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紫文集-第1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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怕他们的。他们差不多都不曾知道作家创作的艰难,和作品主题的高深的意义。甚至于可以说:他们什么都不懂。他们读你的作品,就象苍蝇叮食物似的,不管是香的,臭的,它们还没有叮到食物的味道,就老远老远地,嗡嗡(口昂)(口昂)地哼了起来,并且还得意地告诉人家说:“这就是我的对于这部作品的最确切的批评呀!……”我的长篇小说,我很知道:是不会讨得批评家的欢心的。他们一定看不出来我的隐藏在作品中间的高深的意义,他们一定不耐烦的。刚刚开场他们就会看不下去,他们决不会知道我的作品的精彩部分在什么地方。再加以,我的名字又是他们所生疏的。当然……一定。不过,我还并不十分着急,至要的,还是读者。我对于读者,是很有些把握的。但偶一转念:读者有时候也会盲目地跟着批评家跑,听信着批评家的造谣和污蔑,心里就又有些惶惶地不安起来,……“中国一般的文化水准的确还是太低了些!”我这样深深地感慨着。外面的风雨更加大了,我丢掉手中的半截香烟头,开始离开窗口,在房间中来回地走着。我竭力地要丢开着坏的这一方面的心思,朝好的一方面想:有了这样好的,伟大的一部作品也许马上就会另外产生出一个新的,伟大的批评家来的。当然,我的作品并不难读,只要他稍为有一点儿文艺理论的基础,还稍为有点读伟大作品的耐性,就够资格来读我的作品的。那时候,他的批评一定会因我的作品而成名;我呢,也就能得到我在文坛上应得的地位了。这样地想着,我的心里就又慢慢地安静起来。我渴望着马上有一两个朋友从雨中跑来探望我,谈谈心,商量商量书出版后用怎样的方法来宣传和介绍。突然地,我的房门响了。我还没有来得及转过身去,就看见书店里的伙计,浑身淋得象落水鬼似地闯进了我的房间,并且恭敬地,抱歉似地笑着。“先生,好啦!”“进版税来的吗?”我连忙问。“不是,先生。版税要等出版以后到经理先生那里去支,我是来找先生讨张广告的。”“广告?”“是的,先生。”“谁的广告呀?”“就是先生的那部长篇小说呢。他说着,抖了一抖雨衣上的水珠,并且坐了下来,告诉我:因为他们的广告主任看不懂,也看不完我的长篇小说,所以他叫他来找我替自己的小说写一张广告的。”我不由地生起气来了:“他看不懂我的小说吗?”“不是,先生。他是什么人的书都看不懂,什么人的书都看不完的,并且他也没工夫统统看。”“那么其他人的书呢?”“也大半都是请其他的先生自家作的。”我昂头想了一想,心里觉得怪不舒服:“原来……”?但是突然地,有一种另外的,不可告人的秘密,涌上我的心头了。“人家知道了不会笑话吗?”“不,没有关系;先生,这是人家不知道的。”我叫他坐在我的床边等着,我提起笔来,先在纸上画了张广告的式样。于是,我的对于自己作品所要说而怕人家说不出,说不好的许多评语,便象潮水似地冲激了起来。什么批评家,读者,朋友……一概都从我的心潮中冲跑得无影无踪了。好象只要有人能看得到我的广告,就什么都无须顾虑了似的,写道:“这是一位青年作家饿着肚皮,费了三年半艰苦的时光,写出来的一部伟大的长篇小说。这里有《战争与和平》那样不可一世的才气,有《铁流》那样惊心动魄的取材,有《毁灭》那样洗炼的手法,有《士敏土》那样沸腾的热情,有《希罗斯基》的闹忙和《十二把椅子》的讽刺……作者因此一跃而登世界文坛的最高峰,是不无原因的。……印刷精美,定价低廉……假如你还不赶快趁机会买一本,将来一定会要后悔得自杀的……”
菱(断片)
菱(断片)第一章一因了夜晚在湖上的秘密的约会,官保满怀着幸福的恐怖与焦灼,他并没有想到他还没有吃晚饭,便躲着他爸爸的眼睛,溜到祖父的房间里去了。他可以在那里从容地准备着他赴会前所应该准备的一切:装菱角的篮子,钩子,划船用的桨片和补洗得好好的衣服。这些东西都是他预先安置在那里的。慈祥的,偏爱的祖父替他遮掩了一切,因此他装扮得非常顺遂而且迅速,丝毫没有给他的爸爸和小妹察觉,穿过菜园,溜到广场中去了。太阳还没有完全陷落到坟地里去,月亮已经从东角的树林中挂出来了。秋收后八月的黄昏的田野,是这样的荒凉清静,稻田中除了遍地成堆的干草和几片零落的冬禾之外,差不多已经看不到一个工作的人影。炊烟从每家的屋顶上成串地冒出来,升到上空,搀和着彩色和霞云的裂片,迷漫了半边天顶,因为没有风,就觉得虽然是中秋了,总还留存著有一点儿炎夏的热燥。顺着年青的农民官保所跑着的大道朝南去,不到半里路,便是辽阔的凤凰湖的峡口。这时候正是湖中的菱角最成熟的季节,附近的农民们大都趁着这几日工作的余暇——特别是有月亮的夜晚——来湖上争相采摘着,以便赶应中秋节的市场。这原是农民们一年一度的最快乐的小集会。年青的官保今年虽然听到了各种各样的恶意的谣传和父亲的严厉的告诫,但他还是执拗在,偷偷地溜出来了;因为他不但不愿缺席这小集会,而且还要借着这机会去秘密地赴一个能够解决他多年苦恼的根源的,幸福的约会。他一边跑,一边总是掉头向后面回望,看有没有人追过来——他的父亲或是小妹——一直让很多的干草堆将他的身子完全隐蔽了之后,他匆匆奔到湖岸,太阳这才完全没入水底,月亮即刻透破着黄昏,用淡淡的银色的光芒,洒遍了整个湖面,而天空中,环绕着月亮,也慢慢地幻出了那秋夜特有的贝壳形似的,不动的云块。走下泥滑的倾坡,官保的小船便系在一个小小的木桩上面。并排着左右两面,还停泊著有很多只各种各样的小船,大澡盆,打稻桶和一些临时用门片木板之类的东西拼扎起来的小木筏。大都是农民们预先准备在这里去采菱角的。这时候,两岸都还没有现出人影,满湖褐绿色的菱藤,正象一块平静的初冬的草坪似的,蔓延得那样辽远,那样浓厚和广阔,一直到峡口的对岸,很难看到一片干净的水面。官保从容地解着缆绳,跳上自己的小船,将篮子和钩子都安放了一个适当的位置。因了孤独和心情太不平静的缘故,他这才感觉到他来得过早了,他原应该在家里吃了晚饭才来的,虽然他并不觉得饥饿。现在,池是用全力摇动小桨,拨转着船头,笔直地切断菱藤,向对岸的一座灰暗色的小山庄急地驶去,他的大而漆黑的眼睛开始不动地朝那一面凝望着,他的心中渐渐地激动而慌乱着,好象心就在那对面,那灰暗的山庄的悬崖之下,立刻现出了他那久久所不能看到的,幸福和屈辱的对象似的。因此,当他更用力地将小船一逼近去,一清楚地看见了那黑黑的地方还什么都没有的时候,他便又微微地感到失望,而心情也就慢慢地平静下来了。因为他非常明白,不到达那约定的时刻,他所迫切期望着的那对象,是绝不会先他而出现在那里的。于是,他拨转船头,收上桨片,让小船横泊在深厚的菱藤里,而开始懒心懒意地去钩采着那躲藏在叶底的,绿绿的菱角。在他的后面,已经渐渐地响来了一片杂乱的,采菱人的歌声,但他只佯装没有听见。他一面尽快地运动着他的手,一面却老用一种不安的惶惑的视线,不住地去打望着那灰黯的山庄:一直到歌声响彻了整个湖面,一直到人家用那种惯常的,讥讽的声调,惊动了他,开始呼唤了他的名字的时候,他这才将小船回转到那喧哗热闹的大伙儿里来。而他的思想,却仍然停滞在那高高的,漆黑的,神秘的山庄之上。二十年前,当官保还是孩子的时候,他是常常要到那小山庄上去的,那时候,他算是那山庄的主人尤洛书的女婿。他由他的祖父李老七公公携带着,差不多每天——只要不发风落雨当太阳由地平线上刚刚露出那通红的脸嘴的时候,祖孙们便由屋子里走出来了,弯到峡口的尖端,越过小鹅桥(那时候还是木桥,而现在是石桥了)。笔直在拖着两条长短不齐的影子,走向那山庄的前门去。那时候,这山庄也还是一个小小的茅屋,而且每当他们祖孙将欲走近台阶的时候,在大门的边沿上,便立刻现出了一个和祖父一样的,和颜悦色的老头子,他的左手牵着一个十一二岁的拖辫子的小姑娘,右手抱着一根长大的旱烟管,满面堆笑地向他们招呼着。于是,一阵寒喧:“今天天气哈哈哈哈!……”随后,两个老头子便各自捧着一杯浓茶,开始说着他们那好象永远也说不完的闲话:譬如年成,收获,譬如世界上的一切希奇古怪的奇闻,变化,和儿孙们的前程后路。正当这时候,两个孩子,——官保和那小姑娘——便趁着自然而然地打起交道来了。他们彼此都知道,由于两位祖父的互相友爱,将他们毫无条件地配成了一对未来的小夫妇,虽然她要比他大了四岁,因此,他总是叫她玉兰姐姐的。她是一个性情温和而又沉静的小女孩子,有着一双好象永远带着哀愁的,杏仁样的眼睛,长长的脸,尖尖的鼻子,她的两手总常常不安地扯着衣角,或是去捉着那两条左右分开的小发辫。她不大肯说话,尤其是在官保的面前,好象已经感到了未婚的小夫妇应有的羞怯似地。因此,每次都是官保先去叫她玩,或者问一个什么自己不懂得的问题,虽然有时她也自动地拉着他,教他编小(上竹+下斗)笠,或是读几页祖父所教的《女儿经》。总而言之,她是一个非常逗人怜爱的好性情的孩子。而官保呢,却正跟他父亲育材叔一样,老是带着几分粗野和倔强,虽然并不暴躁,却也有着一个执拗得怕人的性子。并且他的相貌也有几分和他的父亲相似的:大而深陷着的,漆黑的眼睛,高大而强硬的鼻子,粗黑的美丽的眉毛,浑身结实得像一条小牛那样。在生气和愤恨的时候,老是紧皱着眉头,一声不响,眼睛里放射着执拗而又凶猛的光芒。然而,他却诚实,坦白,天真。虽然他和玉兰之间,有着若干性情和年岁上的差别,但他们却有一个共同的不幸,那就是他们两个都没有母亲了。玉兰底母亲是在她出世后不到半个月死去的,死在产后的伤风症里。由她的祖父去请了一位好心肠的远亲姨母来抚育她。那是一位刚刚死了丈夫,而又夭殇了唯一的婴儿的可怜的妇人。她哺育着玉兰的乳,而且不久以后,又无形之中做了玉兰的继母,因为那时候尤洛书还很穷,她又能替他们操作勤劳,管理家务,对尤洛书和玉兰也比待自己的丈夫和亲生女儿还好。因此玉兰虽然死了母亲,却从没有感到过没有母亲的悲痛。官保的母亲是在他满六岁,小妹也满三岁之后才死的,她死得很惨,仅仅和官保的父亲育材叔口角了几句,便悬梁吊死的,这在稚幼的官保的脑子里,永远留下了一个惨痛的烙印。育材叔也很穷的,无力续娶,便将两个孩子通统交给了六十岁的父亲——官保的祖父——好在他们都不吃奶了,很容易就长大了起来。一切都过得好好的。孩子们一天一天地长大着,使得两位老祖父都增加了快乐,虽然他们的两个儿子——育材叔和尤洛书——在性情上有着好些不投洽,(尤洛书是一个外表非常漂亮,而内心极其刻毒的家伙,圆眼细嘴,稀疏的七八根胡子,因此后来人家都不叫他尤洛书,只叫他尤老鼠。)但两家的和气,却仍然是很好的保持着的。随后,不知道怎弄的,尤洛书突然发财了,跟着,尤老公公也去了世。(至于他是怎样发财的呢?那连鬼也不知道;有人说他在洞庭湖上捞了金元宝,有人又说他是贩卖烟土发财的。)于是,拆毁了那山庄上的旧日简陋的茅屋,造起一所大瓦房来了,并且立刻在庄子的前面,建立着一座高高的围墙。由于这围墙,便无形之中切断了他们俩家的一切的关系……最初,当尤老公公刚去世的时候,他们还是互相往来,不过因了尤洛书的过份的客气,常使得李老七公公感到一些隔膜和冷淡,他想:“这也难怪的,世界上的事情本来就是这样:‘人在人情在’。”而玉兰和官保,也就不能象从前那样放肆,因为他们都渐渐地长大了。随后,隔膜加深,冷淡露了骨,那座围墙也就现得更高了,高得简直使李老七公公不能够爬越过去。“不去就不去,”他又想,“无钱的亲戚还是不常往来的为妙。”于是,渐渐地,除了尤家还有一张红纸庚书在李家以外,两方面的一切关系,便无形之中冷淡了下来。并且跟着,因为略略拖欠了一点地租和债款的细务,还使得尤洛书大大地生了气,破了脸,(发财后他置了很多的田地,放了很多债)用了那最不顾情面和亲谊的手段,接连着一次又一次地将育材叔投进了县城的太监牢,这在性情倔强而高傲的育材叔本身看来,简直是一个致命的侮辱,因此他们两亲家很快就结下了不可解脱的冤仇,出狱后,当育材叔从旁人口中打听了他所以被侮辱的主要原因,完全是为了尤洛书不愿再跟他这穷人做儿女姻亲的时候,他是更加愤慨了,“我一定要杀死这作威作福的暴发户!……”他恨恨地叫着,并没有经过详细的考虑,也没有使他的父亲和儿子知道,就用草纸和干牛粪包了玉兰那份红纸庚书,从尤洛书的围墙外面,使力地摔了进去!于是,便连两家的那最后的,外表的姻亲关系,也都一切斩断了。等到李老七公公发现了这件事实,赶快想法子挽回的时候,已经太迟了,庚书就安安稳稳地回到尤洛书的神柜里去了,半点办法也没有。“你这狗崽子!你这没出息的败坏家风的畜牲!……”老头子用拐杖到处去找寻着,追赶着育材叔。结果:父子们大大地争吵了一场,逼得育材叔负气地脱离了家庭,宣誓着一定要报复这重大的侮辱,任谁也留他不住,投身到军队里去了。三六年后……官保由于祖父的艰难的抚育,长大成人了,负起了一家人的生活的重担,跑到田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