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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部分

叶紫文集-第2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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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的路道跑去。一路上,我不敢再回想那茶博士所说的那些话。我觉得我非常庆幸,我还没有真正地做一个岳阳楼下的渔民。至少,在今天,我还能够比那班渔民们多苟安几日。

 古渡头

古渡头太阳渐渐地隐没到树林中去了,晚霞散射着一片凌乱的光辉,映到茫无际涯的淡绿的湖上,现出各种各样的彩色来。微风波动着皱纹似的浪头,轻轻地吻着沙岸。破烂不堪的老渡船,横在枯杨的下面。波夫戴着一顶尖头的斗笠,弯着腰,在那里洗刷一叶断片的船篷。我轻轻地踏到他的船上,他抬起头来,带血色的昏花的眼睛,望着我大声地生气地说道:“过湖吗,小伙子?”“唔,”我放下包袱,“是的。”“那么,要等到天明罗。”他又弯腰做事去了。“为什么呢?”我茫然地。“为什么,小伙子,出门简直不懂规矩的。”“我多给你些钱不能吗?”“钱?你有多少钱呢?”他的声音来得更加响亮了,教训似地。他重新站起来,抛掉破篷子,把斗笠脱在手中,立时现出了白雪般的头发。“年纪轻轻,开口就是‘钱’,有钱就命都不要了吗?”我不由的暗自吃了一惊。他从舱里拿出一根烟管,用粗糙的满是青筋的手指燃着火柴。眼睛越加显得细小,而且昏黑。“告诉你,”他说,“出门要学一点乖!这年头,你这样小的年纪……”他饱饱地吸足着一口烟,又接着:“看你的样子也不是一个老出门的。哪里来呀?”“从军队里回来。”“军队里?……”他又停了一停:“是当兵的吧,为什么又跑开来呢?”“我是请长假的。我的妈病了。”“唔!……”两个人都沉默了一会儿,他把烟管在船头上磕了两磕,接着又燃第二口。夜色苍茫地侵袭着我们的周围,浪头荡出了微微的合拍的呼啸。我们差不多已经对面瞧不清脸膛了。我的心里偷偷地发急,不知道这老头子到底要玩个什么花头。于是,我说:“既然不开船,老头子,就让我回到岸上去找店家吧!”“店家,”老头子用鼻子哼着。“年轻人到底是不知事的。回到岸上去还不同过湖一样的危险吗?到连头镇去还要退回七里路。唉!年轻人……就在我这船中过一宵吧。”他擦着一根火柴把我引到船艘后头,给了我一个两尺多宽的地位。好在天气和暖,还不致于十分受冻。当他再擦火柴吸上了第三口烟的时候,他的声音已经比较地和缓得多了。我睡着,一面细细地听着孤雁唳过寂静的长空,一面又留心他和我所谈的一些江湖上的情形,和出门人的秘诀。“……就算你有钱吧,小伙子,你也不应当说出来的。这湖上有多少歹人啊!我在这里已经驾了四十年船了……我要不是看见你还有点孝心,唔,一点孝心……你家中还有几多兄弟呢?”“只有我一个人。”“一个人,唉!”他不知不觉地叹了一声气。“你有儿子吗,老爹?”我问。“儿子!唔,……”他的喉咙哽住着。“有,一个孙儿……”“一个孙儿,那么,好福气啦。”“好福气?”他突然地又生起气来了。“你这小东西是不是骂人呢?”“骂人?”我的心里又茫然了一回。“告诉你,”他气愤地说,“年轻人是不应该讥笑老人家的。你晓得我的儿子不回来了吗?哼!……”歇歇,他又不知道怎么的,接连叹了几声气,低声地说:“唔,也许是你不知道的。你,外乡人……”他慢慢地爬到我的面前,把第四根火柴擦着的时候,已经没有烟了,他的额角上,有一根一根的紫色的横筋在凸动。他把烟管和火柴向舱中一摔,周围即刻又黑暗起来……“唉!小伙子啊!”听声音,他大概已经是很感伤了。“我告诉你吧,要不是你还有点孝心,唔!……我是欢喜你这样的孝顺的孩子的。是的,你的妈妈一定比我还欢喜你,要是在病中看见你这样远跑回去。只是,我呢?唔……我,我有一个娃儿……”“你知道吗?小伙子,我的桂儿,他比你还大得多呀!……是的,比你大得多。你怕不认识他吧?啊你,外乡人……我把他养到你这样大,这样大,我靠他给我赚饭吃呀!……”“他现在呢?”我不能按耐地问。“现在,唔,你听呀!……那个时候,我们爷儿俩同驾着这条船。我,我给他收了个媳妇……小伙子,你大概还没有过媳妇儿吧。唔,他们,他们是快乐的!我,我是快乐的!……”“他们呢?”“他们?唔,你听呀!……那一年,那一年,北佬来,你知道了吗?北佬是打了败仗的,从我们这里过身,我的桂儿,……小伙子,掳夫子你大概也是掳过的吧,我的桂儿给北佬兵拉着,要他做夫子。桂儿,他不肯,脸上一拳!我,我不肯,脸上一拳!……小伙子,你做过这些个丧天良的事情吗?……”“是的,我还有媳妇。可是,小伙子,你应当知道,媳妇是不能同公公住在一起的。等了一天,桂儿不回来;等了十天,桂儿不回来;等了一个月,桂儿不回来……”“我的媳妇给她娘家接去了。”“我没有了桂儿,我没有了媳妇……小伙子,你知道吗?你也是有爹妈的……我等了八个月,我的媳妇生了一个孙儿,我要去抱回来,媳妇不肯。她说:‘等你儿子回来时,我也回来。’”“小伙子!你看,我等了一年,我又等了两年,三年……我的媳妇改嫁给卖肉的朱胡子了,我的孙子长大了。可是,我看不见我的桂儿,我的孙子他们不肯给我……他们说:‘等你有了钱,我们一定将孙子给你送回来。’可是,小伙子,我得有钱呀!”“是的,六年了,算到今年,小伙子,我没有作过丧天良的事,譬如说,今天晚上我不肯送你过湖去……但是,天老爷的眼睛是看不见我的,我,我得找钱……”“结冰,落雪,我得过湖;刮风,落雨,我得过湖……”“年成荒,捐重,湖里的匪多,过湖的人少,但是,我得找钱……”“小伙子,你是有爹妈的人,你将来也得做爹妈的,你老了,你也得要儿子养你的,……可是人家连我的孩子都不给我……”“我欢喜你,唔,小伙子!要是你真的有孝心,你是有好处的,象我,我一定得死在这湖中。我没有钱,我寻不到我的桂儿,我的孙子不认识我,没有人替我做坟,没有人给我烧钱纸……我说,我没有丧过天良,可是天老爷他不向我睁开眼睛……”他逐渐地说得悲哀起来,他终于哭了。他不住地把船篷弄得呱啦呱啦地响;他的脚在船舱边下力的蹬着。可是,我寻不出来一句能够劝慰他的话,我的心头象给什么东西塞得紧紧的。“就是这样的,小伙子,你看,我还有什么好的想头呢?——”外面风浪渐渐地大了起来,我的心头也塞得更紧更紧了。我拿什么话来安慰他呢?这老年的不幸者——我翻来覆去地睡不着,他翻来覆去地睡不着。我想说话,没有说话;他想说话,他已经说不出来了。外面越是黑暗,风浪就越加大得怕人。停了很久,他突然又大大地叹了一声气:“唉!索性再大些吧!把船翻了,免得久延在这世界上受活磨!——”以后便没有再听到他的声音了。可是,第二天,又是一般的微风,细雨。太阳还没有出来,他就把我叫起了。他仍旧同我昨天上船时一样,他的脸上丝毫看不出一点异样的表情来,好象昨夜间的事情,全都忘记了。我目不转睛地瞧着他。“有什么东西好瞧呢?小伙子!过了湖,你还要赶你的路程呀!”“要不要再等人呢?”“等谁呀?怕只有鬼来了。”离开渡口,因为是走顺风,他就搭上橹,扯起破碎风篷来。他独自坐地船艘上,毫无表情地捋着雪白的胡子,任情地高声地朗唱着:我住在这古渡的前头六十年。我不管地,也不管天,我凭良心吃饭,我靠气力赚钱!有钱的人我不爱,无钱的人我不怜!……

 丰收

丰收一时间是快要到清明节了。天,下着雨,阴沉沉的没有一点晴和的征兆。云普叔坐在“曹氏家祠”的大门口,还穿着过冬天的那件破旧棉袍;身子微微颤动,象是耐不住这袭人的寒气。他抬头望了一望天,嘴边不知道念了几句什么话,又低了下去。胡须上倒悬着一线一线的,迎风飘动,刚刚用手抹去,随即又流出了几线来。“难道再要和去年一样吗?我的天哪!”他低声地说了这么一句,便回头反望着坐在戏台下的妻子,很迟疑地说着:“秋儿的娘呀!‘惊蛰一过,棉裤脱落!’现在快清明了,还脱不下袍儿。这,莫非是又要和去年一样吗?”云普婶没有回答,在忙着给怀中的四喜儿喂奶。天气也真太使人着急了,立春后一连下了三十多天雨没有停住过,人们都感受着深沉的恐怖。往常都是这样;春分奇冷,一定又是一个大水年岁。“天啦!要又是一样,……”云普叔又掉头望着天,将手中的一根旱烟管,不住地在石阶级上磕动。“该不会吧!”云普婶歇了半天功夫,随便地说着,脸还是朝着怀中的孩子。“怎么不会呢?春分过了,还有这样的寒!庚午年,甲子年,丙寅年的春天,不都是有这样冷吗?况且,今年的天老爷是要大收人的!”云普叔反对妻子的那种随便的答复,好象今年的命运,已经早在这儿卜定了一般。关帝爷爷的灵签上曾明白地说过了:今年的人,一定是要死去六七成的!烙印地云普叔脑筋中的许多痛苦的印象,凑成了那些恐怖的因子。他记得:甲子年他吃过野菜拌山芋,一天只能捞到一顿。乙丑年刚刚好一点,丙寅年又喊吃树根。庚午辛未年他还年少,好象并不十分痛苦。只有去年,我的天呀!云普叔简直是不能作想啊!去年,云普叔一家有八口人吃茶饭,今年就只剩了六个:除了云普婶外,大儿子立秋二十岁,这是云普叔的左右手!二儿子少普十四岁,也已经开始在田里和云普叔帮忙。女儿英英十岁,她能跟着妈妈打斗笠。最小的一个便是四喜儿,还在吃奶。云普爷爷和一个六岁的虎儿,是去年八月吃观音粉①吃死的。这样一个热闹的家庭中,吃呆饭的人一个也没有,谁不说云普叔会发财呢?是的,云普叔原是应该发财的人,就因为运气太不好了,连年的兵灾水旱,才把他压得抬不起头来。不然,他也不会那么示弱于人哩!①观音粉:一种白色的细泥土。——原注。去年,这可怕的去年啦!云普叔自己也如同过着梦境一样。为了连年的兵灾水旱,他不得不拼命地加种了何八爷七亩田,希图有个转运。自己家里有人手,多种一亩田,就多一亩田的好处;除纳去何八爷的租谷以外,多少总还有几粒好捞的。能吃一两年饱饭,还怕弄不发财吗?主意打定后,云普叔就卖掉了自己仅有的一所屋子,来租何八爷的田种。二月里,云普叔全家搬进到这祠堂里来了,替祖宗打扫灵牌,春秋二祭还有一串钱的赏格。自家的屋子,也是由何八爷承受的。七亩田的租谷仍照旧规,三七开,云普叔能有三成好到手,便算很不错的。起先,真使云普叔欢喜。虽然和儿子费了很多力气,然而禾苗很好,雨水也极调和,只要照拂得法,收获下来,便什么都不成问题了。看看他,禾苗都发了根,涨了苞,很快地便标线①了,再刮二三日老南风,就可以看到黄金色的谷子摆在眼前。云普叔真是喜欢啊!这不是他日夜辛劳的代价吗?①标线:即稻的穗子从禾苞中长出来。——原注。他几乎欢喜得发跳起来,就在他将要发跳的第二天哩,天老爷忽然翻了脸。蛋大的雨点由西南方直向这垄上扑来,只有半天功夫,池塘里的水都起膨胀。云普叔立刻就感受着有些不安似的,恐怕这好好的稻花,都要被雨点打落,而影响到收成的不丰。午后,雨渐渐地停住了,云普叔的心中,象放落一副千斤担子般的轻快。半晚上,天上忽然黑得伸手看不见自家的拳头,四面的锣声,象雷一般地轰着,人声一片一片地喧嚷奔驰,风刮得呼呼地叫吼。云普叔知道又是外面发生了什么意外的事变,急急忙忙地叫起了立秋儿,由黑暗中向着锣声的响处飞跑。路上,云普叔到了小二疤子,知道西水和南水一齐暴涨了三丈多,曹家垄四围的堤口,都危险得厉害,锣声是喊动大家去挡堤的。云普叔吃了一惊,黑夜里陡涨几支水,是四五十年来少见的怪事。他慌了张,锣声越响越厉害,他的脚步也越加乱了。天黑路滑,跌倒了又爬起来。最后是立秋扶住他跑的,还不到三步,就听到一声天崩地裂的震响,云普叔的脚象弹棉花絮一般战动起来。很快地,如万马奔驰般的浪涛向他们扑来了。立秋急急地背起云普叔返身就逃。刚才回奔到自己的头门口,水已经流到了阶下。新渡口的堤溃开了三十几丈宽一个角,曹家垄满烷子的黄金都化成了水。于是云普叔发了疯。半年辛辛苦苦的希望,一家生命的泉源,都在这一刹那间被水冲毁得干干净净了。他终天的狂呼着:“天哪!我粒粒的黄金都化成了水!”现在,云普叔又见到了这样希奇的征兆,他怎么不心急呢?去年五月到现在,他还没有吃饱过一顿干饭。六月初水就退了,垄上的饥民想联合出门去讨米,刚刚走到宁乡就被认作了乱党赶出境来,以后就半步大门都不许出。县城里据说领了三万洋钱的赈款,乡下没有看见发下一颗米花儿。何八爷从省里贩了七十担大豆子回垄济急,云普叔只借到五斗,价钱是六块三,月息四分五。一家有八口人,后来连青草都吃光了,实在不能再挨下去,才跪在何八爷面前加借了三斗豆子。八月里华家堤掘出了观音粉,垄上的人都争先恐后地跑去挖来吃,云普叔带着立秋挖了两三担回来,吃不到两天,云普爷爷升天了,临走还带去了一个六岁的虎儿。后来,垄上的饥民都走到死亡线上了,才由何八爷代替饥民向县太爷担保不会变乱党,再三地求了几张护照,分途逃出境来。云普叔一家被送到一个热闹的城里,过了四个月的饥民生活,年底才回家来。这都是去年啦!苦,又有谁能知道呢?这时候,垄上的人都靠着临时编些斗笠过活。下雨,一天每人能编十只斗笠,就可以捞到两顿稀饭钱。云普叔和立秋剖蔑;少普、云普婶和英英日夜不停地赶着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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