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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部分

叶紫文集-第23部分

小说: 叶紫文集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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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一天每人能编十只斗笠,就可以捞到两顿稀饭钱。云普叔和立秋剖蔑;少普、云普婶和英英日夜不停地赶着编。编呀,尽量地编呀!不编有什么办法呢?只要是有命挨到秋收。春雨一连下了三十多天了,天气又寒冷得这么厉害,满垄上的人,都怀着一种同样恐怖的心境。“天啦!今年难道又要和去年一样吗?……”二天毕竟是睛和了,人们从蛰伏了三十多天的阴郁底屋子里爬出来。菜青色的脸膛,都挂上了欣欢的微笑。孩子们一件一伴地跑来跑去,赤着脚在太阳底下踏着软泥儿耍着。水全是那样满满的,无论池塘里、田中或是湖上。遍地都长满了嫩草,没有晒干的雨点挂在草叶上,象一颗一颗的小银珠。杨柳发芽了,在久雨初晴的春色中,这垄上,是一切都有了欣欣开展的气象。人们立时开始喧嚷着,活跃着。展眼望去,田畦上时常有赤脚来往的人群,徘徊观望;三个五个一伙的,指指池塘又查查决口,谈这谈那,都准备着,计划着,应该如何动手做他们在这个时节里的功夫。斗笠的销路突然地阻塞了,为了到处都天晴。男子们白天不能在家里刮蔑,妇人和孩子的工作,也无形中松散下来,生活的紧箍咒,随即把这整个的农村牢牢地套住。努力地下田去工作吧,工作时原不能不吃饭啊!镇日祈祷着天晴的云普叔,他的目的总算是达到了。然而微笑是很吝啬地只在他的脸上轻轻地拂了一下,便随着紧蹙的眉尖消逝了。棉袍还是不能脱下,太阳晒在他的身上,只有那么一点儿辣辣的难熬,他没有放在心上。他只是担心着,怎样地才能够渡过这紧急的难关——饱饱地捞两餐白米饭吃了,补一补精神,好到田中去。斗笠的销路没有了,眼前的稀饭就起了巨大的恐慌,于是云普叔更加焦急。他知道他的命苦,生下来就没有过过一时舒服的生涯。今年五十岁了,苦头总算吃过不少,好的日子却还没有看见过。算八字的先生都说:他的老晚景很好;然而那是五十五岁以后的事情,他总不能十分相信。两个儿子又都不懂事,处在这样大劫数的年头,要独立支持这么一家六口,那是如何困难的事情啊!“总得想个办法啦!”云普叔从来没有自馁过,每每到了这样的难关,他就把这句话不住地在自己的脑际里打磨旋,有时竟能想到一些很好的办法。今天,他知道这个难关更紧了,于是又把这句话儿运用到脑里去旋转。“何八爷,李三爷,陈老爷……”他一步一步地在戏台下踱来踱去,这些人的影子,一个个地浮上他的脑中。然而那都是一些极难看的面孔,每一个都会使他感受到异样的不安和恐惧。他只好摇头叹气地把这些人统统丢开,将念头转向另一方面去。猛然地,他却想到了一个例外的人:“立秋,他现在就跑到玉五叔家中去看看好吗?”“去做什么呢,爹?”立秋坐在门槛边剖蔑,漫无意识地反问他。“明天的日脚很好啦!人家都准备下田了,我们也应当跟着动手。头一天做功夫,总得饱饱吃一餐,兆头来能好一些,做起功夫来也比较起劲。家里现在已经没有了米,所以……”“我看玉五叔也不见得有办法吧!”“那末,你去看看也不要紧的娄!”“这又何必空跑一趟呢?我看他们的情形,也并不见得比我们要好!”“你总欢喜和老子对来!你能知道他们和我们一样吗?我是叫你去一趟呀!”“这是实在的事实啊!爹,他们恐怕比我们还要困难哩!”“废话!”近来云普叔常常会觉得自己的儿子变差了,什么事情都欢喜和他抬杠。为了家中的一些琐事,不知道发生过多少次龃龉。儿子总是那样懒懒地不肯做事,有时候简直是个忤逆的,不孝的东西!玉五叔的家中并不见得会和自己一般地没有办法。因为除了玉五婶以外,玉五叔的家中没有第三个要吃闲饭的人。去年全垄上的灾民都出去逃难了,王五叔就没有同去,独自不动地支持了一家两口的生存。而且,也从来没有看见他向人家借贷过。大前天在渡口上曹炳生生肉铺门前,还看见了他提着一只篮子,买了一点酒肉,摇头晃脑地过身。他怎么会没有办法呢?于是云普叔知道了,这一定又是儿子发了懒筋,不肯听信自己的吩咐,不由的心头冒出火来:“你到底去不去呢?狗养的东西,你总喜欢和老子对来!”“去也是没有办法啦!”“老子要你去就去,不许你说这些废话,狗入的!”立秋抬起头来,将蔑刀轻轻放下,年轻人的一颗心里蕴藏着深沉的隐痛。他不忍多看父亲焦急的面容,回转身子来就走。“你说:我爹爹叫我来的,多少请玉五叔帮忙一点,过了这一个难关之后,随即就替五叔送还来。”“唔!……”月亮刚从树桠里钻出了半边面孔来,一霎儿又被乌云吞没。没有一颗星,四周黑得象一块漆板。“玉五叔怎样回答你的呢?”“他没有说多的话。他只说:请你致意你的爹爹,真是对不住得很,昨天我们还是吃的老南瓜。今天,娄!就只有这一点点儿稀饭了!”“你没有说过我不久就还他吗?”“说过了的,他还把他的米桶给我看了。空空的!”“那么,他的女人哩?”“没有说话,笑着。”“妈妈的!”云普叔在小桌子上用力地击了一拳。随即愤愤地说道:“大前天我还看见了他买肉吃,妈妈的!今天就说没有米了,鬼才相信他!”大家都没有声息。云普婶也围了拢来,孩子们都竖着耳朵,听爹爹和哥哥说话,偌大的一所祠堂中,连一颗豆大的灯光都没有。黑暗把大家的心绪,胁迫得一阵一阵地往下沉落……“那么明天下田又怎么办呢?”云普婶也非常耽心地问。“妈妈的,只有大家都饿死!这杂种出外跑了这么大半天,连一颗米花儿都弄不到。”“叫我又怎么办呢,爹?”“死!狗入的东西!”云普叔狠狠的骂了这句之后,心中立刻就后悔起来:“死!”啊,认真地要儿子死了又有什么办法呢?心中只感到一阵阵酸楚,扑扑地不觉吊下两颗老泪!“妈妈的!”他顺手摸着了旱烟管儿,返身朝外就走。“到哪儿去呢,老头子?”“妈妈的!不出去明天吃土!”大家用了沉痛的眼光,注视着云普叔的背影,渐渐被黑暗吞蚀。孩子们渐次地和睡魔接吻了,在后房中象猎狗一般地横七竖八地倒着。堂屋中只剩了云普婶和立秋,在严厉的恐怖中,张大那失去了神光的眼睛,期待着云普叔的好消息回来。心上的弦,已经重重地扣紧了。深夜,云普叔带着哭丧的脸色跑回来,从背上卸下来一个小小的包袱:“妈妈的,这是三块六角钱的蚕豆!”六条视线,一齐投射在这小小的包袱上,发出了几许饥饿的光芒!云普叔的眶儿里,还饱藏着一包满满的眼泪。三在田角的决口边,立秋举着无力的锄头,懒洋洋的挥动。田中过多的水,随着锄头的起落,渐渐地由决口溢入池塘。他浑身都觉得酥软,手腕也那样没有力量,往常的勇气,现在不知跑到哪里去了。一切都渺茫哟!他怅望着原野。他觉得:现在已经不全是要下死力做功夫的时候了;谁也没有方法能够保证这种工作,会有良好的效果。历年的天灾人祸,把这颗年轻人的心房刺痛得深深的。眼前的一切,太使他感到渺茫了,而他又没有方法能把自己的生活改造,或是跳出这个不幸的圈围。他拖着锄头,迈步移过了第三条决口,过去的事件,象潮水般地涌上他的心头。每一锄头的落地,都象是打在自家的心上。父亲老了,弟妹还是那么年轻。这四五年来,家中的末路,已经成为了如何也不可避免的事实。而出路还是那样的迷茫。他不知道要用什么方法,才可以开拓出这条迷茫的出路。无意识地,他又想起不久以前上屋癞大哥对他鬼鬼祟祟说的那些话来,现在如果细细地把它回味,真有一些说不出来的道理:在这个年头,不靠自己,还有什么人好靠呢?什么人都是穷人的对头,自己不起来干一下子,一辈子也别想出头。而且癞大哥还肯定地说过:不久的世界,一定是我们穷人的!这样,又使立秋回想到四年前农民会当权的盛况:“要是再有那样的世界来哟!”他微笑了。突然地有一条人影从他的身边掠过,使他吃了一惊!回头来看,正是他所系念的上屋癞老大。“喂!大哥,到哪里去呢?”“呵!立秋,你们今天也下了田吗?”“是的,大哥!来,我们谈谈。”立秋将锄头停住。“你爹爹呢?”“在那边挑草皮子,还有少普。”“你们这几天怎样过门的呀?”“还不是苦,今天家里已经没有人编斗笠,我们三个都下田了,昨晚,爹爹跑到何八那里求借了一斗豆子回来,才算是把今天下田的一餐弄饱了,要不然……”“还好还好!何八的豆子还肯借给你们!”“谁愿意去借他的东西!妈妈的,我爹爹不知道说了多少好话!磕了头!又加了价!……唉!大哥,你们呢?”“一样地不能过门啊!”沉静了一刹那。癞大哥又恢复了他那种经常微笑的面容,向立秋点头了一下:“晚上我们再谈吧,立秋!”“好的。”癞大哥匆匆走后,立秋的锄头,仍旧不住地在田边挥动,一条决口又一条决口。太阳高高地悬在当空,象是告诉着人们已经到了正午。大半年来不曾听见过的歌声,又悠扬地交响着。人们都拖着疲倦的身子回来,很少的屋顶上,能有缕缕的炊烟冒出。云普叔浑身都发痛了,虽然昨天只挑了二三十担草皮子。肩和两腿的骨髓中间,象着了无数的针刺,几乎终夜都不能安眠。天亮爬起来,走路还是一阵阵地酸软。然而,他还是镇静着,尽量地在装着没事的样子,生怕儿子们看见了气馁!“到底老了啊!”他暗自地伤心着。立秋从里面捧出两碗仅有的豆子来摆在桌子上,香气把云普叔的口水都馋得欲流出来。三个人平均分配,一个只吃了上半碗,味道却比平常的特别好吃。半碗,究竟不知道塞在肚皮里的哪一个角角儿。勉强跑到田中去挣扎了一会儿,浑身就象驮着千斤闸一般地不能动弹。连一柄锄头,一张病,都提不起来了,眼睛时时欲发昏,世界也象要天旋地围了一样。兜了三个圈子,终于被肚子驱逐回来。“这样子下去,怎么得了呢?”孩子和大人都集在一块,大大小小的眼睛里通通冒出血红的火焰来。互相地怅望了一会儿,都觉得没有什么好说的话。“天哪!……”云普叔咬紧牙关,鼓起了最后的勇气来,又向何八爷的庄上走去。路上,他想定了这一次见了八爷应当怎样地向他开口,一步一步地打算得妥贴了,然后走进那座庄门。“你到底有什么事情呢,云普?”八爷坐在太师椅上问。“我,我,我……”“什么?……”“我想再向八爷……”“豆子吗?那不能再借给你了!垄上这么多人口,我单养你一家!”“我可以加利还八爷!”“谁希罕你的利,人家就没有利吗?那不能行呀!”“八爷!你老人家总得救救我,我们一家大小已经……”“去,去!我哪里管得了你这许多!去吧!”“八爷,救救我!……”云普叔急的哭出声来了。八爷的长工跑出来,把他推到大门外。“号丧!你这老鬼!”长工恶狠狠地骂了一句,随即把大门掩上了。云普叔一步挨一步地走回来,自怨自艾地嘟哝着:为什么不遵照预先想定的那些话,一句一句地说出来,以致把事情弄得没有一点结果。目前的难关,还有什么方法能够渡过呢。走到四方塘的口上,他突然地站住了脚,望了一望这油绿色的池塘。要不是丢不下这大大小小的一群,他真想就是这么跳下去,了却他这条残余的生命!云普婶和孩子们倚立在祠堂的门口,盼望着云普叔的好消息。饥饿燃烧着每个人的内心,象一片狂阔的火焰。眼量红得发了昏,巴巴地,还望不见带着喜信回来的云普叔。天哪!假如这个时候有一位能够给他们吃一顿饱饭的仙人!镜清秃子带了一个满面胡须的人走进屋来,云普叔的心中,就象有千万把利刀在那儿穿钻。手脚不住地发抖,眼泪一串一串地滚下来。让进了堂屋,随便地拿了一条板凳给他们坐下,自己另外一边站着。云普婶还躲在里面没有起来,眼睛早已哭得红肿了。孩子们,小的两个都躺着不能爬起来,脸上黄瘦得同枯萎了的菜叶一样。立秋靠着门边,少普站在哥哥的后面,眼睛都湿润润的。他们失神地望了一望这满面胡须的人,随即又把头转向另一方面去。沉寂了一会儿,那胡子象耐不住似地:“镜清,那孩子现在在哪里呢?”“还在里面啊!十岁,名叫英英姐。”秃子点点头,象叫他不要性急。云普婶从里面踱出来,脚有一千斤重,手中拿着一身补好了的小衣裤,战栗得失掉了主持。一眼看见秃子,刚刚喊出一声“镜清伯!……”便哇的一声,迸出了两行如雨的眼泪来,再说不出一句话了。云普叔用袖子偷偷地扪着脸。立秋和少普也垂头呜咽地饮泣着!秃子慌张了,急急地瞧了那胡子一眼,回头对云普婶安慰似地说:“嫂嫂!你何必要这样伤心呢?英英同这位夏老爷去了,还不比在家里好吗!吃的穿的,说不定还能落得一个好主子,享福一生。桂生家的菊儿,林道三家的桃秀,不都是好好地去了吗?并且,夏老爷……”“伯伯!我,我现在是不能卖了她的!去年我们讨米到湖北,那样吃苦都没有肯卖。今年我更加不能卖了,她,我的英儿,我的肉!呜!……”“哦!”夏胡子盯了秃子一眼。“云普!怎么?变了卦吗?昨晚还说得好好的。……”秃子急急地追问云普叔。话还没有说完,云普婶连哭带骂地向云普叔扑来了:“老鬼!都是你不好!养不活儿女,做什么鸡巴人!没有饭吃了来设法卖我的女儿!你自己不死!老鬼,来!大家拼死了落得一个干净,想卖我女儿万万不能!”“妈妈的!你昨晚不也说过了吗?又不是我一个人作主的。秃子,你看她泼不泼!”云普叔连忙退了几步,脸上满糊着眼泪。“走吧!镜清。”夏胡子不耐烦似地起身说。秃子连忙把他拦住了:“等一等吧,过一会儿她就会想清的。来!云普,我和你到外面去说几句话。”秃子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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