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紫文集-第1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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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营长们扑了过去!“你们这些强盗!我操你们的——”卜通!砰!——第三排的梁排箍赶上来栏前一脚,将王大炮绊倒在地下,王大炮的一枪便打在泥土上。“报告营长!”梁排长一脚踏着王大炮的背心,“他,他惑乱军心,反抗命令!”“他叫什么名字?”营长发战地叫。“三连一班班长王志斌!”“绑起来!”李海三已经急得没有主张了。他举起枪来大声呼叫着:“弟兄们,老百姓们!我们都没有活命了!我们的班长已经被——”砰!李副班长的右手同枪身突然地向下面垂落着,连长的小曲尺①还在冒烟。①曲尺:湖南话中手枪的俗称。因其形状象木匠用的曲尺,故名。“绑起来!”赵得胜和其他的弟兄们都亡魂失魄了,他们望望自已被绑着的两个班长,又望望满山满谷的老百姓,他们可不知道怎样着才是路儿。随即,连排长们又举起枪来,复诵着营长的命令:“将乱民们统统驱逐到谷子的外面去。谁敢反抗命令,惑乱军心:——格杀忽论!”弟兄们都相对着瞪瞪眼,无可奈何地只得横下心来将老百姓们乱驱乱赶。“我家大姐儿呀!”“牛啦!我的命啦!”“妈呀!……”妇人,老头子和孩子们大半都不肯走动,哭闹喧天的,赖在地下打着磨旋儿。他们宁肯吃着老总爷的巴掌和枪托,宁肯永远倒在这谷子里不爬起来,他们死也不肯放弃他们的女儿、牲畜、妈妈,……他们纠缠着老总们的腿子和牲畜的辔绳,拼死拼活地挣扎着。……“赵得胜!你跑去将那个老头子的枯牛夺下来呀!”排长看见赵得胜的面前还有一个牵牛的老头儿在跑。“赵得胜一吓,他慌慌忙忙地只好硬着心肠赶上去,将那个老头儿的牛辔绳夺下来。那个老头儿便卜通一声地朝他跑了下去:“老总爷爷呀!这一条瘦牛,放,放了我吧!……”“牵来呀!赵得胜!”排长还在赵得胜的后面呼叫着,赵得胜没魂灵地轻轻地将那条牛辔绳一紧,那个老头儿的头就象捣蒜似地磕将下来。“老总爷爷啊!修修好呀!”赵得胜急得没有办法了,他将枪托举了起来,看定着那个老头儿,准备想对他猛击一下!——可是,忽然,他的眼睛一黑,——两支手角触了电般地流垂下来,枪险些儿掉在地下。他的眼泪暴雨般地落着,地上跪着的那个老头儿,连忙趁这机会牵着牛爬起来就跑。砰!——“什么事情,赵得胜?”排长一面放着枪将那个牵牛的老头儿打倒了,一面跑上来追问越得胜。“报告排长,”赵得胜一急:“我,我的眼睛给中一抓沙!”“没用的东西,滚!越快将这条牛牵到道边大伙儿中间去!”接着,四面又响了好几下枪声,不肯放手自己的女儿、牲畜的,统统给打翻在地下。其余的便象潮水似地向谷子外面飞跑着:“妈呀!……天啦!……大姐儿呀!……”赵得胜牵着牛儿一面走一面回头来望望那个躺在血泊中的老头子,他的心房象给乱刀砍了千百下。他再朝两边张望着:那逃难的老百姓,……那被绑着的班长们,……他的浑身就象炸了似的,灵魂儿给飞到海角天涯去了。山谷中立时肃清得干干净净。百姓们的哭声也离的远了。营长才得意得象打了胜仗似地传下命令去:“着第一连守住这山北的一条谷子口。二三连押解着俘虏们随营部退驻到山南去。”四左右翼不利的消息,很快地传进了弟兄们的耳鼓里。军心立刻便感惶惶的不安。“什么事情呀!”“大约是左右两方都打了败仗吧!”“轻声些啊!王老五。刚才传令兵告诉我:第一团还全部给俘虏了去哩!”“糟啦!”在安营的时候,弟兄们都把消息儿轻声细语地到处传递。好些的心房,都给听得频频地跳动。“也俘虏了些那边的人吗?”“不多,听说只有二十几,另外还有十来个自己的逃兵。”“这是怎么弄的啦!”之后,便有第二团的一排人,押解着三四十个俘虏逃兵到这边儿来了,营长吩咐着都给关在那些牛羊叛兵一道。因为离旅团部都太远了,恐怕夜晚中途出乱子。关牛羊和叛兵的是一座破旧的庙宇,离小山约莫有五六百米达。双方将逃兵俘虏都交接清楚之后,太阳还正在衡山。夜,是乌黑无光的。星星都给掩饰在黑云里面,……弟兄们发出了疲倦的鼾声。这时,在离破庙前二百米达的步哨线上,赵得胜他正持着枪儿在那里垂头丧气地站立着。他的五脏中,象不知道有一件什么东西给人家咬去了一块,那样创痛的使他浑身都感到凄惶,战栗!……渐渐地,全部都失掉了主持!他把一切的事情,统统收集了到他自己的印象里面来,象翻腾着的车轮似的,不住地在他的脑际里旋转:“三年来当兵的苦况,每次的作战,行军,……豪直的王班长,亲昵的李海三,长假,老百姓,牵牛的老头儿,父亲,母亲,妻子,欺人仗势的民团!……”什么事情都齐集着,都象有一道电流通过在他自己的上下全身,酸痛得木鸡似的,使他一动都不能动了。他再忍心地把白天的事件逐一地回想着,他的身心战动得快要晕倒了下来:“那么些个老百姓啊!还有,七八个年轻的女子,班长,牵牛的老头儿,官长们的曲尺——砰!……”天哪!赵得胜他怎么不心慌呢!尤其是那一个牵牛的老头儿。那一束花白胡子,那一阵捣蒜似的叩头的哀告!……他,他只要一回想到,他就得发疯啊!“是的!是的!”他意识着,“我现在是做了强盗了啦!同,同民团,同自己的仇人……天啊!”父亲临终时候的惨状,又突然地显现在他的前面了:“伢子啊!你,你应当记着!爹,爹的命苦啦!你,你,你应当争,争些气!……”民团的鞭挞,老板的恶声,父亲的捣蒜似的响头,牛的咆哮!……啊啊!“我的爹呀!”他突然地放声地大叫了一句,眼泪象串珠似地滚将下来,他懊丧得想将自己的身心完全毁灭掉。他已经压根儿明白过来了。三四年来,自家不但没有替父亲报过仇,而且还一天不如一天地走上了强盗的道路了,同民团,同老板们的凶恶长工们一样!……今天,山谷中的那一个老头子,那一条牛,砰!……天哪!“怎么办呢?……我,我!……”“妈病,妈写信来叫我回去。班长,班长不许我开小差!……”他忽然地又想到了班长了:绑着,王志斌还是乱叫乱骂,李海三的右手血淋淋地穿了一个大窟窿,他的心中又是一阵惊悸!我真不能再在这儿久停了啊1明,明天,说不定我也得同他们一样。绑着,停停一定得押到后方去杀头啦!”他瞧瞧两百米达外的那座古庙。“怎么办呢?我,我还是开小差比较稳当些吧!……”他象得到了很大决定似的。他望望四面全是黑漆般的没有一个人,他的胆象壮了许多了。他轻轻将枪身放下,又将子弹带儿解下来,干粮袋、水壶,……紧紧地都放在一道。“就是这样走吧!”他轻身地举着步子准备向黑暗的世界里奔逃。刚刚还只走得三五步,猛的又有一件事情象炸药似地轰进了他的心房。他又连忙退回上来了。“逃?也逃不得啦!四面全有兵营,这样长远的旷野里,一下不小心给捉了回来,嘿!也,也得和第二团押回来的那些逃兵一样,明儿,也,也一定枪毙啦!……”他一浑身冷汗!况且,他知道,纵逃了回去,也不见得会有办法的。他又将枪械背握起来,痴痴地站住了。他可老想不出来一条良好的路道。惊慌,惨痛,焦灼,……各种感慨的因子,一齐都麇集在他的破碎的心中!……他抬头望望天,天上的乌云重层地飞着,星星给掩藏得干干净净了。他望望四周,四围黑得那样怕人的,使他不敢多望。“怎么办啦?”他将眼睛牢牢地闭着,他想静心地能想出一个好的办法来。旷野中象快要沉没了一样。“我,呜,呜,呜!……大姐儿呀!……呜……”“呜呜!妈啦!……”微风将一阵凄切的呜咽声送进到他的耳鼓中来,他的心中又惊疑了一下!“怎么的?”他再静着心儿听过去,那声音轻轻地,悲悲切切地随着微风儿吹过来,象柔丝似地将他的全身都缚住了,渐渐地,使他窒息得透不过来气。他狠心地用手将两只耳朵复住,准备不再往下听。可是,莫明其妙地,他的眼睛也忽然会作起怪来了。无论是张开或闭着,他总会看见他的面前躺卧着无数具浑身血迹的死尸:里面有他的父亲,老百姓,妇人,孩子,牵牛的老头儿,王李班长,俘虏,逃兵……他惊惶得手忙脚乱,他猛的一下跳了起来。“这,这是什么世界呀!”“他叫着。他这才象完全真正地明白过来了,往日王李班长所对他说的那许多话儿句句都象是真的了,句句都象是确切的事实了。非那么着那么着决没有办法啊!这世界全是吃人的!他这才完全真正地明白了。他象获得宝贝似的,浑身都轻快。可是:——“怎么办呢?”他紧紧地捏着手中的枪。他意识了他原只有一个人呀!怎么办呢?他再抬头望望那座古庙,他连自己都不觉得要笑了起来:“难怪人家都叫我做小憨子啦!我为什么真有这样笨呢?”他于是轻轻地向那座古庙儿跑了过来,他中途计划了一个对付那些卫兵们的办法。“口令?”“安!”“你跑来做什么呀,赵得胜?”“你们一共只有四个人吗?……赶快去,连长在我的步哨线上有要紧的话儿叫你们。”“查哨?他为什么不到这儿来呢?”“你们一去就明白了。这儿他叫你们暂交给我替你们代守一下!”四个都半信半疑地跑了过去。赵得胜者见他们去远了,喜的连忙钻进古庙中来:“王班长!”“谁呀?”“是我,赵得胜!”“你来了吗?”“是!不要做声呀!”喳!他一刀将王大炮绑手的绳儿割断了。接着又:“喳!喳!……”李海三便轻轻地问了赵得胜一声:“怎么的?外面的卫兵呢?”“不要响!他们给我骗去了马上就要来的。你们都必须轻声地跟在我的后面,准备着,只等他们一回来,你们就一齐扑上去!……”“好的!”大家都在黑暗中等待着。远远的有四个人跑来了。“口令?”“安!”那边跑近来接着说:“赵得胜,连长不见啦!”“连长到这儿来了。”“四个连忙跑拢了,不提防黑暗中的人猛扑了出来,将四个人的脖子都掐住了!“愿死愿活?”“王班长,我们都愿,愿,……”四个缴了枪的服从了。“好!”李海三说,“大家都把枪拿好!小赵,还是你走头,分程去扑那两个枪前哨。”“唔!……”叛兵、俘虏,几十个人,都轻悄地蠕动着。象狗儿似的,伏在地下,慢慢地,随着动摇了的夜哨线向着那座大营的“枪前哨”扑来。夜色,深沉的,严肃的,象静待着一个火山的爆裂!1933年除夕前五日,在上海。
向导
向导一忍住痛,刘(女翁)妈拼性命地想从这破庙宇里爬出来,牙门咬得绷绷紧。腿上的鲜血直流,整块整块地沾在裤子边上,象紫黑色的膏糊,将创口牢牢地吸住了。她爬上了一步,疼痛得象有一枝利箭射在她的心中。她的两只手心全撑在地上,将受伤的一只腿子高高抬起,一簸一颠的,匍匐着支持到了庙宇的门边,她再也忍痛不住了,就横身斜倒在那大门边的阶级上。她的口里哼出着极微细极微细的声音。她用两只手心将胸前复住;勉强睁开着昏花的眼睛,瞥瞥那深夜的天空。星星,闪烁着,使她瞧不清楚;夜是深的,深的,……“大约还只是三更时候吧!”她这么想。真象做梦一般啊!迎面吹来一阵寒风,使刘(女翁)妈打了一个冷噤。脑筋似乎清白了一点,腿子上的创伤,倒反更加疼痛起来。“救苦救难的观世音娘娘哟!……”她忽然会叫了这么一句。本来,自从三个儿子被杀死以后,刘(女翁)妈就压根儿没有再相信过那个什么观世音娘娘。现在,她又莫名其妙地叫将起来了,象人们在危难中呼叫妈妈一样。她想:也许世界上除了菩萨娘娘之外,恐怕再没有第二个人能够知道她的苦痛的心情呢。她又那么习惯地祈求起来:“观世音菩萨娘娘哟!我敬奉你老人家四十多年了,这回总该给我保佑些儿吧。我的儿子,我的性命呀!……我只要报了这血海样的冤仇!菩萨!我,我,……”随即儿子们便一个一个地横躺在她的前面:大的一个:七刀,脑袋儿不知道落到哪里去了。肚子上还被凿了一个大大的窟窿,肠子根根都拖在地上。小的呢?一个三刀;三个手脚四肢全被砍断了。满地都是赤红的鲜血。三枝写着“斩决匪军侦探×××一句”的纸标,横浸在那深红深红的血泊里。天哪!刘(女翁)妈尽量地将牙门切了一切,痛碎得同破屑一样的那颗心肝,差不多要从她的口中跳出来了。她又拼命地从那阶级上爬将起来,坐着叹了一口深沉的恶气。她拿手背揉揉她的老眼,泪珠又重新地淌下两三行。她再回头向黑暗的周围张望了一会儿。“该不会不来了吧!”突然地,她意识到她今晚上的事件上来了。她便忍痛地将儿子们一个一个地从脑际里抛开,用心地来考虑着目前的大事。她想:也许是要到天明时才能到达这儿呢,那班人是决不会来的。昨夜弟兄们都对她说过,那班人的确已经到了土地祠了,至迟天明时一定要进攻到这里。因此,她才拒绝了弟兄们的好意,坚决地不和他们一同退去,虽然弟兄们都能侍奉她同自己的亲娘一般。她亲切地告诉着弟兄们,她可以独自一个人守在这儿,她自有对付那班东西的方法。她老了,她已经是五十多岁了的人呀,她还有什么好怕的呢?为着儿子,为着……怎样地干着她都是心甘意愿的。她早已经把一切的东西都置之度外了。她伤坏着自家的腿子,她忍住着痛,她就只怕那班人不肯再到这儿来。是五更时候呢,刘(女翁)妈等着;天上的星星都沉了。“该不会不来了吧?”她重复地担着这么个心思。她就只怕那班人不肯再来了,致使她所计算着的,都将成为不可施行的泡幻,她的苦头那才是白吃了啊!她再次地将身躯躺将下来时,老远地已经有了一声:——拍!可是那声音非常微细,刘(女翁)妈好象还没有十分听得出来、随即又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