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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部分

叶紫文集-第15部分

小说: 叶紫文集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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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了,他们都说:无论如何,明天的早晨一定有!明天,今天十二,明天十三……嘿嘿,张先生!只要过了今天一夜,明天就好了。明天,我带依一道到校董先生家里去催好吗?……嗳嗳,张先生,我看……嗳,依为啥体还生气呢?假如侬嫂子……嘿嘿……娄,我这里还有三四只角子,……张先生,嘿嘿……侬看——翁先生伊还呒没生气呢!”想起了老婆和孩子们,张先生的眼泪似乎欲滴到肉丝炒面的盘子上了。要不是挂记着可怜的孩子们的肚皮实在饿得紧时,他情愿牺牲这三四只角子,同校长先生大打一架。翁先生慢慢地将一盘炒面吃了净净光光,然后才站起来说:“校长先生,依老老实实地告诉我们吧,钱——到底啥时光有?不要再者骗我们明天明天的。我们都苦来西①,都靠这些铜钱吃饭!娄,今天张先生的家里就有老婆孩子们在等着伊要饭吃……假如……加以,加以……”①沪语:意即苦得很。“得啦!翁先生,明天,无论如何有了,决不骗侬的。娄,校董先生们通统对我说过了,我为啥体还骗侬呢?真的,只要过了今天夜里厢几个钟头就有了。翁先生,张先生,嘿嘿……来呀!娄,娄,再来喝两杯老白酒吧,这酒的味儿真不差呀!嘿嘿……娄,当年孙中山先生在上海的时候,就最欢喜喝这酒了!那时候我还交关年轻啦。还有,还有……娄,那时候……”张先生估量校长先生又要说他那千遍一例的老故事了,便首先站了起来,偷偷地藏着两只双银角子,匆匆忙忙地说:“我实在再不能陪侬喝酒了,校长先生,请侬帮帮忙救救我们吧!明天要再不给我们,我们通统要饿死了……”“得啦!张先生,明天一定有的——一定的。”翁先生也跟着站了起来:“好吧,校长先生,我们就再等到依明天吧!”“得啦,翁先生,明天一定的了——一定的……你们都不再喝一杯酒去吗?……”两个人急忙忙地走到小酒店的外面,时钟已经轻轻的敲过十一下了。迎面吹来了一阵深秋的刺骨的寒风,使他们一同打了一个大大的冷噤。“张先生,明天再见吧!”翁先生在一条小弄堂口前轻轻地说。“对啦,明天再见吧!翁先生。”时间,虽然很有点象老牛的步伐似地,但也终于在一分一分地磨过去。明天——明天又来了……1936年5月19日作于病中。

 湖上

湖上晚饭后,那个姓王的混名叫做“老耗子”的同事,又用狡猾的方法,将我骗到了洞庭湖边。他是一个非常乐天的,放荡的人物。虽然还不到四十岁,却已留着两撇细细的胡子了。他的眼睛老是眯眯地笑着的。他的眉毛上,长着一颗大的,亮晶晶的红痣。他那喜欢说谎的小嘴巴,被压在那宽大的诚实的鼻梁和细胡子之下,是显得非常的滑稽和不相称的。他一天到晚,总是向人家打趣着,谎骗着。尤其是逗弄着每一个比较诚实和规矩的同事,出去受窘和上当,那是差不多成为他每天唯一的取乐的工作了。他对我,也完全采一种玩笑的态度。他从来没有叫过我的名子,而只叫“小虫子”,或者是“没有经过世故的娃娃”。“喂!出去玩吧,小虫子,”一下办公厅,他常常这样的向我叫道。“你为什么还在这里用功呢?你真是一个——没有经过世故的娃娃呀!……来,走吧,‘人生不满百,常怀千年忧’,你大概又在这里努力你的万里前程了罢,你要知道——世界上是没有一千岁的人的呀!何不及时行行乐呢!……小虫子!‘今朝有酒今朝醉’啦!……”于是他接着唱着他那永远不成腔调的京戏:“叹人生……世间……名利牵!抛父母……别妻子……远离……故……园!……”今天,他又用了同样的论调,强迫着将我的书抛掉了。并且还拉着我到湖上,他说是同去参观一个渔夫们的奇怪的结婚礼。我明明地知道他又在说谎了。但我毕竟还是跟了他去,因为我很想知道他到底要和我开一个怎样的玩笑。黄昏的洞庭湖上的美丽,是很难用笔墨形容得出来的。尤其是在这秋尽冬初的时候,湖水差不多完全摆脱了夏季的浑浊,澄清得成为一片碧绿了。轻软的,光滑的波涛,连连地,合拍地抱吻着沙岸,而接着发出一种失望的叹息似的低语声。太阳已经完全沉没到遥遥的,无际涯的水平线之下了。留存着在天空中的,只是一些碎絮似的晚暇的裂片。红的,蓝的,紫玉色和金黑色的,这些彩色的光芒,反映到湖面上,就更使得那软滑的波涛美丽了。离开湖岸约半里路的寥花洲,不时有一阵阵雪片似的芦花,随风向岸边飘忽着。远帆逐渐地归来了,它们一个个地掠过蓼花洲,而开始前断着它们的帆索。人在这里,是很可以忘却他自身的存在的。我被老耗子拉着走着,我的心灵就仿佛生了翅膀似的,一下子活到那彩霞的天际里去了。我只顾贪婪地看着湖面,而完全忘记了那开玩笑的事情。当我们走近了一个比较干净的码头的时候,突然地,老耗子停住了。他用一只手遮着前额,静静地,安闲地,用他那眯眯的小眼睛,开始找寻着停泊在码头下的某一个船只。而这时候,天色是渐渐地昏暗起来了,似乎很难以分辨出那些船上的人的面目。那通统是一些旧式的,灵活的小划船。约莫有二十来只吧。它们并排地停泊着,因为给我看出来了那上面的某一种特殊的标志,我便突然地警觉过来了。老耗子放下他的手来,对我歪着头,装了一个会心的,讽刺的微笑。因为过份地厌恶的缘故,我便下死劲地对他啐了一口:“鬼东西呀,你为什么将我带到这地方来呢?”他只耸了一耸肩,便强着我走下第一级码头基石。并且附到我的耳边低低地说:“傻孩子,还早啦!……人家的新娘子还没有进屋呢。”“那末,到这里来又是找谁呢?……”“不做声,……”他命令地说,并且又拖着走下三四级基石了。我完全看出了他的诡计。我知道,在这时候,纵使要设法子逃脱,也是不可能的,丢丑的事情了。他将我的手膀挟得牢牢的,就象预先知道了我一定要溜开的那样。天色完全昏暗下来了。黑色的大的魔口,张开着吞蚀了一切。霞光也通统幻灭了,在那混沌的,模糊的天际,却又破绽出来了三四颗透亮的,绿眼睛似的星星。我暗自地稳定了一下自己的心思,壮着胆子,跟着他走着。码头已经只剩六七级了,老耗子却仍然没有找着他的目的,于是,他便不得不叫了起来:“秀兰!……喂!——哪里啊!……”每一个小船上都有头伸出来了,并且立刻响来一阵杂乱的,锐利而且亲热的回叫:“客人!……补衣吧?”“格里啦——客人哩!”“我们的补得真好呢,客人!……”我的心跳起来了,一阵不能抑制的恶心和羞赧,便开始象火一般地燃烧着我那“没有经过世故的”双颊。老耗子似乎更加变得镇静了,因为还没有听到秀兰的回答,他便继续地叫着:“秀兰!……喂!……秀兰啦……”“这里!……王伯伯!……”一个清脆的,细小的声音,在远远的角角上回应着。一会儿,我们便掠过那些热烈的呼叫,摸着踏上一个摇摆得利害的小划船了。这船上有一股新鲜的,没漆的气味。很小,很象一个莲子船儿改造的。老耗子蹲在舱口上,向那里面的一个孩子问道:“妈妈呢,莲伢儿?”“妈妈上去了!……”上哪里去了呀?”那孩子打了一个喷嚏,没有回答。老耗子便连忙钻了进去,很熟识地刮着火柴,寻着一盏有罩子的小桐油灯燃着了。在一颗黄豆般大的,一跳一跳的火光之下,照出来了一个长发的,美丽的女孩子的面目。这孩子很小,很瘦,皮肤被湖风吹得略略带点黄褐色。但是她的脸相是端正的。她的嘴唇红得特别鲜艳,只要微微地笑一下,就有一对动人的酒靥,从她的两腮上现了出来。她的鼻子,高高的,尖尖的。她的眉毛就象用水笔描画出来的那样清秀。但是我却没有注意到:她的那一对有着长睫毛的,大大的,带着暗蓝色的眼睛,是完全看不见一切的。她斜斜地躺在那铺着线毯和白被子的,干净的舱板上,静静地倾听着我们的举动。我马上对这孩子怀着一种同情的,惋惜的心情了。“还有谁同来呀,王伯伯?”她带笑地,羞怯地说。“一个叔叔!……你的妈妈到底哪里去了呢?”老耗子又问了。“她说是找秋菊姑姑的,……我不晓得……她去得蛮久了!……”老耗子摸着胡子,想了一想,于是对我笑道:“你不会跑掉吗,小虫子?”“我为什么要跑呢?……”“好的,跑的不是好脚色。你在这里等一等,我去寻她来!……但是,留意!你不要偷偷地溜掉呀!……要是给别的船上拖去吃了‘童子鸡’,那么,嘿嘿!……”他马上又装出了一个滑稽的,唱戏似的姿势:“山人就不管了——啊!……”我非常肯定地回答了他,因为我看破了这条诡计也没有什么大的了不得。而且那盲目的女孩子,又是那样可爱地引动了我的好奇心,我倒巴不得他快快地走上去,好让我有机会详细盘问一下这女孩子——关于他和她们往来的关系。晚风渐渐地吹大了。船身波动起来,就象小孩子睡摇篮那样地完全没有了把握。当老耗子上去之后,我便将那盏小桐油灯取下来放在舱板上,并且一面用背脊挡着风的来路,提防着将它拂灭了。那女孩子打了一个翻身,将面庞仰向着我,她似乎想对我说一句什么话,但是她只将嘴巴微微地颤了一下,现了一现那两个动人的酒靥,便又羞怯地停住了。她的那蒙俄的大眼睛,睁开了好几次,长睫毛闪动着就象蝴蝶的翅膀似的,可是她终于只感到一种痛苦的失望,因为她无论如何也不能够看见我。“你的妈妈常常上岸去吗?”我开始问她了。“嗳——这鬼婆子!”莲伢儿应着。“她就象野猫一样哩,一点良心都没得的!……嗳嗳,叔叔——你贵姓呀?”“我姓李……你十一岁吗?“不,十二岁啦!”她用小指头对我约着。但是她约错了,她伸出的指头,不是十二岁,而仍旧是十一岁。“你一个人在船上不怕吗?”“怕呀!……我们这里常常有恶鬼!……我真怕呢,叔叔!……下面那只渡般上底贾胡子,就是一只恶鬼。他真不要脸!他常常不做声地摸到我们这里来。有一回他将我的一床被窝摸去了,唉,真不要脸!我打他,他也不做声的!……还有,洋船棚子里的烂橘子,也是一只恶鬼。他常常做鬼叫来唬我!……不过他有一枝吹得蛮好听的小笛子,叔叔,你有小笛子吗?“有的”。我谎骗她说。“你欢喜小笛子吗?明天我给你带一枝来好了。……你的妈妈平常也不带你上去玩玩吗?”“嗳嗳,……她总是带别人上去的——没得良心的家伙!……”她抱怨地,悲哀地叹了一口气。“我有眼睛,我就真不求她带了,象烂橘子一样的,跑呀,跑呀!……嗳嗳,叔叔,小笛子我不会吹呢?”“我告诉你好啦!”“告诉我?……”她快活地现出了她那一对动人的洒靥,叫道:“你是一个好人是吗?叔叔!……我的妈妈真不好,她什么都不告诉我的。有一回,我叫她告诉我唱一个调子,她把我打了一顿。……还有,王伯伯也不好,他也不告诉我。他还叫妈妈打我,不把饭我吃!……”“王伯伯常常来吗?”我插入她的话中问道。“唔!……”她的小嘴巴翘起了,生气似地。“他常常来。他一来就拖妈妈上去吃酒。……有时候也在船上吃!……我的妈妈真丑死了,吃了酒就要哭的——哭得伤心伤意!王伯伯总是唱,他唱得我一句都不懂!……他有时候就用拳脚打妈妈!……只有那个李伯伯顶好啦!他又不打妈妈,他又欢喜我!……”“李伯伯是谁呀?”“一个老倌子①,摸摸有蛮多胡子的。他也姓李,他是一个好人。……还有,张伯伯也有胡子,也是一个好人。……黄叔叔和陈叔叔都没得胡子。陈叔叔也喜欢我,他说话象小姑娘一样细,……黄叔叔也顶喜欢打妈妈——打耳刮子!……另外还有一些人,妈说他们是兵,会杀人的!我真怕哩!……只有一个挑水的老倌子,妈可以打他,骂他!……妈妈说他没得钱——顶讨厌!嗳嗳,他买糖我吃,他会笑。他喜欢我!妈妈这样顶不好——只要钱,只吃酒。她的朋友顶少有一百个,这一个去,那一个又来……”①老倌子:即湘语老头子。——原注这孩子似乎说得非常兴奋了,很多的话,都从她的小嘴里不断地滚了出来,而且每一句都说得十分的清楚,流利,尤其是对于她的母亲过去的那些人的记忆,就比有眼睛的孩子还说得真确些。这不能不使我感到惊异。并且她的小脸上的表情,也有一种使人不能抗拒的,引诱的魔力。只要她飞一飞睫毛,现一现酒靥,就使人觉得格外地同情和可爱了。我问她的眼睛是什么时候瞎的,她久久没有回答。一提到眼睛的,这孩子的小脸上就苦痛起来了。并且立刻沉入到一种深思的境地,象在回想着她那完全记不清了的,怎样瞎眼睛经过似的。半天了,她才愤愤地叹了口气说:都是妈妈不好!……生出来三个月,就把我弄瞎啦!清光瞎①呢。……我叫她拿把小刀害我一只耳朵去,换只看得见的眼睛给我,她就不肯。她顶怕痛,这鬼婆子!……我跟她说——嗳嗳,借一只眼睛我看一天世界吧!……她就打我——世界没有什么好看的,通统是恶鬼!……”①清光瞎:即青盲,视力丧失而眸子外开完整的一种眼疾。一说到恶鬼,她的脸色,就又更加气愤起来。“她骗我,叔叔。……象贾胡子和烂桔子那样的恶鬼,我真不怕哩!”湖上的风势越吹越大了。浪涛气势汹汹地,大声地号吼着,将小船抛击得就象打斤斗似地,几乎欲复灭了。我的背脊原向着外面的,这时候便渐渐地感到了衣裳的单薄,而大大地打起寒战来。我只能把小灯移一移,把身子也缩进到中舱里面去。我和这孩子相距只有一尺多远了。正当我要用一种别样的言词去对她安慰和比喻世界是怎样一个东西的时候,突然地,从对面,从那码头底角角上,响来了老耗了的那被逆风吹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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