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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部分

叶紫文集-第10部分

小说: 叶紫文集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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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听,赵得胜才眼泪婆娑地拿着纸条儿走开了。王大炮坐了下来。他气得脸色通红的:“这种人也要跑出来当兵,真正气死我啊!”“气死你?不见得吧!”李海三笑了一笑,又说:“你以为这种人不应该出来当兵,为什么你自己就应该出来当兵呢?”“我原是没有办法呀!要是当年农民协会不坍台的话,嘿!……”王大炮老忘不了他过去是乡农民协会的委员长,说时还把大指拇儿高高地翘起来。“农民协会?好牛皮!你现在为什么不到农民协会去呢?……你没有办法,他就有办法?他就愿意出来当兵的吗?”李海三一句一句地逼上去,王大炮可逼得沉默了。他把他那两只庞大的眼珠子向四围打望了一回,然后又将那片快要沉没了下去的太阳光牢牢地盯住。“真的呢?”他想,“赵得胜原来不曾想过要出来当兵啦!……他虽然不曾干过农民协会,但据他自己说,他从前也还是一个规规矩矩的农民呢!……譬如说:象我自己这样的人吗!……”他没有闲心再往下想了。他突然地把视线变了一回,昂着头,将牙门咬得硼紧,然后又用手很郑重地在李海三的肩上拍了一下:“老李!你说的,如果上火线时,是不是一定会遇着那班人呢?”“上火线?你老这样性急做什么啊!”李海三又对他笑了一笑。他的脸儿窘得更红了。他想起他在特务连里当了四年老爷兵,从没有打过一次仗,不由的又朝李海三望了一下。虽然他的话儿是给李海三窘住了:但他总觉得他的心里,还有一件什么东西哽着,他须得吐出来,他须向李海三问个明白。李海三是当过十多年兵的老军户,而且还被那班人俘虏去过两回,见识比他自己高得多,所以李海三的一切都和他说得来。自从他由旅部特务连调到这三团一营三连来当班长以后,渐渐地,他俩都好象是走上了那么一条路道。他还常常扭住着李海三,问李海三,要李海三说给他一些动听的故事。特别是关于上火线的和被俘虏了过去的情况。“你老这样性急做什么啊?”每次,当王大炮追问得很利害时,李海三总要拿这么一句话来反问他。因为李海三知道:他的过于性急的心情,不给稍为压制一下,难免要闹出异外的乱子的。现在,他又被李海三这么一问,窘得脸儿通红,说不出一句话了。半晌,他才忸忸怩怩地申辩着:“并不是我着急呢!你看,赵得胜那个小憨子那样可怜的,早些过去了多好啊!”“急又有什么用处呢?”李海三从容地站了起来。停停,他又说:“我们回去吧!好好地再去劝劝他,免得他急出来异外的乱子,那才糟糕啊!”“好的!……”当他们回到了兵舍中去找寻赵得胜的时候,太阳差不多已经没入到地平线下了。二第二天,连长吩咐着弟兄们:都须各自准备得好好的,只等上面的命令一下来,马上就得出发上前线。弟兄们都在兵舍中等待着。吃过了早饭,又吃过了午饭,出发的命令还没有看见传下来。王大炮他有些儿忍不住了:“我操他的祖宗!难道不出发了吗?”“是呀!这时候还没有命令下来。”又有一个附和着。“急什么啊!”李海三接着:“不出发不好吗?操你们的哥哥,你们都那么欢喜当炮灰的!”“不是那么说的啊!李副班长。”第六班的一个兵士说。“要是真不出发了那才好呢。这样要走不走的,多难熬啊,出又不许你出去,老要你守在这臭熏熏的兵舍里。”“急又有什么办法呢,依你的?”大家又都七七八八地争论了一番,出发不出发谁也没有方法能肯定。王大炮急的满兵舍乱跳起来。赵得胜他老是愁眉皱眼地不说一句话。看看的,又是吃饭的时候了,弟兄们都白白地给关在兵舍里一个整日。“我操他的八百代祖宗!硬将老子们坐禁闭!老子,老子,要依老子在特务连的脾气!……”一直到临睡的时候,王大炮他还象有些不服气似的。第三天,……第四天,……仍旧没有看见传下来出发的命令,天气已经渐渐地热得令人难熬了。兵舍里一股一股的臭气蒸发出来,弟兄们尽都感受着一阵阵恶心和头痛。汗也涔涔地流下来,衣服都象给浸湿在水里。“我操他的八百代祖宗!我操他的八百代祖宗!我操他的八百代祖宗!老子……”要不是李海三压制他一下,王大炮简直就想在这兵舍里造起反来。其他的弟兄们也都是一样,面部都挂上了异常愤怒的表情。虽然连长和排长都来告诉过他们了:“只等上面一有不必出发了的命令下来时,就可以放你们走出兵舍。”但他们都仍旧还是那么愤愤不平的。赵得胜听见连长说或者还有可以不出发的希望,他的心中立刻就活动了许多,他又将那张请长假的纸条从干粮袋里拿出来了,他准备再求班长给他递上去。“班,班长!假如真的不再出发的话,我,我要求你老人家“你又来了!你又来了!你!——你!”赵得胜一吓,又连忙战战兢兢地把那只拿纸条儿的手缩了回来。带着可怜的,惊慌失措的目光。朝右面的李海三望了一眼。“不出发,小憨子!哪有那样好的事情啊!”李海三微笑地安慰了他一句。“忽然,在第五天的一个大清早,大约是旅司令部已经打听到敌人都去远的原故吧,传一个立即出发的命令下来:“着全旅动员,迅速地向敌方搜索进展!”又大约是因为怕的中敌人的“诱兵计”,所以将全旅人分做三路向敌方逼近包围。第一第二两团担任左右翼,一齐很急速地出动。第三团和旅部从中路缓缓地追上来,务使敌人无法用计,统统地落入到这包围里面,杀得他妈妈的一个也不留!一切都准备好了,出发时,太阳也已经渐渐地出了山。在队伍的行动中,赵得胜的心里,他比死了爹妈还要难过。乌七八糟的,他真想就在这队伍里嚎啕大哭起来。他不时眯着眼睛瞅瞅王班长:王班长简直象有上天堂般那样地快活,他的心里更加痛苦得说不出话来了。他明白:人家谁都没有他赵得胜的出身苦,人家谁都是快乐的。只有他,他的父亲,他的牛,……他抛下了老娘和妻子,他跑出来当兵的唯一目的是要替父亲报仇雪恨,作个把大小的官儿回去吐气扬眉的。现在,不料弄了两三年了,他还是只能够当一个小兵。他的心里这才完全地明白了,当兵原并不是他的路儿啊!不但不能做官报仇,甚至于有时候会连自己的性命都保不住;他真是大悔不该出来当兵的!所以,他越看见人家快乐和不住地叫他做小憨子时,他的心中就越加感到痛苦。他原来并不是什么憨子啦。连长不准他的假,班长又叫他不要开小差,妈病着写信来叫他回去,他的一颗七上八下的心儿,越加弄得四分五裂了。队伍前进一步,赵得胜的心儿就要疼痛一回;那许多弟兄们的脚步儿,都象是踏在他赵得胜一个人的心上。他差不多些儿要晕倒下来了。王班长他们仍旧还是那么快活地和弟兄们谈谈笑笑。天,没有一丝儿云。热度随着太阳升高了。灰尘一阵一阵地跟着弟兄们的脚步扬起来,黄雾般的,象翻腾着一条拉长的烟幕阵。旷野里渐渐地荒凉起来了,老远老远地还看不到一个行人的踪迹。偶然有一两只丧家的猫犬,从稻田荒家里钻了出来,随着便惊慌失措地向没有人踪的地方飞跑着。越走越热,太阳一步一步地象火一样悬挂在天空,熊熊地燎烧着大地。汗从每一个弟兄们的头上流下来,流下来,……豆大一颗的掉在地上。地上也热热地发了烫,脚心踏在上面要不赶快地提起来,就有些刺辣辣的难熬。飞尘也越来越厚了,粘住着人们的有汗的脸膛,使你窒息得不得不张开口来舒气。“我操他的八百代祖宗,热死人啊!”背上背的简直是一盆火。无论是军毯、弹带、干粮袋、水壶——都象变成了一大堆烧红了的柴炭,而且越驮越重了。王大炮浑身是汗,象落汤鸡似的,他的口里不住地哇啦哇啦地乱叫着。他骂骂天,又骂骂地,青烟一陈一陈地从他的内心里熏出来,他恨不得把整个水壶都吞到他的肚里去。老王,你还急着要出发吗?”开心呀!”李海三朝他笑着说。王大炮便一声不响地跑上去将李海三的水壶也抢着喝光了。队伍又迅速地转过了好几个村庄。路上,荒凉得差不多同原始时代一样。没有人,没有任何生物。老百姓的屋子里全空的,有好一些已经完全倒塌下来了;要不然就只有一团乌黑的痕迹。这,大约是老百姓们在临行的时候下着很大的决心的表示呢。没有了丝毫的东西悬挂在他们的心坎里,走起路来是多么的畅快啊!“你看!他们宁肯这样下决心地扫数跟着别人一同走,倒不愿留在这儿长住着。这就完全是为了那么些个原因啊!”李海三时常很郑重地,偷偷地指着沿路所见到的各种情形,一样一样地告诉给王大炮听。到正午,太阳简直烧得弟兄们无法可施了,有好些都晕倒下来。口中吐出许多雪样的唾沫,一直到面颜灰白,完全停歇了他们的呼吸为止。“天哪!”好容易才有命令下来:教停住在一个比较阴凉的小山底下吃午饭。三下午,天上毕竟浮起了几片白云,旷野不时还有微微的南风吹动,天气好像是比较阴凉得多多了。弟兄们都透回了几口问气,重新地放开着大步,奔逐着这无止境的征程。旷野里简直越走越荒凉得不成世界啊!渐渐地,连一座不大十分完整的芦苇屋子都看不到了。只有路畔的树桠上,还可以见到许多用白灰写上的惊心动魄的字句。“操他的爹爹,说得那样有劲啊!”弟兄们又都自由地谈笑着,有些看到那些白灰字句儿,象不相信似地骂。“也说不定呢。”又有带有怀疑的口吻的人。王大炮同李海三都沉默着,好象是在冥想那字句中的味儿似的。赵得胜老是哭丧脸地不说一句话。队伍又迅速地前进了十来个村湾。远远地有一座小山耸立!在前面,尖兵连的速度忽然加快起来,象是发现了目标似的。于是,后面的队伍也跟着急速了。传今兵往往来来地奔驰着,喘息不停的。光景是遇着了敌人吧,弟兄们的心头都紧了一下!王大炮兴高采烈地朝李海三问:“老李!是不是遇着了敌人啦?”老李没有答他。走,快,突然地,在离那小山不到一千米达距离的时候:——砰!尖兵连中响了一枪。弟兄们的心中,立时感受着一层巨大的压迫。特别是赵得胜,这一下枪声几乎把他的灵魂都骇到半天云中去了,他勉强地镇静着,定神地朝关面望了一眼。砰!砰砰!哒吼!……尖兵连和第一连已经向左右配备着散开了。目标好象就是在前面那座小山上。但是,前面的枪声都是那样乱而迟缓的,并不象是遇见了敌人呀!目标,那座小山上也没有见有敌人的回击。随即,营长又命令着第三连也跟着散开上来。大家都怀着鬼胎呢,胡里胡涂的。散开后,却将枪膛牢牢地握住,有的预先就把保险机拨开了,静听官长们的命令下来。“枪口朝天!”官长们象开玩笑似地叫着!“怎么?……”弟兄们大半都坠入到雾里云中了。“这是一回什么事呀!我操他的妈妈!”大家又都小心地注视着前面。轻轻地将枪膛擎起,各自照命令放射着凌乱的朝天枪。向那座小山象包围似的,频频地逼近去!砰砰!哒吼!卜卜卜!……渐渐离小山不到二百米达了,号兵竟又莫明其妙地吹起冲锋号来:帝大丹,帝大丹!帝……“杀!”弟兄们莫明其妙地跟着减“杀!”一股劲三四连人都到了小山的底下。山上并没有一个敌人。大家越弄越莫明其妙了。营长骑着一匹黑马从后面赶了上来。白郎林手枪擎得高高的,象督战的神气。于是,弟兄们又都赶着冲到了小山的顶上。“到底是一回什么事呀?妈的!”大家都定神地朝小山底下一望,那下面:——天哪!那是一些什么东西呢?一片狂阔的海,——人的海!都给挤在这山下的一条谷子口里。男的,女的,老的,小的,一大群,一大群!……有的还牵着牛,拉着羊,有的肩着破碎不堪的行囊、锅灶,……哭娘呼爷地在乱窜乱跑,一面举着仓皇骇急的目光,不住地朝小山上面打望着。“是老百姓吗?这样多呀!”大家都奇怪起来。接着又是一个冲锋,三四连人都冲到了小山的下面。老百姓们象翻腾着的大海中的波浪,不顾性命地向谷子的外面奔逃。孩子,妇人,老年的,大半都给倒翻在地下,哭声庞杂的,纷纷乱乱的,震惊了天地。“围上去!围上去呀!统统给搜查一遍,这些人里面一定还匿藏着有‘匪党’!”营长的命令,由连长排长们复诵下来。弟兄们只得遵着将老百姓们团团围住了。老百姓们越发象杀猪般地号叫着。“这是一回什么事呀?我操他的八百代祖宗!……”王大炮的浑身象掉在冰窖里,他险些儿叫骂了出来。“搜查!搜查!”班长们都对弟兄们吩咐着。王大炮他可痴住了。李海三朝着他做着许多手势儿他全没看见。老百姓都一齐凄切地,哀告地哭嚷起来。“这,这,老总爷!这里面没有什么东西呀!”拍!——“解开,我操你的妈妈!”不肯解开的脸上吃了一个巴掌。“老总爷,这,这是我的性命呀!做,做好事!”拍!——做好事的又是一个耳光。“哎哟!我的大姐儿呀!”“我的妈呀!”营长的勤务兵,在人丛中拖着两个年轻的女人飞跑着。“老总爷呀!牛,牛,你老人家有什么用处呢?修,修,修修好啊……”“放手!老猪!”拍!砰!通!……人家的哭声和哀告声,自己的巴掌声和枪托声,混乱地凑成了一曲凄凉悲痛的音乐。王大炮的眼睛瞪得有牯牛那么大,他吩咐自己全班的弟兄们一动也不许动地站着。他的心火一阵阵蓬勃上来了,他可从来没有看见过这样的场面,他跳起三四尺高地朝官兵们大叫大骂着:“抢!强盗,我操你们的八百代祖宗!”李海三的心中一急:——“完了!这性急的草包!”他想用手来将王大炮的嘴巴们住,可是被王大炮一交摔倒了!他再翻身立起来时,王大炮已经单身举枪向连营长们扑了过去!“你们这些强盗!我操你们的——”卜通!砰!——第三排的梁排箍赶上来栏前一脚,将王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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