也都高人一头。蓑嫂心满意足,像嫁了个上天下界的星宿,又好像一条无依无靠的柔藤苦蔓子,干缠百绕在顶天立地的大树上。蓑嫂是杨柳青的人,水乡画户出身,编织手艺胜过叶三车,还会画两笔水墨丹青。春打六九头,叶三车巧手糊风筝,蓑嫂提笔画个毛脚大螃蟹、彩翅花蝴蝶儿,赶集上庙卖个好价钱,扯几尺花布红头绳儿,打扮小女儿金瓜。蓑嫂本来长得好看,弯弯的眉,春水的眼,鸭蛋圆儿的脸庞,丰满茁实的身子。自从跟叶三车天作之合成双对儿,春暖花开草色青,越发水灵鲜艳了。柴门左右,猪圈羊栏,窗根下的鸡窝,大芦花公鸡扑打着翅膀叫天明,十几只母鸡下蛋咯咯咯;小院子满满当当,吵吵闹闹,蓑嫂只盼望再生个儿子,那可就是一儿一女一枝花的大全福人了。儿子生下来了,满月里也没抽四六风,却不想转年春天出疹子,几天就死了,把蓑嫂坑得愣愣怔怔多半年,眼泪像下帘子雨。叶三车哭在心里,笑在脸上,长满老茧的大手给蓑嫂擦眼泪,劝道:“够不够四十六,你还有二十年的生养,有秧就不愁结个瓜儿。”“我……只怕是个穷命……扫帚星……”叶三车越是百般温存,蓑嫂越是哭得伤心,“你……还是娶个……福星高照的女人吧!”“这才是昏话!”叶三车生了气,“就是胎胎都落空,个个立不住,有金瓜给咱俩上坟烧纸,也不算绝户。”叶三车疼爱金瓜,娇惯金瓜,每天放工回来,摘把枣儿,讨个瓜果,从不两手空空见女儿。这天晚上,叶三车肩扛一个花皮大西瓜归来,走进家门,满想看见的是蓑嫂的笑脸儿,听见的是金瓜的笑声,谁知,窝棚小屋里,蓑嫂在低低啜泣,金瓜想必睡着了,无声无息。叶三车感到纳闷儿,正要开口问话,冷不防从鸡窝的黑影里站起一个小男子。月光下,这个小男子骨瘦如柴,蓬头垢面。还没等叶三车问他的姓名,他先当胸一抱拳,满脸堆笑,缺牙露齿,问道:“你是叶三车兄弟吧?”“老哥,你是谁?”叶三车惊讶地问道。“我是金瓜她爹。”小男子低眉顺眼,自报家门,“贱姓杨,草木之人没有大号,乡亲老少都叫我小蓑子。”“呵!”叶三车像五雷轰顶,一连倒退三步,花皮大西瓜从肩头滚落在地上,碎成八瓣儿。“三车兄弟,你搭救了金瓜她们娘儿俩,又养活了她们两年杨小蓑子挤出几滴眼泪,“救命之恩,我报答不起,请受我一拜吧!”就罢,趴在叶三车脚下磕响头。“唉呀,使不得!”叶三车把他撕扯起来,“这两年,你在哪儿,这是从哪儿来?”“始末原由,说起来话长呀!”杨小蓑子长叹一声,“有个仇人想杀我……”“黑心贼,嚼舌头!”蓑嫂隔着窗户哭骂,“你抽白面儿,推牌九,欠下一屁股两肋账,长着两条兔子腿逃奔了关外。债主子堵门要抢走我们娘儿俩,逼得我身背着金瓜,跳出后窗走他乡。”杨小蓑子不急不恼,等蓑嫂哭骂得劳乏,才又哭丧着脸儿接着说:“我逃到关外,投到奉军里吃粮,挨打受罪,混不出个人样儿,又挂念金瓜她们娘儿俩,就开了小差儿。一张嘴打听了大半年,才找着了她们的下落。”叶三车从心乱如麻中定住了神,长长呼了一口气,说:“这一座院子两间屋,都是金瓜她们娘儿俩的,你们一家人团圆吧!”“亲人儿,你把这个黑心贼赶走,别撇下我们呀!”蓑嫂从窝棚小屋里哭喊着扑出来,却被杨小蓑子拦腰死死抱住。男儿有泪不轻弹,叶三车忍痛而别。他在花街的龙头上,又搭起两间窝棚屋。梆打三更,帮工的人都散了,桌面上还有一点残酒剩菜,叶三车正要收拾碗筷,杨小蓑子探头缩脑而来。“三车兄弟,恭喜恭喜!”杨小蓑子打躬作揖,“金瓜她娘告诉我,那一座小院两间屋,原来是你的。秃老鸹占了花喜鹊的窝儿,真叫我过意不去。”“老哥,快别说这话!”叶三车反而感到羞愧,“我不知道你还活在人世,才跟蓑嫂……”“露水夫妻,也是前世的缘分儿,怪不得你。”杨小蓑子笑笑嘻嘻,满不介意,“三车兄弟,难得你待她们娘儿俩那一片真情,我想高攀跟你拜个把兄弟。”叶三车虽然打心眼儿里不愿意,也只得答应。他们望空草草拜了两拜,匆匆叩了三个头,杨小蓑子急忙把那一点残酒剩菜吃净喝光。杨小蓑子跟蓑嫂和金瓜母女团聚,好吃懒做,恶习不改。他一不出外佣工,二不租田种地,三不下河打鱼,四不做小本生意,白天粘在炕上睡得像死狗,天一黑就钻到花街熊腰上的河卡子里鬼混。一天,叶三车踏着月色回家,只见河卡子上的税警连阴天蹲门,吓了一跳。“连警官!”叶三车嘻嘻哈哈,先给这个家伙戴一顶空头的高帽儿,“我门前不走船,树上不长鱼,您怎么不在水上把关,跑到旱地来收税?”这几句话,又是拐弯抹角,骂人不带脏字儿。“叶三车,本官无事不登三宝殿!”连阴天从他那黑狗皮的制眼口袋里,掏出一纸文书弹了弹,“杨小蓑子欠下我四石黄豆的赌债,他写下这一纸文书,打上手模脚印,我的中保,把他的老婆典给你三年零一节,你替他还账。你要是不掏这个腰包,我就留下蓑嫂当上炕的小老妈儿,只是我那个小娘儿们满肚子山西老醋,还得大费唇舌。”叶三车浑身起了火,暴跳八尺高,大叫道:“杨小蓑子在哪里?我把他开膛破肚,挖出他的狼心狗肺!”“他又到关外当奉军去了。”连阴天板着面孔,很不耐烦的神气,“叶三车,你要是舍不得出血,我那个小娘儿们又不许我尝野味儿,那就把蓑嫂典给别的男人吧!”叶三车气得跺脚两个坑,说:“明天就还!”“一手交钱,一手交货。”连阴天晃了晃手中的文书,“明天你把文书拿到手,尽管四脚八叉睡在蓑嫂的炕上,再不是偷来的锣鼓敲不得。”叶三车每年六石黄豆的工钱,半路支取,七折八扣,总算还清了杨小蓑子的赌债,颗粒皆无了。果然,肉包子打狗,杨小蓑子一去不回头。蓑嫂见叶三车不肯搬到凤尾来,自个儿找到龙头去。“亲人儿!”蓑嫂一头扑到叶三车的怀里,放声大哭,“咱俩这一回合了灶,死也不拔锅了。”跟杨小蓑子过了一年,蓑嫂像老了十年。脸庞和身子黄皮寡瘦,深深的鱼尾纹爬满了眼角,愁眉锁眼没有神了。叶三车被她哭湿了胸膛,心如刀割。但是,等她的眼泪哭干了,他却轻轻把她从怀里推开来,望着她的眼睛,摇了摇头,叹了口气,说:“金瓜她娘,我好歹跟杨小蓑子那条癫狗拜了把兄弟,你就是我的嫂子。名分变了,我不能败坏人伦大礼。”“杨小蓑子把我典给了你,还有什么人伦?”蓑嫂又哭又吵,“我好比你花钱包下的私娼窑姐儿,还顾什么大礼?”叶三车掀开炕席,拿出杨小蓑子典妻还债的那一纸文书,当着蓑嫂的面,撕成碎片,说:“杨小蓑子是个枉披一张人皮的畜牲,你跟我可是站在人群里比谁都不矮一头。他不仁,我们不能不义。”蓑嫂大哭而去。四叶三车一个人过日子。又赶上一年的雨季,运河涨平了两岸;河边上的芦苇只露尖尖角,连一只蜻蜓也站不住;野麻水吞脖儿,圆圆的麻叶漂浮在水面上,远远望去就像大片的青萍,小片的荷叶;大河再添一瓢水,水就出槽了。正是挂锄时节,长工有几天官假。叶三车在家里歇伏,可也没闲着。他手持一杆丈八鱼叉,在大河上来来往往扎鲤鱼。他的水性很大,踩水如走平地。水面翻花,鲤鱼跳龙门,他一叉刺过去,十拿九稳。忽然,一条小船像一只断线的风筝,飘飘摇摇顺流而下,卷入一片漩涡,三旋两转,一眨眼就扣了底儿。叶三车看得明白,船上翻下两个人:一个老者像狂风中的枯叶,一个女子像急流里的落花。他把丈八鱼叉投到岸上去,顶流凫水急如星火,搭救这两位船翻落水的过客。那老者在水中拼命挣扎,水面上冒了两冒,露了露头儿,叶三车手疾眼快,一把抓住他脑瓜顶上的一条猪尾巴小辫儿,就像顺水牵鱼,拢到面前,挟持上岸,放躺在柳阴下。然后,他沿着河岸跑出几十步,又飞身下水,寻找那一朵落花。他在水下周游几道,不见那个女子的踪影,就赶忙拔出身子,在河面上四下张望。灼人的阳光洒满茫茫大水,金光闪闪照花人眼。他手搭凉棚,才发现不远处像有一只天鹅,在水光波动的河面上下起伏,于是追了过去。河边的人都知道,溺水的人像灌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