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绍棠文集-第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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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刚到。”
“你坐过来!”春枝拍着炕沿。
俞山松靠近她坐下,俯下身,柔声问道:“不碍事么?”
春枝蜡黄的脸上泛起两朵红晕,低声说道:“大夫说,坐不下症候。”
“大家都太麻痹了!”俞山松沉重地说。
“要是景桂哥在,不会这样的。”春枝眼皮儿红了。
“这不能怪你,”俞山松安慰她说,“区委会议上,表扬了你,说你总还保持
着警惕性呢。”
“可是这件事不简单啊!”春枝盯着俞山松的脸。
“昨天乡里开了会,决定加强民兵巡逻哨,”俞山松压低声音,机密地说,
“区委决定,对地主富农分子跟被管制的反革命分子,加强活动记录调查。”
春枝怜爱地望着他,眼里燃着火,她小声问道:“你能多住两天吗?”
“住三天,”俞山松长长地亲吻了她一下,“我到四处走走去。”
俞山松走到办公室,福海正给各队分配追肥数目,一边拨着算盘子儿,俞山松
在外面站住听。
“完了!”福海叮咛道,“各自拿着自己的条子,到老郑头那里去领豆饼跟酱
渣子,别光哄他高抬秤,不然社里又得补买,预算上没这笔钱。”
等人走了,俞山松进了屋,笑道:“你真像个大管家,干剥响脆,有条有理。”
“啊!俞区委,”福海笑着站起来,“你说哪里话。”
俞山松坐下,问道:“出了这件事,大家的信心没动摇吗?”
“多少是有点儿丧气,”福海眉头锁个疙瘩,“现在春宝正跟大家开会呢!”
“不能泄气,咱们泄气就是敌人胜利了。”
“是啊!”福海激动地说,“想到春枝那么一心为社,感到自己差得远,我们
家郑园子,咳……”
俞山松从山楂村党支部给区委的报告里知道这个故事,他锐利地看了福海一眼,
他看出,福海的心里隐伏着矛盾与苦恼。
他跟福海一起出来,想到田野上走走,刚巧,一出门就碰见了富贵老头子,他
穿着油巴老棉套裤,上身是露了膀子的破夹袄,拐地走来了。
“大爷,您好!”俞山松笑着招呼。
“俞区委,你来了!”富贵老头亲热地走过来,拉住俞山松的手。
福海一旁不好搭话,便说道:“俞区委,过响我再陪你。”俞山松点点头,福
海走了。
俞山松跟富贵老头在一个篱笆根旁坐下,他端详着富贵老头,富贵老头腼腆地
笑了。
“大爷,工作上有困难吗?”
“怎么会没有呢?”富贵老头嘿嘿地笑了,“不过痛快!”
“咱们的油脂作物区一定要丰收呢!”
“大家的心气儿就像点着火似的,没问题!”
“大家对油脂作物的初步技术,都能掌握吗?”
富贵老头答不上来了,他莫名其妙地望望俞山松,说道:“反正大家拼命干呗!”
俞山松不动声色地笑了一下,又问道:“丰产实验地出了这件事,争取最高产
量的信心冷没冷?”
富贵老头皱了皱眉头,沉默了很多,低沉地说:“这是意想不到的事!刚才开
了会,春宝给大家鼓了气,不过根旺要增加化学肥料,他不给,吵起来了。”
“我去看看,”俞山松站起身,攥住富贵老头的手,“大爷,我们一定要完成
丰产,敌人想破坏我们的丰产,我们决不能让他们达到目的!”
“决不能让敌人达到目的!”富贵老头硬骨节的手发颤,低哑地说,“我们要
对得住春枝。春枝是个好姑娘,她是知人心的,年纪轻轻的得了这么重的病,我不
放心!”老头子干巴巴的眼角,掉下两颗泪。
俞山松离开富贵老头,他感到这个老头的身上,新的东西已经萌芽了,已经不
完全是去年深秋夜里他碰见的那个孤独固执的老人了。
到技术组,他扑了个空,门上了锁,没有一个人,这里靠近村口,他想在村庄
四周遛遛,然后到春枝家去吃饭。
他正要穿过一个密茂的小丛林,忽然听见里面有激烈的争吵声,他赶忙在一棵
白杨下止了步,看出争吵的人是春宝和银杏。
“你为什么不答应增加化学肥料?”银杏气势汹汹地质问。
“根旺从前跟春校要求过,碰了钉子,眼下趁着春枝在病里,想讹我一下子,
不行!”
显然,春宝对根旺的余怒还没消失。
“社里又不是没钱!”
“钱!一个嘣子儿也不能乱花,景桂哥跟春校都这么主张,不能在我代理这几
天破坏了原则!”春宝激怒得面孔都苍白了,孩子气完全消失了,他指着银杏,
“你是根旺的尾巴,你们光顾自己,不管全社,你们!”
银杏看着春宝气得疯狂了似的样子,心疼了,她的口气赶紧变了,央求着说:
“你别生气了,你别生气了!”
春宝呼呼喘气,不理她。
银杏拉过他的手,放在胸前,哺哺地说:“我意你生气了是不是?我再不让你
着急了,看你铁青着脸,别气出病来。”
春宝气怒地摔开她的手,银杏一阵伤心充满胸膛,她倒在春宝怀里,哀痛地哭
了。
“你不能对我这样,你不能对我这样!”她的清秀的身子,可怜地抖动。
俞山松赶紧从丛林里退出来,他的心里充满一股说不出的激动。
运河平原上,一片新生的绿色的萌芽,沐浴在初春金色的阳光里!
十七
春宝跟银杏从小丛林里走出来,走到河堤那里,河堤上下,坏蛋的脚印还清晰
地留在地面上。
“我要请求处分”,春宝沉痛地说,“为什么我在春雨里不去巡逻,这是可耻
的逃兵!”
银杏默默地望着他,他的脸严峻得多了,谁会相信他是刚刚二十岁的青年呢!
春宝突然问道:“你们离田贵家近,他们有什么动静没有?”
“没有,”银杏淡漠地说,“他们那家是蒺藜狗子,沾不得!”
从上游来的一只船上,发散着午饭炊烟的香气,一个调皮的小伙子,朝着河堤
上的春宝跟银杏,“呜!”地打了个长长的口哨,银杏低低骂了一声,春宝脸红了。
这一来,他想起春枝嘱咐他,要把社里的拖拉账目清理了,因为在春枝病倒以
前,刘景桂对赵明福工作上的拖泥带水就怀疑过,她这一病倒,就更难说了。
“我去查赵明福的帐,你回家去吧!”
“对!赵明福的帐不许别人打听,我们也疑心。你要想调查田贵,问问他,一
定会知道。他老婆常到田贵家去。”银杏沿着田间的小道跑走了。
突然,她在田野的小道上站住脚,用手卷个喇叭口,喊道:“我养那几只鸡,
下二十几个蛋了,一会儿给你送去!”
春宝甜蜜地笑了,他感到非常疲倦,想睡。
到办公室,赵明福已经提前一个钟头下班了。春宝只得硬着头皮到他家去。
赵明福跟他老婆包饺子,他老婆一边搭皮儿,一边咦叨着:“他二舅妈送来这
鲜嫩鲜嫩的肉,正得包饺子吃,我这两天受了夜寒,腰像刀割似的疼,你却不想早
点儿回家帮个手,只知道吃现成的,懒骨头!”
赵明福对他这个又懒又刁的老婆,怕到骨头里,不回嘴,只是闷着头包饺子。
春宝憎恶赵明福老婆,便在他家门外站下,问道:“明福哥在家吗?”
“没在家!”赵明福老婆母夜叉似的回答。
春宝知道这女人是说瞎话,追问道:“他刚从社里回来,怎么不在家呢?”
赵明福想他老婆的话会把春宝堵回去,没想到春宝却不甘心,只得亲自搭腔:
“你嫂子跟你闹着玩呢!我在家,你进来吧。”
“你出来吧!咱俩到办公室把账目清理一下。”
赵明福着了急,支晤道:“吃完饭再清理吧!”
“不去!”他老婆挑起稀溜溜的淡黄眉毛,“不理他。”
春宝见赵明福磨磨蹭蹭不出来,他气汹汹一直走进院里,说道:“还没到下班
时间,你不能随便扔下工作回来!”
赵明福红着脸,强词夺理地说:“我上午的工作全完了,难道就不许提前一会
儿回家?”
“我要检查检查!”春宝固执地喊。
“你检查吧!”赵明福恼羞成怒,跳下炕,跟春宝到办公室来了。
办公室里,坐着福海,手里拿着几张收据等候报账,他以为赵明福出去小便了,
所以安安静静坐在椅子上。
一见赵明福进来了,福海忙站起身,“我报帐来了。”
“你等一等!”赵明福连看也不看他。
福海很奇怪,他看了一下春宝,春宝脸上像盖上一层霜:“把帐拿出来!”他
催赵明福。
赵明福的手哆嗦着,啼哩哗啦开了锁,拿出账簿,打开了一页,递给春宝,他
的脸突然涨红,渐渐又白了。
春宝咬着嘴唇,一页一页地掀着,陡地眉头拧起来了,生气地把账簿放在桌上。
“怎么上月还没结账?”春宝控制着情感,把声音放平静。
赵明福在这一刹那间低下了头,突然一个念头冲了上来,春宝是个党龄比他短
得多的青年,他不能容忍这种污辱,于是他猛地抬起头,眼里充满骄傲和蔑视。
“我今天就把它完全清理出来!”
春宝愤怒地喊道:“你这叫什么工作态度!每天完不成任务,却领的是满分。”
“不许你对我这么没礼貌!”赵明福蛮横不讲理拍着桌子,“你算什么官儿,
你管得着我!”
春宝气得抖了,“我代理春枝工作。我对党负责,对全社负责,我就管得着你!”
“你管我,嘿嘿!”赵明福骄横地冷笑,“连春校都算上,你们不配!我的党
龄,我的革命历史比你们长得多,现在你们得了势,就要骑在我的脖子上,我不受
这个!”
福海是个老好人,忙打圆场说道:“明福,不能这么说话,春宝虽说年轻,可
是他现在是领导人。”
“你少插嘴,这是党内事!”赵明福凶恶地瞪起两只眼,“我知道你会拍马屁
溜沟子,自以为是社务委员,有头有脸,我把你看得一钱不值!”
福海气得出不来气,脸憋得焦黄。春宝嘴唇都失去血色了,喊道:“赵明福,
你就是这样破坏党,党不饶你!”
“你不用拿党支部吓唬我,顶多不过是开除党籍,也没有死罪!”赵明福一扭
身,怒气冲冲地走了。
春宝气得要昏过去,他从办公室跑出来,一直跑向春技家。
春枝跟俞山松正在吃饭,俞山松把他在村外小树林中遇见春宝跟银杏的事说给
春枝听,春枝笑个不停,她第一次感到,俞山松是这么温柔的一个人。……
正在这时,春宝闯进来了,进了门就喊了一声“春枝!”便呜呜哭起来,说不
出话。
“怎么啦?怎么啦?”春校放下筷子,拉着春宝的手,问道。
“怎么啦?”俞山松把春宝按坐在炕沿上,问。
春宝像个小孩子似的,伏在炕上哭个不住。春枝像个姐姐,摇着他的肩膀,问
道:“是不是跟谁吵嘴了?别咧着大嘴哭,告诉我是怎么回事儿?”
“赵明福……”春宝噎得胸膛发胀,坐起来,哭哭泣泣把这件事情的过程说了。
春校越听越恼,苍白的脸气得像白茶叶子,“不能再容忍他了,他这么一而再,
再而三,一点儿共产党员的气味也没有了!”她捧着胸口,激烈地咳嗽起来。
“冷静!”俞山松想了想,“我到他家去看看。”
俞山松到赵明福家里,赵明福老婆迎了出来,拉长脸说道:“同志!您明天再
来吧,他气得胸口疼,不能说话。”
“不!我要跟他谈谈。”俞山松接住火,口气很婉转地说。
“不行!”赵明福老婆张开胳臂,挡住俞山松,恶狠狠地说,“杀人不过头点
地,你们不能把他逼死。”
俞山松动火了,他咬了咬嘴唇,站定了盯着这个女人:“大嫂!你躲开。现在
赵明福还是我们党的党员,我是区委的负责人,我有权力跟他谈话。对于他,党要
比你的权力大!”说着,就一直冲进屋里去了。
赵明福老婆软软地放下胳臂,吓得不敢动了。
俞山松进了屋,赵明福躺在炕脚,严严实实地压着两床厚棉被。俞山松揭开被
子,赵明福眼死死地闭着。俞山松连声叫道:“老赵,老赵!赵明福同志,赵明福
同志!”可是他眼也不睁,口也不应。
俞山松也就不再管他,便严厉地批评他目中无人,对党不满的情绪;打击群众,
破坏党的威信的言论行为;并且指出,这是党的纪律不能容许的。
赵明福一直闭着眼,俞山松的喉咙说干了,他也不出声。俞山松最后说道:
“赵明福同志,摆在你面前需要解决的一个问题,那就是你还想不想做一个共产党
员。”说罢,他又等了一会儿,但赵明福仍然没有动静,于是失望地走了。
一直坐在窗根下偷听的赵明福老婆,等俞山松出了院里,她望着那远去的身影,
吐了一口唾沫,跺了一脚,“眼嘟”一声把门插上了。
十八
俞山松走后,赵明福恐怖地哭起来了,他的身体发冷,在热炕头上瑟瑟地发抖。
天不黑,赵明福老婆就上炕睡了,这一晚,她第一次对赵明福低声下气,特别
的温存。赵明福已经一天没吃饭了,她怜惜地轻声问道:“不饿吗?我给你做点吃
吧。”
赵明福像是处在昏迷状态中,也没回答饿不饿,他老婆却也没去做饭,脱衣躺
在他身边。
“不怕他们!谁还敢拿刀杀了你?”赵明福老婆搂住他,安慰他。
赵明福像死尸似的,手脚冰冷冰冷的,一动不动。
“依我说,”赵明福老婆灼热的身体贴紧他,“干脆退党退了社,做个自由人,
自个儿干自个儿的。他二舅不是跟麻宝山搭伙,咱们也加人进去。”
赵明福还是不吭声。
“当个党员,就像戴了笼头的牲口,听着吆喝走,有什么当头?想想你,土改
的时候,起五更爬半夜,风里雨里,斗地主搞农会,也是个红人。眼下过了时候,
人家像伤风的鼻涕把你甩了,为什么还揪着他们的尾巴,有什么贪恋的?退出!”
赵明福战栗地哆嗦了一下。
他老婆越说越气,声音也大了,“一定退出!他们是做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