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绍棠文集-第8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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棚,才发现不远处像有一只天鹅,在水光波动的河面上下起伏,于是追了过去。河边的人都知道,溺水的人像灌坛子,喝饱了才漂上来。男人喝饱了脸朝下,女人喝饱了面朝天。那只上下起伏的天鹅,正是那位喝得像身怀六甲的女子,已经奄奄一息。叶三车不敢怠慢,把那个女子双手托过了头顶,踩水上岸来。这个女子身姿娇小,十八九岁,身穿重孝,脸色比她的孝服还惨白,只剩下游丝一口气。大河上救人不拘礼,叶三车把她轻轻放在青草上,掐人中,扪胸口,揉肚子,小心翼翼地活动四肢,生怕手上重一点儿,碰伤这位人比黄花瘦的女子,要了她的命。这位女子还没有醒转,那个老者却筋斗流星跑来;他身穿湿漉漉的青布大衫,一边奔跑一边扎煞双臂,像一只想飞又飞不起来的黑老鸹,哇啦哇啦叫出两声:“何方歹徒,不得轻薄贞女!”叶三车像白日见鬼,睁大眼睛:只见这个老者已经年近花甲,皱巴巴的枯萎面皮,疏疏落落几茎猫须,头上那一条猪尾巴小辫儿粘上几颗牛蒡,两只斗鸡脚又长满了鸡眼,跑起来扭扭歪歪,身子拧成了麻花,自个儿给自个儿脚下使绊子。“我得把这位姑奶奶救活!”叶三车满头大汗,红扑涨脸地喊道。这个老者怒气冲天,七窍生烟,他想折断一枝水柳,抽打叶三车放手,可惜他手无缚鸡之力,拼出吃奶的气力也折不断。于是,他又去拔一根野蒿,闹了个屁股蹲儿才拔下来。爬起身挥舞着野蒿威吓叶三车:“你放手不放手?不放手我要打得你皮开肉绽!”叶三车没工夫搭理他,野蒿抽在身上不过是搔痒痒儿。那个女子吐净了满腹绿水,叶三车抄起她那软绵绵的身子,她睁开了一双暗淡无光的眼睛。“爹……爹……”她的声音微弱如丝。“我不是你的爹,你不是我的女儿!”老头子呲牙咧嘴,恶言恶语,“光天化日之下,你竟心甘情愿让这个歹徒搂搂抱抱,玷污清白家风,丢尽我的老脸。”那个女子这才发觉,自己枕在一个年青男人的胳臂上,不禁发出一声惊叫:“你……你是什么人?”叶三车扶她背靠一棵河柳坐下,和颜悦色地说:“我是花街的一个长工,正在河里叉鱼,看你们爷儿俩船翻落水,把你们捞上岸来。”“恩人……”那个女子眼含珠泪,“我要一生一世供奉你的长生禄位。”“无耻!”老头子乱啐女儿的脸,“你被这个歹徒恣意轻薄,非但不知庄敬自重,反而奴颜婢膝,丑死了,丑死了!”“爹呀,人家救了……咱们的命,怎能……知恩不报?”那个女子哭道。“淹死事小,失节事大!”老头子捶打着胸口,“天呀!这一来我还怎么有脸呈请县衙门,给你树立贞节牌坊,光耀门庭?”“爹,我自幼守身如玉。”“你已经跟这个歹徒肌肤相侵,不是白壁无瑕了。”“您叫我怎么办呀?”那个女子抱住河柳站起来身。“你……你……”老头子一跺脚,“还是投水自尽,一死全节吧!”“不……不!”那个女子吓得不由自主地又倚在了叶三车身上。“那我就不认你这个忤逆不孝,有悖三从四德的淫妇!”老头子恶狠狠地吼道。“爹呀,我是您一棵苗的女儿……”那个女子跪下来,抱住老头子的双腿。“舐犊情深,难道我还不如禽兽?”老头子仰天长叹,“怎奈你一人失节事小,有辱先人事大,我只好快刀乱麻,斩断儿女情肠了。”“您……您一定逼我去死?”那个女子仰起面无血色的脸儿,涕泪交流地问道。“死吧,死吧!”老头子闭上二目,挥了挥手,“一死全节也如杀身成仁,舍生取义,正是躬行圣人之道。”“好,我……死!”那个女子咬破了嘴唇,“守望门寡,进尼姑庵,也不过是装在活棺材里,活罪比一死更难熬。”她腿脚发软,站不起来,不能纵身投水,就四肢落地爬向河边去,叶三车急忙拦住她。“歹徒!”老头子气急败坏,“你又跟我女儿动手动脚,害得她跳进大河也洗不清了。”“我不能见死不救!”叶三车两眼冒火,“老人家,你是人还是鬼,铁石心肠逼死亲生的女儿?”“歹徒!朽木不可雕也,粪土之墙不可污也。”老头子摇头晃脑,口沫横飞,“宁为玉碎,不为瓦全;无耻苟活,生不如死。”“那我就把你跟这位姑奶奶再扔下河去,权当我没有救起你们爷儿俩!”叶三车说着,放开那个女子,先从老头子身上动手。“救命呀!”老头子拐着一双长满鸡眼的斗鸡脚就跑。“爹,带我走!”那个女子跪爬着哀叫。“呸!”老头子回头一口浓痰,“我没有你这个女儿!”便急急如惊弓之乌,惶惶如漏网之鱼,落荒而逃。那个女子只觉得一阵天昏地暗,头晕目眩,不省人事了。五这个老头子外号金二榜眼,是看守通州文庙的一名执事。多年来在孔圣人的脚下晨昏三叩首,早晚一炉香,鬼迷了心窍。女儿玉姑,六岁那年许配给通州孔教会大司务的小儿子。这位大司务在通州地面很有点名气,富人家出大殡,都重金礼聘他当点主官。此人满肚子孔孟之道,周公之礼,就像粥锅里掺水,舀出一碗再添一瓢,取之不尽,用之不竭。文庙的执事跟孔教会的司务结成亲家,可算是门当户对,珠联璧合。不料,天有不测之风云,人有旦夕之祸福,大司务的小儿子年方弱冠得了水臌,吃了一阵子败鼓皮丸,一命呜呼。金二榜眼大出风头,打发女儿玉姑披麻戴孝,陪灵跪祭,打幡抱罐儿,一直把大司务的小儿子送到坟地。他当众宣告,好马不配二鞍,贞女不嫁二夫,玉姑要守望门寡,以正世风之不古。那时玉姑还很年幼,只觉得好玩,并不感到可怕。这几年,玉姑长大了,才知道一辈子守寡可不是儿戏,就央求老爹给她另找人家。金二榜眼哪里肯砸他这块门媚生辉的金字牌匾,于是每日严加训女,玉姑终日以泪洗面。马勺天天碰锅沿,早晚得砸锅。正巧运河下游有个村镇,新开张了一个尼姑庵,金二榜眼就逼迫女儿出家。谁想在送女皈依佛门途中,发生变故,金二榜眼的苦心经营化为流水。他抛下玉姑,返回通州,只说女儿被水鬼拉了替身儿,遮住了他的脸面,却拆散了亲生骨肉。玉姑虽不是千金小姐,却也算是出身于,下嫁叶三车,栖身窝棚屋,感到百般委屈,常常自叹红颜薄命。她生来一双拿绣花针的手,拾不了柴,剜不了菜,又裹得两只三寸金莲的小脚儿,推不动碾子,挑不动水,整日家中间坐,郁郁寡欢。等叶三车放工回来,就拿丈夫出气。讥消、挖苦、白眼、呵斥……由着性儿,变着法儿,把叶三车揉来搓去。在叶三车的眼里,玉姑是个金技工叶的贵人,嫁个泥腿子,也真是凤凰没有落到梧桐树上。他本来脾气温和,心里觉得对不起玉姑,欠着玉姑十分的情,更不忍心惹她伤感,任她揉成团儿,搓成线,也从来不肯粗声大气顶撞她。有个丈夫,虽不是一棵梧桐树,到底要比孤身空房守望门寡强得多,所以不到几个月,玉姑就怀了孕,又过了几个月便呱呱坠地一个儿子。蓑嫂接的生,生在三伏,奶名就叫伏天儿。玉姑得过老爹的真传,粗通文字,而且喜欢在丈夫面前卖弄学问,叶三车只有佩服得五体投地。伏天儿还在怀里吃奶,玉姑就指点他认字方儿。这个小东西就像那青铜的云锣儿,一敲十二个响,识字就像春雨点点都入地,没个够,没个饱。于是,叶三车每天放工回家,都能看见玉姑的笑模样儿了。灯下,玉姑给伏天儿绣花兜肚,叶三车跟她脸对脸儿坐着,伏天儿滚在他怀里,骑在他脖子上,就像一只小山雀儿,在大树枝头跳来跳去,叽叽喳喳欢叫。“你早晚把孩子惯坏了!”玉姑忽然瞪了丈夫一眼,“养不教,父之过。快叫他安静下来认字儿。”叶三车连忙把伏天儿紧紧拢住,笑着说:“伏天儿,小马驹子戴笼头,听你娘开讲。”玉姑停下针线,从身边拿出一只花荷包,捏出一个写着“人”字的字方儿,问道:“伏天儿,这个字念什么?”“不是早就学过了吗?”叶三车觉得拿这个人字考问他的儿子,是小看了儿子的文才,有失儿子的身份。“连我这个偷艺的人都认得不差,还难得住我们伏天儿?”“你懂得什么?”玉姑脸一沉,“学而时习之,温故而知新。”叶三车没有妻子的学问大,只有俯首帖耳。伏天儿正眼也不瞟那个字方儿,便咬字不清地念道:“银(人)。”“谁是人呀?”玉姑又问道。伏天儿伸出小手,一点娘的鼻子,又回身搂住爹的脖子,说:“爹系(是)银(人),娘系(是)银(人)。”“爹是什么人,娘是什么人?”玉姑又追问道。“爹系(是)土梦(命)银(人),娘系(是)苦梦(命)银(人)。”这一套,都是玉姑的说文解字,伏天儿早已背得滚瓜烂熟。“你是什么人呢?”玉姑节外生枝,进一步考问。伏天儿眨巴眨巴乌溜溜的圆眼睛,小脑瓜儿里打了个闪,心里转了个圈儿,答道:“我系(是)土梦(命)银(人),也系(是)苦梦(命)银(人)。”“下流坯子!”玉姑突然一声断喝,“你长的是拿笔杆儿的手,富贵金命人。”而且,立逼着伏天儿一字一句把她的话学说一遍,伏天儿一字一句一个泪珠儿。“你吓着了孩子!”叶三车心疼地把伏天儿贴在胸口,“七岁看大,八岁看老,他刚几天不吃奶,哪里会抄近统运转影壁?”“是你不懂道理!”玉姑恼了,“玉不琢,不成器;幼不学,老何为?”叶三车见妻子动怒,噤若寒蝉。玉姑恨不得儿子一夜之间中状元。伏天儿六岁进学堂,这在花街,可是史无前例,惊天动地。龙头和凤尾的老长辈,各家摊公份儿,把一年级小学生伏天儿,打扮得就像进京赶考,神气十足。叶三车天天背儿子上学,背儿子下学,儿子年年甲等第一名。可惜玉姑没有亲眼看到儿子金榜登科,披红插花跨马游街,就在伏天儿念到六册书的时候,她得了干血痨。寒霜单打独根草,玉姑一天比一天病重,眼见着熬得过初一,熬不过十五了。咽气前一天,玉姑回光返照,脸上三春桃花色,眼神波动明媚的春光,她从来没有这么好看过。而且,一缕柔情绕心头,她就像洞房花烛夜的新娘子,斜倚在叶三车肩上,轻声软语,从来没有过这么好脾气,从来没有跟叶三车说过这么多的话。自从她病得起不了炕,就打发伏天儿到蓑嫂家借宿,生怕儿子沾上她身上的晦气。窝棚小屋,只有他们夫妻二人。“好人儿,搂紧我……”玉姑乍冷乍热,脸上的红颜褪了色,眼里的春光暗下来。叶三车连忙解开怀,把她紧贴在自己那滚烫的胸膛上,说:“伏天儿他娘,咱俩要是化成一个人有多好,我愿替你病这一场。”“好人儿,我的好人呀!”玉姑幽幽咽咽地哭了,“这么多年……我……亏待了你……”“怎么能怪你,是我叫你窝心一辈子……”叶三车心酸得泪下如麻。玉姑摇着头儿,呢呢喃喃地说:“我的……好人儿……我的恩人,你要是……不嫌弃我,下辈子……我还到你屋来,补上我这些年……欠下你的恩情,生生世世……跟你做夫妻。”“伏天儿他娘!”叶三车肺腑大恸,痛哭失声。玉姑已经感觉自己这一盏灯油快要熬干了,催逼着叶三车赶快把伏天儿抱来。伏天儿站在玉姑头前的炕沿下,一连声叫娘。玉姑目光散乱,泪影迷蒙,已经没有力气抬起手来抚摸一下娇儿的脸蛋,气喘嘘嘘地说:“伏天儿……跪下,替娘……给你爹……叩头谢罪……”伏天儿听话,跪倒在爹爹膝下,奶声嫩气地哀哭道:“爹呀,儿子长大了,替娘报答您的大恩大德吧!”“伏天儿他娘,我对不起你呀!”叶三车抱着儿子大哭,“儿呀,爹是你娘的罪人呵!”玉姑的身子一阵比一阵冰凉,紧一口慢一口倒气儿,十分费力地掀动两片嘴唇,艰难地吐出一个个字:“伏……天……儿……再……给……你……爹……磕……个……头,求……他……别……给……你……娶……后……娘……”“我怎么敢,怎么敢呀!”叶三车哭天抢地,“日月星辰都长眼,我叶三车胆敢忘恩负义变了心,死在亲生儿子的棍棒之下。”玉姑含笑闭上了眼睛,像一朵凋谢了的睡莲花,静悄悄地安息了。叶三车不忍心将她芦席一卷埋在河坡的歪脖儿树下,一口白皮的河柳棺椁装殓了玉姑,笙、管、笛、萧、锣、唢呐合奏了一支哭皇天的曲子,叶三车把她葬在自家的小院里,而且,坟头上搭起一架豆棚,遮蔽玉姑的阴宅不受冷雨凄风之苦。这在花街的历史上,也是破了例。六发送了玉姑,叶三车欠下连阴天几笔驴打滚儿。河卡子上的税警连阴天,虽不过是河防局的一名小小爪牙,但是他却以朝廷命官自居,架子很大,官气熏天,一年四季阴沉着脸,三百六十天不放晴。熊腰上耸立着两间瓦脊青砖房,凌驾于龙头凤尾的泥棚茅舍之上,便是连阴天那不可小看的官行。在花街上的人眼里,好比一座金銮殿。这个家伙已经四十几岁,生得尖嘴猴腮,五官不正,一条公鸭嗓儿,人品相貌都不够尺寸。但是,他心毒手辣,财狠食黑,又有一身掐诀念咒,头碰石碑的功夫,在北运河的青帮香堂里占个大辈儿,所以花街上的人除了叶三车敢顶撞他一字半句,没有一个人不在他面前低头矮三分。连阴天每日驾一只轻舟快船,腰间挎一把“独子抉”,插十二把小刀子,巡逻游大在十八里管界的河面上,盘查收税,敲诈勒索。打鱼的小船,要跟河卡子三七分成;连阴天鸡蛋里挑骨头,找碴儿就罚款,罚款都入他的腰包。但是,有钱能使鬼推磨,贩卖人口的贼船,私运烟土的黑船,早给他嘴里抹了蜜,光天化日之下畅通无阻。白天装人,黑夜弄鬼。酉时以后,缉私巡警上场,连阴天收船回家,关门上锁,东厢一溜棚子窝赃聚赌;西厢一溜棚子抽白面、扎吗啡。运河滩上的地癫人蛆,鸡头鱼刺,杂烩一锅。连阴天躲到后台,出场的是他的女人狗尾巴花。狗尾巴花青春年少,比连阴天小二十挂零儿,全靠她招蜂引蝶,连阴天才生意兴隆,财源茂盛。河防局的大小官员出巡,路过连阴天的河卡,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